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注一:出自花下的酒歌唐寅
☆ ☆ ☆
连着三天,沐祺瑛都没见着纪芜晴。
情况会变得这么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其实,他打从第一次在府里见到她们就知道,丫鬟才是纪府正牌的千金大小姐,只是佯装没见过纪芜晴的他自然不能说。
他因为对她一见钟情,所以才卖身混进府里,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长相?
纵使是满心疑问,他还是陪着她作戏,假装不知道她才是纪芜晴。
正因为比谁都清楚她是谁,所以他才故意逗着她玩,想逼她“现出原形”来,自己说出跟丫鬟交换身份的主要目的。
在之前,他并没有把情况弄僵的意思。
女人的名节有多重要,他何尝不清楚?可以想见,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沐祺瑛有种不祥的预感。
纵使不敢让别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纪芜晴却有可能无所不用其极,想尽办法不和他见面,甚至要求纪府的老爷子将他赶出去。不行,他得把这个不小心造成的误会解释清楚,不能任由他在她心中的形象恶化下去。
想是这么想,可是……
沐祺瑛仰着头,望着纪芜晴住的水吟楼叹气。
事到如今,唯有“亲临谢罪”一途,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纪府小姐闺阁,外观严密且工整,强调轴线对称的布局,气派宏伟且楼高数层,让人一眼望不尽。
住在这么高的地方,纪芜晴不会头昏、觉得不适吗?
摇了摇头,沐棋瑛终于认命地卷起碍手袖管。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附注二)
吸了口气,他不由得感叹低吟:“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同附注二)为害此相思,竟得搏命演出,果真是病。
古句的贴近人心,是不难想见啊!
害相思也无妨,老天爷可别真让他摔下树来,以致气若游丝、魂如飞絮,从此灯昏月明之时,空留一缕痴心冤魂在此长伴佳人。
保佑、保佑。
保佑什么?当然是保佑他上得了树也下得来。
不然,此刻还保佑他有吃有住不成。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附注三)沐祺瑛找好看似适合攀爬的树,对准纪芜晴闺房窗户,开始施展手脚,边爬边吟诗转移对高度的注意,“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同附注三)吟到此诗一半,人也在半楼处,真是高处不胜寒哪!往下一望,他不禁吞了口口水。
没办法,还是得爬!
谁教嫦娥住得高,不搏命爬就别想见了。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同附注三)对,不应有恨,再加把劲儿。快到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同附注三)是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能如愿,搏命演出就有价值了。
附注二:出自折桂令 徐再思
附注三:出自水调歌头 苏轼
☆ ☆ ☆
听见窗外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纪芜晴披了衣裳下床。
本想叫醒睡隔壁房的小绿,她念头一转又作罢。
说不定是她听错了,或者只是鸟兽弄出的声响,何必急着大惊小怪?爹爹为了防范宵小对她不利,特地为保她安全起了这高楼,哪有人能轻易上得来?
先看看有什么异样吧!
打定主意,她便轻轻推开窗户往外探。
突然,一道黑影从暗处往前一扑,狼狈地挂在她开启的窗上。纪芜晴被吓得失声,喉咙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她仓惶得往后一退,没站稳而跌在地上,一时见鬼似地瞪大双眼,不敢上前去确定那是什么东西。
她后悔没先叫醒小绿。
三更半夜,无论那黑影是啥玩意儿都诡异。
“小绿,是我。”沐祺瑛急忙出声,试图表明身份,要她别太害怕。
好不容易攀上高楼,还没喘过气来就要安抚被惊吓的人,的确是吃力的事。
眼下跟他想像中的画面实在不同。
“你……你是谁?”确定是人,但她看不清是谁在深夜做出如此荒唐事。听得出来对方是个男人,男人半夜上她闺房还不荒唐?现下如果有长工之类闻声进来“捉贼”;纵使她仍是冰清玉洁,亦将从此翻身无望。
一而再、再而三出状况,最近倒霉透了。
老天爷可真厚爱她呵!
在她想哭的当口,突然意识到对方是喊她“小绿”。宅里头,会喊她小绿、误认她身份的只有一个人——可恶的贾少瑛。
那个该死的夫子!
“小绿,我是少瑛啊。”沐祺瑛压低音量,怕吵醒了旁人。
喷!想他沐祺瑛三个字威名多响亮,为了怕让人知道身份,他一进纪府便改了名字,随口自称为贾少瑛。
“该死,果然是你!”纪芜晴诅咒。
都避着不想跟他见面了,他竟然三更半夜跑来招惹她。身为夫子,他会不知道姑娘家的名节有多重要,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吗?真可恶!
他到底想怎么样?
没毁了她不甘心,还是打算跟她同归于尽?
