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扳着手指头开始数。“他们分别是英翰镖局的少主刘英奇、武威镖局的武总镖头还有平扬镖局……”
“停!我只想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在这里?”艳娘不耐地打断。依依这反常的行为让她惊异。
“是主子请他们来的。”这些人全都是临安城中数一数二的使剑高手。
“为什么?”艳娘瞪着坐在另一头、以少见的专注望着场中人的依依。
“主子想知道人怎么使剑,设计出新舞招式,所以把他们请了来,耍上一、两招。”他们都是依依的常客,一接到雪依依的请帖,惊喜莫名,二话不说就来,为了讨依依的欢心,每个人几乎都使出浑身解数秀出最好的剑技。
“新舞?”艳娘愣愣看着依依。“她何时需要请人来帮忙设计新舞?”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破天荒头一遭。
何时呀?兰儿暗叹口气,在心中回答了这个问题——自从出手救了那个白衣男子后。
从那天开始——一切都不对劲啦!
她那个似仙般的主子,开始会像普通人般的发楞,总在皱眉思索一些东西。要不,就是盯着她雪白的皓腕瞧,好象上面有什么记号似的。
在呆了两、三天后,主子便突然发函邀请临安城内有名的武师,请他们来比剑。
一阵人仰马翻后,便是现在看到的这副德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两个时辰后,天色也暗了,“雪苑”再度恢复了宁静。
依依拿着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院中央,似在沉思什么,兰儿本想叫她用膳的,看她这样便又旋过身子,暂不打扰——
“兰儿!”
“是?”
即使此刻拿着散发出寒芒的长剑,依依仍旧像个仙女似,一点都没有杀戮、暴戾之气。
“持剑的人——人生是不是会比较有意义?”依依凝视着剑问道。
嘎?怎么会是这种问题?兰儿眨眨眼睛,既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从何回答。幸好依依没再追问下去,要不她只能干笑两声……须臾,依依开始挥动手中的剑,舞出灿烂的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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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勃烈拧眉看着竹篱内的屋舍。从外观看来,此处应是大户人家所住的,但是篱外排满了马车和轿子,内头人声、笙乐声鼎沸,及大门上挂的两盏书有“醉颜褛”三字的鲜红色灯笼,充分的显示此处绝非寻常人家。
“你不是想找到那个白衣仙子?”杨玄拉着他往里走,可他却像牛般,文风不动。
“走呀!”
“我说过,她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勃烈甩开杨玄的手,转身欲走。
“若她就在这,怎么办?”杨玄眼中闪着算计。“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勃烈瞇起眼睛,看到杨玄的表情,心里一紧。不会吧——“好呀!你要赌什么?”
“若我嬴了,你——永远都不可以再叫我‘玄姐姐’。”杨玄挺起胸膛,充分显示出男子气概。
勃烈哭笑不得地瞪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兼保镖。“……好!不过若是我赢了,你等着被我剥皮吧!”这回不用人拖拉,他自个儿率先走了进去。
咦?怎么差那样多!万一他赌输了,不就——命去掉一半,不划算!杨玄气鼓鼓地立刻跟上去,打算讨价还价一番。
头一回来到醉颜楼,一进去倒对里面的陈设啧啧称奇,外观虽平凡无奇,但内部富丽却不俗气,而且除了几个男客在厅堂坐着,像熟识般的聊天,及几位可爱清秀穿着淡雅的侍女端着茶盘奉茶以外,感觉上就像个普通富有人家。
一入门,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两位贵客是头一回来?”一双眼睛直往勃烈身上溜,态度益发恭敬。
“是!”杨玄回答。
“有人介绍吗?”
杨玄轻笑。“‘醉颜搂’还需要人介绍吗?”
中年人微微笑。“小的叫王福,这就给二位招呼,咱醉颜楼有四院,分别是风轩、花阁、雪苑、月坊,坐镇的四位花魁,都是咱们临安城最美的姑娘,才艺冠绝出色——”
“听说她们都卖艺不卖身?”杨玄打断他的介绍。
“是的,啊!请先跟我来。”王福引他两至柜前。“上茶。”对着擦身而过的侍女说道。
“不晓得二位打算上哪个院?”王福端出一个盘子,红巾上面摆着四枚圆币,正面各刻上“风”、“花”、“雪”、“月”一字。
杨玄好奇地拿起一枚把玩。“王福,你们醉颜楼的‘堂子钱’还真是与众不同。”所谓的堂子钱也有“春钱”之称,以前去过几家妓院,所把玩到的春钱都是正面刻着“风花雪月”四字,背面则有四种不同体位的男女交合图形,但醉颜楼的是每枚仅刻上一个字,而背面却是美女像,四枚皆不同,但姿态皆娉婷纤巧动人,毫无淫秽之意。
“那当然!咱们四位花魁可都还是清倌咧!”王福露出有深意的笑容。“敢问客倌,今晚想进哪一院?”
