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焕脸色不变,苏焰则气绿了脸。
「惜娃,你太得寸进尺了。」锁喉弹并非毒药,却没有解药可用,苏家兄弟深知厉害,不敢冒然靠近。
殷无恨护着苏小惜,任她与兄长斗嘴,心里则担心的看向上官天和,他自至终没离开小屋的眼神令人不安。
这时的上官天和对旁人的争闹听而不闻,只是失魂的看着起火的影雾居,双唇嗫动着,喃喃自语。
「爹,我扶您回房休息吧!」上官靖伸出手。
不过,他的父亲仍然动也不动,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冲天的火势。
断念山庄的家丁早就发现这场大火,无不齐聚到影雾居外,但上官天和治下甚严,未闻他下命令,众人不敢妄自行动。
「爹!」上官靖再次轻唤,然而却突觉有某处不对,一声惊愕的喘气声由他口中逸出,他发觉哪里有异了。
被火光映亮的夜色里,他看得分明,父亲原本浓黑的头发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褪色,那如少年般光滑的脸上,一条又一条的皱纹冒了出来,将那俊逸的脸庞切割出了老态。
上官靖惊愕得难以言语。
苏家兄妹的争吵早就停了,苏焕、苏焰、苏小惜与范无恨都看到了这一幕,就连冷静的苏家老大与冷漠的殷无恨也都吃惊连连。
苏小惜掩住口,失声道:「这……这是怎幺回事?」
上官天和恍惚着神情,「这火好美呀!成亲那一夭,我要出门去迎娶岚的时候,厅堂上也燃烧着一对大红龙凤喜烛,你们看,像不像啊?」
他的嗓音不再悦耳如丝,而是迟暮老人该有的苍老。
众人面面相觎,没有人接口。
上官天和突然笑了,「还是红色适合我的岚,我的岚在跳舞呀!你们瞧,她舞得多欢悦。」
火光直冲天际,在黑夜中吞吐曼舞着,宛若女子伸展肢体的媚态。
「就要烧光了,岚、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回忆……」
「你还有上官大哥呀!一切都可以再开始的。」苏小惜诚恳的道,她不想他就这么失去生存的意义。
上官天和摇了摇头,「岚会寂寞的,她最怕孤单了。而我,这光对我而言太亮了。」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正要说话的苏小济,暗示她静静听他说后才道:「你不是旧病复发,而是被我下了毒,解药在我房里枕下的暗格,靖儿会拿给你的。」
苏小惜与殷无恨又看一眼。
上官天和转向自己的儿子,轻轻抚了抚他的头,温言道:「孩子,这些年难为你了。」
上官靖自被收养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以如此慈和的口吻对他说话,他心下一阵激荡,一股热气冲向眼眶,梗住他的声音。
「我知道你喜欢今儿个假扮新娘的那个丫鬟,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兰芯。」
「把她叫来。」
上官靖不解父亲的用意,但仍是差人去将她叫来。
其实,兰芯因担心上官靖,早在发现大火后便赶了过来,只是碍于自己的身分,不敢奔向上官靖,如今一听上官天和如此说,遂在上官靖命人找她时,立即走上前。
她断折的手臂已经包扎好,以一方布巾挂在胸前,上官天和打量了下她道:
「是个挺标致的孩子。靖儿,你既喜欢她,就娶了她吧!别像爹一样,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才是实在的。兰芯,我就把靖儿交给你了。」
上官靖与兰芯原以为此生不可能结为夫妻,忽听得上官天和允婚,无不又惊又喜。
「上官大哥,兰芯姊姊,恭喜你们啦!兰芯姊姊,我没骗你吧!我说假扮我当新娘是你和上官大哥在一起的唯一机会,这不就灵验了吗?」苏小惜说着,一脸淘气。
上官靖与兰芯红了脸,脸上盈满喜悦。
瞥见父亲仍看着那片火海,表情充满漠然,上官靖担心父亲的身子,体贴的道:「爹,孩儿扶您回去歇着吧!」
「回去?是该回去了。」上官天和深吸口气又吐了出来。
「那咱们这就走吧!」他走向前去欲搀扶。
可没想到,才伸出的手掌却被他推开来,上官靖还未来得及反应,上官天和已经拔足狂奔,他的行动不似老人缓慢,反倒迅捷如闪电,直直奔向汹涌的火海。
「爹!」上官靖大惊失色,跟着拔足疾追,可是才奔到小屋门口,他的身子及时被一只大掌硬生生拉住!
