潘若瑀回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带着靦腆的笑容,站在她的身后怯怯地问。小女孩身后的不远处还有二男一女躲在树后好奇地探头探脑,看起来大概都是七、八岁的年纪。潘若瑀微微一笑,这个小女孩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总是被同伴们推派去跟外人交涉。
“好啊!”她点点头,起身握着她的手,和小女孩往同伴的方向走去。
其他的小孩见她走来,不断地交头接耳,显得又紧张又兴奋,等到她真的走到身旁,顿时又鸦雀无声。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那个小女孩站了一会儿,有点气急败坏地喊。每个人都不说话地瞅着她和那个阿姨看,好像变成是她自作主张把人邀来,把气氛弄得很尴尬的样子。
小女孩这么一责怪,原本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孩子们更是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没有一个人开口,这么一来,那个小女孩更是羞怒得快哭出来了。
潘若瑀轻笑,这样的情况她以前也经历过啊!她看到地上有他们用树枝划过的痕迹,走过去蹲下看着,用轻快愉悦的口吻问:“你们刚刚在玩什么?”
“昨天老师教我们写字,我们在练习。”小女孩抽噎地回答,她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对呀,刚刚米奴都答对了哦!”话题一开,其中一个小男孩指着那个小女孩跟着说,有点像是为了弥补刚刚的背叛。
果然小女孩破涕为笑,羞赧地低下头。潘若瑀见了不禁莞尔,为他们的天真单纯觉得感动不已。
“真的?米奴好棒哦!”她拍拍那个小女孩的肩膀称赞,给予鼓励。
“没有啊,老师说那个很重要,所以我……就很认真地读啊!”米奴高兴又害羞地红着脸,小声地解释着。
“老师教些什么?可不可以教一下阿姨?”潘若瑀努力想研究沙地上的字,可是小孩子的笔迹有点难辨认,又有些笔划被抹去,实在是看不出来,只是觉得好像跟她所认识的阿拉伯字有点不太一样。
“我会,老师教的是圣经。”另一个不曾开口的小男孩抢着回答。
“我也知道啊,老师还说那个很重要,要我们不能忘记的。”刚刚那个小男孩也不甘示弱地补充。“而且很难学哟,和我们现在讲的话都不一样,可是我还是学会了!”
“我也会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写给你看!”抢先开口的那个小男孩哼了一声,立刻拾起树枝在地上写了起来。
“我也会写啊,而且写得比你好!”另一个见状也急忙拿了根树枝,着急地写着,不愿输给同伴。
两个小女孩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小男孩做着面子之争,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潘若瑀见状不禁哑然失笑。
“我写完了!”
“好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两个小男孩高喊出声,在发现对方也是同时写完时,小眼一瞪,又开始争辩起来。
“是我先写完的。”
“谁说的?我比较快!”
“哪有?你骗人!”
“你才骗人……”
眼看两个小男孩几乎要大打出手,潘若瑀连忙出来打圆场。
“我来看看,两个人的字都写得不错啊!”她走近弯着腰端详,发觉这种字有点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无暇细想是哪一国的文字,只是大略瞄过,装模作样地夸奖一番,藉以平息两个小男孩的火气。“这边的字很工整,这边的字很漂亮,我觉得各有各的好处,很难选耶……啊!”突然,她大喊一声,把在场的四个小孩吓了一跳。潘若瑀急忙双膝跪了下去,仔细看着那些字。
难怪她会觉得眼熟,那些字,就是她一直在追寻的阿拉米人的文字啊!刚刚没有马上认出来是因为小孩子生涩的笔迹和她记忆中的字型不太一样,直到连看了两次才发觉,以往在文献里才看得到的字体,居然有人可以当场写出!
再回想刚刚两个小男孩争辩的话,一切都不谋而合。
他们现在说的是阿拉伯语,当然和阿拉米语不同;而且阿拉米语是耶稣基督时代的语言,有部分圣经在最初是用阿拉米语写成的,他们老师说那很重要不能忘记,不就代表那是他们的母语——他们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阿拉米人后裔?潘若瑀抬头看着他们,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四个小孩面面相觑,不懂刚才还跟他们有说有笑的阿姨,为什么会贴近地面,对着他们写出来的字猛瞧?还突然间睁大了双眼,直看着他们?