“小绿,别忙着咒我了……”纪老爷想得周到,女儿窗外无宵小可立足使力之处,以致沐祺瑛只能凭双肘攀在窗棂边,又不敢太大声地求救:“快、我快掉下去了,你拉我一把可好?”
自力救济也行,但用点脑子才能获得同情。
“不行,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能让一个男人进房。”纪芜晴皱眉,想也不想便冷冷拒绝。“要是你对我和小姐不利,谁来救我们?”
这男人像是瘟疫,不避不行。趁着没人瞧见,她得快些把他赶走。
“小绿,你相信我没有恶意,不会对你和小姐不利的。”知道她必定拒绝,沐祺瑛立即祭出哀兵策略。“那日虽不是有意轻薄,但我仍是满心歉意,偏偏好几天不见你;如今是想跟你道歉才来的,难道你狠心见死不救吗?”
无论如何,他都相信她有副软心肠。
当个小小测验,如果她如名字纪芜晴般无情,能对一个人的死活冷眼旁观,为保名节而见死不救,就算他错看了人。
听他这么一说,纪芜晴的确心生动摇。
他竟然为了跟她道歉,冒着惹人非议的危险,特地爬上树来想见她一面?说一点也不感动,那是骗人的。
至少,他有那个诚意在,也知道错了。
“小绿姑娘,我抓不住了……”
见她犹豫不决,沐祺瑛索性作势要往下掉。
“等等……”
以为他真的要掉下去,纪芜晴想都没想就急忙上前一扑,伸手去拉住他的身体,怕他真的摔死在楼下。
要是他摔死在水吟楼旁,她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
借纪芜晴一双相助的柔荑施力,又怕手脚过于利落惹她心生怀疑,沐祺瑛只好以狼狈的姿态爬进她的绣房里,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喘着大气。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狠心。”边喘气,他还冲着她一笑。
“这是唯一一次,不能有下次了。”微微红了脸,纪芜晴仍不忘警告,埋怨道:“你一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干嘛学那宵小爬树?”
害她为难,进退维谷。
“小姐病了不上课,连带着也见不着你,不这么做我怎么跟你道歉?”说着他甘冒风险前来的理由,沐祺瑛一脸认真。
就算她不记得,他也忘不了那一巴掌有多重。
下手这么重,代表她受的惊吓不小。
“道不道歉,对你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你冒着风险,做出这种对我们小姐名声不利的事吗?”她仍觉得荒唐,不值得让人同情。
骗他小姐生病,会让他为跟她道歉做出荒唐事来,是她未能料想之事。
“那当然!”沐祺瑛一脸正经。
“好,那你现在人见了、歉也道了,还不快走?”
担心小绿醒来,纪芜晴不由得对他催促,很希望他怎么来就怎么走,别让任何人瞧见他来过。
“你要我从窗户走?”沐祺瑛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纪芜晴咬了咬下唇,最后终究妥协了。
见鬼,干嘛不忍心呢?
第三章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几乎没发出声响。
贴在漏窗上往外查看过,纪芜晴才以非常轻的动作推开水吟楼大门,直到足够一个人出去的缝隙,便回头面对身后的贾少瑛说:“你快走吧!让人瞧见你就不好了。”
摸着黑,因为怕引人注意,所以连油灯都没提。“小绿……”
若不是她在乎,沐祺瑛并不介意被任何人看见;因为有话想对她说,以致欲走还留,脚步仍有些踌躇。
“什么事?”
她的注意力仍放在外头。
万一有人冒出来,她不赶紧把门关上就惨了。“你家小姐的病,好些了没?”
他突然认真的看着她。
“呃……看上去好多了。”望向他,纪芜晴又心虚地低下头。一低头,才发现他的衣服被树勾破了好几个洞。
为了道歉,便做出这种蠢事,教人拿他如何是好?
他是不是个傻子啊?
“那,明天去学堂没问题吧?”他突然开心一笑。
只要她不继续跟他闹别扭,今天就来对了。
“嗯。”
他仿佛不曾怀疑过,认定她们真的是因为小姐生病,所以才连着几日没去学堂。
扯谎的滋味让她不很好受。
看在彼此都有做不对事的份上……她决定原谅他那日的唐突。
既然决定原谅他,老躲着他也不是办法,自然是结束这几天的罢课。
回想起来,那天他会亲到她的脸颊,的确不像是故意的;而是她太紧张,转过头去才不小心碰到他的嘴唇。
没别人瞧见,她也没对小绿说,就当没发生过吧!
船过水无痕,难道还要他负责娶她不成?
要是她为保名节非嫁给夫子不可,爹爹不当场昏倒才怪!