殷无恨阻止道:「上官兄,你不能进去。」
火势如此大,这一进去准死无疑。上官靖如何不知?他嘶声力竭的喊着父亲,然而,那冲入火海的身影却拒绝再回头。
看着那被火海吞没的身影,殷无恨淡漠的黑眸中闪着复杂的光芒!他与上官天和相识不久,但自己的一生却是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而今看到他葬身火海,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爹、爹……」上官靖不放弃的大叫,声音凄厉。
忽然,一阵微弱的歌声由起火的小屋中传了出来,「哔剥」燃烧磬响掩盖词句,但仍可闻曲声凄婉,极尽缠绵,在黑夜中听来,格外令人心酸。
歌声没能唱多久,一个段落未完,便已寂然。
火仍熊熊燃烧着,将过往的痛苦、忿恨与不平!焚烧殆尽。苏小惜怔怔的看着那舞动的火光,两行清泪由她颊边滑落,这一切,是结束了。
终曲
菱叶索波荷飓风。
荷花深处小船通。
逢郎欲语低头笑。
碧玉摇头落水中。
——采莲曲.白居易
夹山窄道中,林花随风轻舞,回旋于天地之间。两道身影结伴而行,漫步花雨中。
「我懂了。」低沉的嗓音突然道。
「啊?」苏小惜偏过头,不解的看着他。
「你说过,我不爱自己,又怎幺去爱你?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这些天来的变故给了他新的领悟。他一直以为,把心爱的人放在自己之上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但上官天和与娘亲的下场却让他明白,这样的爱有时反而会使人看不见自己,反而对两个人造成毁灭。
虽然,这样的想法对他而言太过陌生,在他心头也是模模糊糊的,但他确实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苏小惜一时讶异,刹那间,满满的喜悦涌上心头,在心里冒泡,她想说些什幺,可是心里的话却又太多,不知要从何说起,索性什么都不说了,直接对他甜甜一笑,张开手就扑向那宽厚的背,死死的巴住他不放。
「小惜。」这回换殷无恨瞠目结舌了。
他侧过头看着那贴在他颈边的顽皮小脸,他们初相识时,每每苏小惜要是恼他,便会硬扑到他身上缠着要他背,后来两人相恋,苏小惜便不再捉弄他,没想到事隔这么久,她突然又冒出这动作来。
「我的腰痛、背痛、脚痛、全身都痛,连头发也痛,痛得再也走不动了,你背我。」她撒赖道,全然是初相识时所说的话语。不过,她的赖皮中也有一小部份事实!那夜为了找出影雾居的大门开关,她在灼热的铁板上又摸又敲又打,危急中顾不得灼痛,一双小手给烫得满是水泡,如今扎得像两颗白色馒头。
这丫头,又淘气了!殷无恨淡淡一笑,伸手往后负住她的身子,迈着步伐往前走,认命的给她作人肉轿子。
他的步伐稳建平稳,比轿子还来得舒服,苏小惜紧紧贴着他的肩颈,突然叹了口气,声音却是满足的,「殷大哥,你能懂我的话,我好开心,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怕了,就算哥哥们现在出现,要带我回庄;爹爹阻挠我们,不让我们在一起,我也都不怕。」
只要他懂她的话,就会好好爱惜自己,他们总是能找到方法在一起,不会因为对彼此的深情而毁灭自己。
殷无恨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宁静,继续背着她缓步于山道间。
「那一天我跟踪上官叔叔进入影雾居,没多久便给上官叔叔发现了,他知道要我乖乖听话是不可能的,便想用移魂术控制我,可我以前便听爹爹提过移魂术,心里早有了防备,但当时整件事满是疑点,要一劳永逸的解决事情,就是留在断念山庄里,所以我假装着了他的道,趁差他不知道时,偷偷潜入影雾居里探个究竟。」
她见他不表示意见,就自顾自的解释起那天不理他的原因。
这些天来,他们忙着帮上官靖料理后事,又忙着躲避苏家兄弟,一直到此刻,总算有了空闲,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可是,当时我还没弄清楚一切,不能跟你走,加上又不能让上官叔叔起疑心,所以只好照他给我的暗示不认你,坚持要嫁给上官大哥,虽然当时你的表情让我好难受,但由于不能揭穿一切,也只能让你暂时受委屈。
「所以罗!为了让你事后明白,我把纸条藏在白玉娃娃里,趁着拉扯时,把娃娃塞到你身上,就盼你能看到。我好担心你没见着那娃娃,或者见着了娃娃,却没发现里头的纸条,这样我就得另外再想辨法了。
「再来的一切你都知道了,我拜托兰芯姊姊替我当新娘,兰芯姊姊原是不肯的,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她,只是我没料到大哥、二哥会突然出现,不过,也还好有他们,才能众志成城,逃过这场劫难。」
一趟受人刻意引诱的四川之行,重掀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噩梦,由噩梦中窜出的魑魅魍魉,无情的向世人索债讨命,到头来,一把大火,将过往种种焚烧殆尽,空留怅惘回忆。