“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你们的老师?”她抓着那个米奴的手问道,因过于紧张,连声音都不禁微微发抖。
米奴有些害怕,不过还是怯怯地点点头。刚刚夸奖米奴的那个小男孩看到米奴害怕的样子,立刻不着痕迹地挤开了米奴,拉过潘若瑀的手。“我带你去!”边说还边偷偷回望了米奴一眼,看到米奴感激地对他一笑,心里不禁飘飘然。
此时潘若瑀已没有心思再去研究两小无猜的情愫,她一心只想找到答案,证明这一切。只见一大一小拉着手迅速跑着,后头还跟着三个,飞快地往营地的方向奔去。
如果想在一堆黑色帐篷中寻找方擎的所在之处的话,就往人声鼎沸的地方找去,保证不会白跑一趟。不过,要如何突破重重人墙,才能使自己钻进方擎视力所及的范围内,这才是最需要研究的课题。
当潘若瑀在人墙之外,拉开了喉咙喊也无法引起方擎的注意时,不禁为之气馁。要说高人一等,她一六五公分的高度在场人士比比皆是;要说嗓门大小,独自一人任她再如何声势惊人也敌不过喧哗众口,最后,她只能返到战场之外,派出小小兵钻进人墙的缝隙,将最新情报传达给方擎。
她刚刚在小朋友的老师那里——也就是阿拉米族世袭长老那里证实了他们就是阿拉米族,更甚者,她居然有缘拜见他们二千年前的祖先,用阿拉米手抄在皮革上所流传下来的那一段原版圣经!她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发现告诉方擎。
才刚听小男孩说她在人群后头时,不等他把话说完,方擎立刻排开人墙,着急地搜寻她的位置。见她一直都没来找他,他还以为她已因误会将他放弃。
他昨晚直被人包围到曙光微现才获得释放,待在帐篷里的他根本没有心思休息,等不及她来找他,见已接近他们平时起床的时间,想直接去找她时,谁知道才一走出帐篷外,先是和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再次重复和昨夜相同的情景,很快的,他又被人层层包围,完全动弹不得。
“我要跟你解释……”一走到她身旁,方擎立刻就想解开一切误会。
“我找到阿拉米人了!”不等方擎说完,她立刻开口打断他的话。
“什么?”方擎微怔,她不是一直待在营地里吗?怎么会突然说找到阿拉米人?
“魁克他们就是阿拉米人啊!我刚刚还在长老那里看到了他们的镇族之宝,不会错的!”潘若瑀抓着他的手臂,兴奋说道。
“什么?”这下子方擎真的震住了,这件事他真的完全不知道。魁克他们居然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传说中的阿拉米人?“走,我们去找魁克!”方擎立刻从怔愣的情绪中反应过来,反握住她的手,往魁克居住的主帐快步走去。
在场其他不知所以的族人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解地互相询问,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解答时,也开始往族长的主帐移动。
主帐外围满了人,却悄无声息,一大群人全都屏住呼吸,认真听着帐内的谈话。而帐内的气氛像是和帐外相呼应以的,此时也是沉默无声。
坐在羊毛皮上的斟克环视在场人士,逐一扫过方擎、潘若瑀,还有一旁的长老,视线最后又回到方擎身上,表情有点沉凝。
“你说,要将我们的镇族之宝外借?”魁克清清喉咙,开口问道。
“只是做为论文的佐证,一定会无损奉还。”方擎望着他的眼,真诚回答。
方才从魁克口中得到了印证,确定他们真为阿拉米人的后代时,潘若瑀请他开口代借那张用阿拉米文写成的圣经,这个要求一出,魁克立刻叫哈奇去请长老带着那张历史悠久的皮革来到了主帐。
潘若瑀坐在方擎身旁,紧张得指尖冰冷。她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唯有带回那一张皮革,才能证明阿拉米人他们的存在。
“这……”魁克看了长老一眼,后者面有难色地摇摇头,暗示不可。他叹了口 气,又看回方擎。“原来我们这一族就是你进沙米耶沙漠的目的?”