杨玄看了一眼已经面露不耐的勃烈。“你说咱们今晚就上……‘雪苑’,如何?”
“随便……”勃烈打一个呵欠。
“那就‘雪苑’了。”
王福面露了然的微笑。“您二位是听到了风声,是不?”
“什么?”
“今晚可是咱们‘雪苑’苑主依依姑娘最后一回的演出,来看的人可都快踏破门槛。”
“最后一回?”
“是呀!”王福继续吱喳说个不停。“因为下个月初十,咱们老板打算送四位花魁出阁嫁人。”
“嫁谁呀?”
“当然是嫁给出钱最多的大爷喽,若二位身家够多的话……”王福从这两位公子的不凡气度判断,他们非富即贵。
一声轻蔑的冷哼从杨玄身后发出,表明他根本不会参加这种无聊之事。
杨玄轻咳。“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是!请问二位是要站位还是坐位?”
啥?还有分站和坐?真有那么多人?这下可真的非好好瞧瞧。
“当然是坐位了!”
“好!那——两位贵客请先付二百两银子。”王福笑咪咪说道。醉颜楼“雪苑”的堂子钱坐位,一个就价值一百两。
勃烈睁大眼睛。“什么?怎那么贵?”开什么玩笑!
王福表情未变,依旧笑咪咪。“绝对包君满意,当然若是要站位也可——一个五十两,只不过看完就得走,而‘坐’着的话,还有美食招待。”
杨玄扯了他一下。“自是坐着喽!”拿出两张各百两的银票,取上两枚“雪”币,便拉住勃烈跟在王福身后,朝内院走去。
“你最好让这二百两花的有价值——‘玄姐姐’。”勃烈警告道。开玩笑,女人向来对他都是自动投怀送抱,何曾需要花钱过?就算是为了知道民间妓女有何不同处,也从没花过这么多的钱。
“……一定会的!”不会也一定要给他会,杨玄咬牙说道。
拚死也不打算再听到“玄姐姐”这三个字。
第三章
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别有洞天应是这个意思。
一进醉颜楼里屋,就展现不同的气氛,数位美丽可人的、衣着大胆的江南佳丽立刻迎上来,态度恭敬地仿佛来者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一般。
他两老实不客气地各揽住两个纤柔的身子——一手拥一个,引来了数声娇笑和戏谑之词,大摇大摆走进高挂数盏宫灯的小径中。
径道两旁栽满了花,浓郁的花香扑鼻,令人不醉自迷。
来到“雪苑”前,勃烈微愣了一下。怪哉!即使里面人声鼎沸、乐声不断,但此处却不会给人任何淫秽低俗的感觉。
四位江南佳丽将他两带至门口,一进了“雪苑”,又有两个巧笑倩兮的美女迎上来,先用拂尘为他两除去了鞋靴上的尘土,方引他们至一处花棚下坐着,那桌旁已有一个衣着不俗的男子坐着,旁边还有两个空位,而二楼都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我们没有单独的位置吗?”杨玄问道。
“真是失礼,因为今晚的客人特多,这是仅剩的两个‘坐位’。”侍女微笑道。
勃烈不在意地挥手,迳自坐了下来,杨玄也在旁坐下。
空气中燃着淡淡的橘香是为了驱赶蚊虫之用。
一坐定,两位姑娘立刻偎坐了过来,自报是云儿和香儿,先送上两方湿巾,轻柔地为他们擦抹脸和手,然后再奉上两杯清茶。
那茶颇有学问,撇开上等的茶叶和名泉不谈,讲究的是茶入杯的时候,那是从一直偎在女子怀中,吸尽女子体香和温热的壶中所倒,因此味道格外不同。
无微不至的侍候和美女的轻咛娇笑,教人有说不出的舒服,勃烈终于放松下来,也较能好整以暇的观察周遭。
除了中间主房及前面隆起的高台仅有几位吹笙、弹琴的美丽少年以外,其它三面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不下二、三十位,旁皆有美女陪侍喂食,虽都满脸春风样,倒还不致放浪形骸,看得出来,这些人非官即富,有一定的修养。
而上头……则大概挤了七、八十个……上面似有几个彪形大汉立着,因此秩序尚佳。
人,还真不少。
“雪苑花魁是哪一位?”勃烈在饮了一口香儿方斟上、随即双手奉上的醇酒后问道。环伺了一圈后,虽美女如云,但不见得哪一位特别出众。
“依依姑娘一会儿就出来了,莫心焦啊!此时有香儿侍着,您不喜欢吗?”香儿仰起美脸,甜甜笑道。声音有说不出的娇哆委屈,教人难以抗拒,勃烈仰头哈哈大笑,低首亲了她一记,兀自享受美女的暖语温香。
杨玄在心中暗笑,还真快进入状况。
“两位兄台头一回来?”坐在勃烈对面的男子朗笑道。
“何以见得我们是第一次来这?”勃烈淡笑问道。
“面生的紧,因为打这醉颜楼开张以来,虽不敢说每次都来,但总来了不下数十次……”那男子摇扇轻笑道。
喝!这位公子还真是钱多,来这已数十次,想必砸下的银两已达千数以上……