上官天和的歌声彷佛在他们耳边萦绕,声声凄恻哀婉。
「上官叔叔是很爱杜阿姨的!」苏小惜道。「就因为他太爱杜阿姨了,所以一直都留在那段过去理,最后连自己都不惜毁灭,人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的,我爹因为我娘的死和我的病,焦急得一夜白发,而上官叔叔却让自己停在过去里,二十多年岁月,依然是昔日容颜。」
火光中,上官天和急速老化的那一幕在殷无恨脑海中浮起,停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总算在那一夜重新走动,可是他终究摆脱不了过去,没有多久,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冲进火海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又想起背上人儿曾说过的话,「你连自己都不爱,要怎幺爱我?」他在乍听时浑然不解,却在上官天和奔进火海的那一瞬间有了领悟。
「爱人不是应该很温暖、很快乐的吗?」苏小惜不禁感叹,「为什么要用痛苦跟毁灭来下注脚?我不喜欢什么命中注定的说法,不过话又说回来,那样悲惨的遭遇,确实也难以由得了人。」
「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他在自己还没意识到时,已脱口而出。
听得他的说法,苏小惜偏头看他,眼中散发光采。
殷无恨脸微微一热,虽然羞赧,但口气却十分坚定,「我不会让自己那样,你也不会。」
苏小惜深深的看着他宽广的背,眼中的光彩更是灿烂得让人无法逼视,她甜美的道:「没错,你不会变成那样,我也不会。」说着,他缠得像白馒头般的小手向前一伸,搂住他的颈项。
「殷大哥,你说咱们要去哪里?」不过,问归问,她也没等殷无恨回答,又自顾自说着,「幸好上官叔叔在京城里故布疑阵,挡了爹爹、哥哥们好一阵子,我本来还想他们怎么变笨了,咱们到四川这么久,都不见他们来逮人。所以,刚刚咱们要离开,我还特地请上官大哥乔装咱们往另一个方向走,再耍弄他们一次,也不知道他们识破了没?他们要是知道自己追了半天的人不是咱们俩,肯定气炸了,嘻嘻。」
她淘气一笑,可同时间,身下宽厚的身子却是一凛。
殷无恨道:「他们追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后头一阵脚步鬓聋起,两道身影急追而来,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苏小惜光看那迅疾于常人的脚程,也知道准是自己那两个哥哥。
「哇!殷大哥,快逃呀!」
殷无恨哪需要她的提醒,长足早就一跨,奋然向前直奔。
「苏小惜,你给我停住!」苏焰咬牙切齿的吼声迫不及待的追上他们。
「你先停住我便停住,咱们有来有往,谁也别占谁便宜。」
苏小惜边回头喊,边开心的享受殷无恨疾逾奔马的速度,身旁树木不断向后掠
去,劲风扑向白玉般的小脸,咯咯娇美声由她口中逸了出来,随风四下飘扬。
「苏、小、惜!」
四个人三道身影,在山道里一前一后不断奔驰,一路迂迂回回,你追我赶,不久出了山道,转向县城道路,这四个人除却苏小惜之外,都是当世高手,脚程飞快,没一会儿已奔到码头来。
见一叶木舟就在眼前,苏小惜叫道:「殷大哥,上船。」
高大身影毫不迟疑地迅速飞奔上船,木舟向下略一沉,随即浮起。
正在打盹的船家好梦被惊醒,正待破口大骂,苏小惜一锭黄金已经递了过去。
「快开船,这黄金全都给你,我数一下你若没开船,我就扣一两。」她很快的说,另一只手已抽出一把小刀割断系船绳缆。
那黄金足足有十两重,船家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大一笔财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苏小惜还没开口数数,他已抄起船桨,奋力划水。
苏家兄弟追到码头旁,亦要跃上停在一旁的木舟再追,不料,苏小惜伸手一掷,「咚」的一声,一样东西掉入那木舟里。
「焰,快退下。」苏焕大喝,不过,已然来不及了,一股浓密的白烟冒起,呛人的气味冲向两兄弟,连一旁的船家亦不能幸免。
宜昌码头畔,便闻一连串咳嗽声与咒骂声不绝于耳。
「大哥、二哥,惜娃先说声对不起啦!我这就跟殷大哥偷偷成亲去,等我们抱了娃娃,再回庄跟你们赔罪!对了,殷大哥可没杀了他娘,你们自己也听到的,要反对我们,再找个好理由吧!」苏小惜挥着手,笑吟吟的道,十足小得志样。
长江水流何等湍急,宜昌又是三峡上游的码头,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影已然远去,徒留清脆笑声洒落于江上。
而岸边,只见苏家兄弟又咳又骂,气得捶胸顿足,却无能为力。
长江滚滚向东流,淘尽前尘旧梦,所有爱恨怨憎,尽泯于粼粼波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