虽然爹爹是赏识他的才华,才会把他买进府里做教书先生,然而就算不是个嫌贫爱富会以势利眼看人的人也知道,他们毕竟门不当户不对,身份上仍是不配……
荒唐呵!她想到哪儿去了?
现在,别胡思乱想了,快些把他送走才是正事。
“小绿……”他又轻喊。
“还有什么事?”
她总觉得他低低的嗓音过于轻柔,像是存心诱惑人、在对情人呢喃似的。纪芜晴有些招架不住,却仍要假装冷静。
不能大声说话,所以他才压低声音,这点也不能怪他。
她不想认为他是故意挑逗她。
沐祺瑛望着纪芜晴在黄色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却更加迷人的美丽脸庞,轻声地问:“你知道,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不想当他自己?”
“我、我不知道……”她倏地心惊肉跳起来。
难不成……他知道她和小绿交换主仆身份,一直在欺骗他才会这么问吗?可他的神情又不像发现了什么,仿佛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是她多心了吧?
“那你早点回去睡,我走了。”
沐祺瑛深深的望她一眼,嘴角留下一抹令她匪夷所思的微笑,然后便侧身走了出去。
迟早会明白,不急于一时。沐祺瑛想想,还是别折磨她好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黑暗里的身影,纪芜晴突然觉得,纪恐怕将一夜难眠,因为好多事她都想不通啊!
锁上水吟楼的大门,心底某处却仿佛被打开了。
☆ ☆ ☆
纪芜晴发现,他改变了对她的态度。他不仅跟她保持适当距离,而且注意力几乎只放在跟她交换身份的小绿身上,一整堂课下来别说什么,连正眼也没有看她一眼。他不只教学认真严谨,也没有任何逾矩的言谈举止。一个夫子该有什么样子,他就是什么样子。
老实说,纪芜晴突然很不习惯。身为夫子的人,是该把注意力放在跟她交换身份的小绿身上,不该和一个丫鬟玩闹是没错;可是不苟言笑捧着书本上课,不仅神情严谨而且几乎像个老古板,连笑容都吝啬给,实在跟他原本的模样判若两人。一前一后的差别,未免过于南辕北辙了。难道他真的反省了,才如此收敛?他专注的神态,仿佛眼中永远只有小绿一人,根本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如此一来,反而让纪芜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受重视的感觉让她郁闷,但她又不能明说。甚至于她可以感觉到,他是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初见面的时候明明不熟,他像很熟一样跟她亲昵在一起,现在却像陌生人一样跟她保持距离,谁都无法接受他的改变吧?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利用价值了?
想起自己房里那根藏在绣枕下、他送给“纪府小姐”作为见面礼的发簪,纪芜晴的心马上冷了下来,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利用价值就被他踢开了。其实,他想讨好的人只有“小姐”。
所以她这个“丫鬟”,一旦利用完就不该多招惹。
在未能确认的时候,不悦已涌上纪芜晴的心头。如果,他真的是利用她去讨好“小姐”,她倒想看看当他发现她才是小姐时的表情。
谁让他教人生气!
☆ ☆ ☆
听闻纪老爷的召唤,沐祺瑛来到正厅里。
一进正厅,他就看见纪老爷使唤着下人忙东忙西,众人厅里厅外进进出出,似乎正为什么大事作准备,上上下下忙得不得了。
张灯结彩的,应该是办喜事,但不知将办什么喜事?
希望不是打算把纪芜晴嫁出去就好。
返乡养老的纪老爷若是未经他同意,妄想把他的女人嫁给别人,他绝对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到底,抢大轿也在所不惜。
费尽心思,方能粗略了解纪芜晴的性子,怎可拱手让人?
“老爷,您差人找我?”观察四周,看了看大家在做什么之后,走进正厅的沐祺瑛便走到纪老爷身旁,以不卑不亢的语气询问。
一切先探了底再说。
纪老爷一见他便喜上眉稍,拉着他到一旁道:“贾夫子,过些日子是夫人寿辰,想让你来画幅‘金童玉女献桃’为夫人祝寿,你可愿意?”
问归问,跟直接要求没两样,自然不容许他拒绝。
纪老爷曾试过他的琴棋书画,对他如行云流水的画风相当欣赏,认为他书画的功力丝毫不输名家,甚至可与当今颇富盛名的四大才子一较高下,所以想在宾客满门时向人炫耀,让外人知道纪府有此瑰宝。
“老爷如此看重,自是恭敬不如从命。”沐祺瑛含笑应允。
纪老爷的心思太易懂,不过至少让他松了口气。
不是要嫁纪芜晴,一切好谈。
纪老爷曾派人上沐家向他求画,那时却被他以心情不适拒绝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被纪老爷知道。
早知道是未来的丈人求画,管他心情有多差也得画出来,往后说媒也没那么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