勃烈可真是领教到何谓一掷千金,只不过用在狎妓这件事上……难怪宋人会输给他们金人,颇不屑地撇撇嘴。
“在下姓王,临安人士,两位是?”此人名王君熙,乃一名门之后。
“我姓杨,他姓颜,打外地来。”杨玄代为回答——因为勃烈已经扭头不理人了,遂迳自和那位王公子攀谈了起来。
从简单的交谈中,他们得知,众人不惜掷千金,为的就是要看花魁雪依依最后一次展现那号称只应天上才有的绝妙舞姿。
“只要看过一次,你就会想要再看第二次、第三次……”王君熙露出一抹神往。
许多人来到妓院是能享受到温柔乡的安慰,需要花天酒地的轻松沉醉,并感受到与家中女人不同的浪荡与冶艳,放纵被礼教束缚的欲望。而他们从雪依依身上所得到的,却不是肉体的贪欢,而是另一种风情,一种可媲美天上仙人所能感受到的欢愉和满足。
听王君熙将雪依依说得如天上仙女一般,也终于引起了勃烈的好奇心,开始想见见这个如仙女般的烟花女子——虽然他已经非常笃定,那天所见的女子绝非烟花女,杨玄是输定了……
蓦地,响起三声鼓击。
咚!咚!咚!
全场立刻安静了起来,气氛倏地一变,所有人都正襟危坐,楼上的人更是抓住护栏,眼睛大睁,引领向前,露出了明显的企盼。
锵!锵!锵!
尖锐的钹声开始密集响起,鼓也如战鼓般的敲击着,瞬间将气氛拔的尖高,令人为之一振。
然后又像开始一般,突然沉静了下来。
从开启的主屋门,缓缓步出一个白色婀娜的身影,脸上则戴着一副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晶莹的黑眸。见着她,勃烈整个心都震动了,即使不见娇颜,但她全身所散发的清冷、不惹凡尘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
可还不及从惊愣中回神,白衣女子已开始动作了,她手中握着一把雪亮逼人的长剑,缓缓举起直指空中明月,月光照在其上,射出了寒光,随着琵琶声轻扬,手中的长剑亦发出了鸣声应和。
哗!众人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她的身形轻灵迅疾的移动着,似团流云,银剑在她的手中好象有了生命一般,时像朵朵剑花,圈圈银光教人目不暇接,时如云中游龙盘绕直飞冲天,气势昂然,时后弯柳腰,剑轻画于地如银蛇吐信优雅俏皮,有时势若怒涛,剑风虎虎作响,有时轻柔如潺潺流水,轻吟低回……
没有一个人敢动或眨一下眼,深怕瞬间便会错过一个小变化。
剑——是佩饰,亦是伤人的利器。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痴迷那长物所形成的银光——剑光亮眼逼人,而舞者优雅绝妙的身影,更是深深打动了每个观者的心和灵魂。
蓦地,空气中飘来浓郁的花香,抬头一看,从雪依依顶上的天空降下片片白色的花瓣——原来是数个少年各坐在四个不同方位的树上,慢慢用扇子将竹篓中的花瓣搧至空中,让它们能似雪花般的飘落,覆在雪依依的周遭,似要将其淹没。就在此时,雪依依突将手中的长剑往空中用力一拋,立在原地,足尖踏地,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快速旋转着,手中的彩带紧紧环飘在她的身体四周,如一团快速流动的雾气,原本只是缓缓落下的花瓣也像突然有了生命,全都飞舞了起来;然后当一切平静下来时,拋空的剑不知何时落下——正直挺挺的插在地上一副面具中央,而剑后的半蹲跪白衣女子在静立良久后,才从袖后抬起头,让众人看到那张绝美出尘的脸蛋,微福个礼,依依便遵循往常的惯例,转身退了下去。
直到此时,魔咒才像被人打了开似,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自己看到了生平难得一见的绝美剑舞!终于意识到自己仍在人间,然后——
掌声、欢声雷动!
“天呀!果真此舞只应天上有,我今天没白来!没白来!”王君熙疯狂地拍着手,站起身趴在木栏杆上,同其它人一样大喊着:“雪依依!”
“雪依依!”
杨玄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轻抚着胸口,剧烈的心跳告知了他方才的情绪有多激动,他摇摇头。“呼!终于明白,众人为何会对她如此痴迷,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吞口口水,忍不住惊叹道;“我这下终于体悟杜甫那首诗的意义了!”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权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