“是的。”方擎点头。
“在四年前你救回塔儿时,我曾说过我会答应你一个要求,如今,这就是你所要提出的要求吗?”此话一出,立刻听到长老的抽气声,因为这句话已代表了他的应允。
没想到,方擎却摇了摇头。“我从未将那句话放在心上,你毋须一直记挂这件事。我是以一个向导的身分向你开口,我不希望你因为人情的因素而做出勉强的决定。”
听到方擎的说法,长老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秒,魁克的回答又让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答应,唯一的条件是你必须将这张皮革完整无缺地归还,它已经历经了将近二千年的岁月,非常脆弱。”魁克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一直在沙漠里游走,也该是将我族的历史公诸于世的时候了。”
方擎看了潘若瑀一眼,看到她坚定地点头时,转头对魁克允下承诺:“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你放心。”
“族长,不可啊……”长老还待做最后的挽救,却被魁克伸手打断。
“你还不了解方擎的为人吗?他连和塔儿的约定都能信守至今,我不相信还有什么是他会违背的。”魁克为方擎说话。
可是最后是交到那个陌生女孩的手上啊!长老心里虽这么辩解,但见势已至此,也只能叹气接受了事实。
魁克的话,再次勾起潘若瑀好不容易遗忘的伤心。塔儿,他的仙人掌,要不是这层缘故,人家恐怕也不会放心将族宝外借吧!霎时间,寻得古文物的狂喜立刻被强烈的痛楚取代。
“方擎,就交给你了。”魁克从长老手中将保存完善的皮革交给方擎。
“我会的,而且,我相信潘小姐也会的。”方擎领首,当着他们的面,将皮革转交到潘若瑀手上。
潘若瑀伸手接过,不经意抬头,正好望入他深湛的眼眸。心突然狠狠揪紧,在接过皮革的那一刹那,她也意识到两人的分离。这个意外的结局,提早结束了行程,目的达成,该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他和她的交集,也到此为止。
在同一时间,方擎动作一僵,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虽然相对无言,却都明白自己和对方的想法,他们都非常清楚,一切都将结束“既然你东西已经找到了,那就更可以多待些时间了啊!明天一早塔儿就会回到营地,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高兴死了!”一反方才的严肃,魁克走到方擎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开心大笑,然后对长老笑道:“有一失必有一得嘛,您看,方擎就可以在我们这里多停留一些时间了啊!”
长老只能回以苦笑,无奈地点点头。
此时帐外传来欢呼声,魁克又好气又好笑,走到帐门前一揭,发现他的小儿子哈奇带头偷听时,不禁笑骂:“去、去、去,还不快去为晚上的宴会准备准备!”
一群人得令,又笑又闹地开心离去。魁克摇头笑笑,走回他的羊毛皮坐下。
潘若瑀看着手中她梦寐以求的古文物,心头一片凄然。外头的喜悦喧哗声,更是加深了她的伤痛。她不敢再看向方擎,起身对魁克轻道:“我先失陪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外。
方擎并没有追出去,他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这样的结局,他早就知道,她也很清楚,此时做得再多,也只是徒增伤感。
他脸色平静,唇角带笑,看着魁克开心地讲着,偶尔长老插个嘴,眼前所见是一片和乐的气氛,但他们在说些什么,方擎根本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只是想藉着他们来分散心神,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忘记他的心正无声无息地淌着血……
第九章
深夜中,狂欢的营火余下点点星火在烧,整个营地里只剩下主帐还闪着光亮,透着此起彼落的谈话声,偶尔传来几声放肆的大笑,是这片黑夜中唯一的声响。
一抹人影悄悄地穿过黑暗,往系着牲口的地方走去,在其中一头骆驼前停下脚步。熟睡中的骆驼察觉有人接近不安地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反而令来人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跃,手上的东西散了一地。
“我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乖一点好不好?”那人用柔软的音调哀求,她——正是怕大型动物怕得要命的潘若瑀。
她将掉落的东西拾起,保持一定的距离,小心翼翼地一一系在骆驼上头。这一次那头骆驼倒是乖乖的,站直了身子没有乱动,让不安的她吃了颗定心丸,不过她还是不敢骑上去,只敢拉着缰绳,握紧了驼铃不让它发出声响,轻缓地将骆驼带了出来。
一阵狂放的笑声自远处传来,她停下了脚步,眼神迷离地望向那顶黑暗中唯一点着灯火的主帐。可能是方擎又说了什么逗人开怀的话吧!潘若瑀微微勾起唇角,却发觉带着湿意,用手去触,不知何时,眼泪已无声地滑落。
此时的她对他而言,已是个负荷了。
魁克要他多停留点时间,那些族人也强力挽留,要是她也留了下来,反而是打扰了他们。他的生活在此,他的仙人掌也在此,目的已达成,她这株蔷薇也该认分地回到她的温室,别再造成别人的困扰。
反正这里已快到沙漠边缘,她只要用指南针找到方向直走,走个两、三天,很快就可以找到大马士革,根本不需要再劳烦到他。然后她就可以利用各种文明的交通工具,摆脱在这片沙漠里所发生的一切,回到台湾,回到她以前的生活……潘若瑀急忙回头,不敢再看,怕自己会迈不了脚步。她拭去泪水,再次拉起缰绳,一步一步消失在黑暗中。
走在烈日下的三条人影,身上布满了灰尘,脸上划满了憔悴,阳光晒得他们嘴唇龟裂,神色痛苦不堪。此时他们只是毫无意识地向前走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处。
戴门停下脚步,拿起腰间的水壶,结果才喝了一口,里面就已一滴不剩。他转头对身后的两人伸出手说道:“把水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