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开口,视线紧紧相锁,在错身之际,琦芳顿了一下,但未停下脚步,同时将脸别过,坚决不望向他,直直朝前走去。
是的!在刹那她作出了选择,反正从小他对她就只有仇恨和歧视,她干么要开口?
在她将脸别过的刹那,他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惊慌,就要这样再次错过吗?霎时间,父亲的身影和过往曾下的决心,悉数被他抛至脑后,此刻,他眼中除了她,谁也容不下。
“你要去加护病房吗?我可以带你去!”他想也不想即脱口而出。
听到他如是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是不是听错了?
琦芳缓缓地转过身,莫测高深的凝向他,他的语气未夹枪带炮、未含有任何敌意,也没有任何攻击,这意味着什么?
未发一语地,他走到她身边。“我带你去吧,你想去见哪个病患?”
没有寒喧,也没有客气的询问,仿佛他们并没有分别七年。
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低沉雄厚、充满力量,教人听了有说不出的安心。
“他叫吴有文。”她放开过去的犹豫,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所以可以用大人的成熟态度应对。
吴有文,他皱起眉头,一个多小时前,他才在旁参与急救他的紧急手术。“那个国中男生?”
“是,你看到他了?”
“嗯!他送来急救时,我有在旁边协助。来!走这边。”他带她往急诊室走去。“他现在尚未完全脱离险境,还在观察中。”
对学生的关怀霎时充斥了她所有的思绪。“他伤得怎么样?很严重吗?”她急切地问道。
来到加护病房前,他停下脚步,将病房门推开,当她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全身都被纱布包裹的男孩,不禁惊呼出声,往后退了一步,靠进他的怀中,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稳住她。
“他……脑部遭到重击,有轻微出血的现象,大腿和手臂多处骨折,内脏也有受创的现象。”
天呀!她几乎没有勇气走向前去探望,这……是数小时前才和她分别的学生吗?
“他醒过来了吗?”她勉强让自己走过去,将床边的椅子拉近坐下,看到他这样,真教她有说不出的难过。
“还没!现正在观察中。”他看着她。“他是?”
“他是我的学生。”她轻声说道。
她现在已经是老师了,这项领悟,更让他敏感知觉到岁月造成两人的差距。
她于此时抬起头望向他。“他会醒来吗?”
“嗯!若无意外的话,应该会的。”好奇怪,这一刻,他们之间毫无芥蒂,自然得仿佛就像常在一起的朋友。
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走进来的是一位高大瘦削的中年男子,一看到琦芳,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蒋老师,太好了!你赶来了。”
这名男子是琦芳学校的训育组长,也是他打电话告知琦芳吴有文出事的消息。
琦芳站起来走向他。“李组长,有文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群昱默默退到一边,让他们交谈。
李组长拿出手帕擦汗。“我也是刚刚从警察局出来的,警方已经抓到那群滋事分子。”
“是谁?”
“还不是青高那群坏东西。”李组长摇摇头,瞥向吴有文。真是的,年纪小小的,去跟那些高中生鬼混干什么?一出了问题,人小根本就打不过人家,结果被修成这样。“他的家人没办法来吗?”他问道。
“他家里就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奶奶,怎么可能来?对了!那些人为什么要围殴有文?”她迫切地想知道原因。
提到这,李组长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说到这我就有气,本来那个带头的还一口咬定,说有文偷拿了他们的钱,一时气不过,才围殴他,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吴有文的身上。后来在警方严词一个个逼问下,他们才老实招出来,说什么有文这些日子吃他们的、用他们的,今天是他缴交一些‘活动费’的日子,哪晓得他竟不给钱,而且居然跟他们说,他再也不跟他们在一起,于是他们决定要动手修理他,偏偏他们先前都吸了一些安非他命,神智有些不清,忘了他只是个国二生,下手都很重,所以才闯下这场祸。”
钱。一听到这,琦芳伸手捂住嘴巴,免得自己失控叫出来,原来这就是他今天偷钱的原因,她还一直以为是他家里有困难,怎么……天!是她将那笔钱收回,并且劝他远离那些人,而他也答应了,可是她怎么样也没想到,居然会害他挨这一顿打。
接下来,李组长说什么,若是吴有文死的话,那些人全都会被送进少年监狱,若是重伤的话,也会送到观护所……这些话她已经听不进去,此刻她已不在乎那些坏孩子会不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她只想到,有文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她……
她倏地站起身,两眼蓄满泪水跑了出去,李组长楞在当场,群昱则想也没想的立刻尾随追了过去,一直到这时,李组长才发现到他的存在。
“咦?那个人是医生吗?”李组长困惑地喃喃自语道。
琦芳漫无目的往前跑,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把胸口的郁痛发泄出来,怎么会这个样子?
是她害的!她充满了自责,推开了医院的门,跑到外面的凉庭中,直到这时,她才放开手,让自己哭出来。
群昱有些被她吓到了,不明白她听完那个男的讲述后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
老实说,这是打小认识她以来,除了在她第一天转学到班上时,曾见她因为他的排挤,而当众流下无声的泪水外,自此之后,无论他们再怎么捉弄她、欺负她,她都没有在他们眼前哭过,这可以说是第二次。
听到她的呜咽,他的心也莫名的痛了,他一点都不喜欢看到她哭泣的模样,觉得五脏六腑好像要翻了过来。
他站在凉庭外看着,直到她哭声稍歇了,才走进庭中,无言的在她身畔坐下。
她抬起泪眼看了他一眼。可恶!他在这里干么?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谁都可以,就是他不许。
“你走开,我不要你在这里?”哭哑着声音根本装不了凶。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条手帕递过去,她瞪着那条手帕半晌,才接过去将脸上的泪水拭去,很奇怪地,在他这样靠近她时,她的心情居然能够渐渐平静下来,这或许得归功,从小对他就已经养成了相当的竞争意识,她不希望在他面前示弱。
“要不要谈谈?”他低沉地问道。
她抬起头,本想拒绝的,可是看到他脸上,并没有原先预期的讥消或任何可怜同情的神情,反而只有专注、关心,还有一股她无法名之的情感,令她不自觉沉进那明亮的黑眸中,无法自拔。
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自己拨开他的黑眸。
有些慌乱地望向前方,一阵微凉的晚风徐徐吹来,也让她脑袋清醒了一些,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之际,她已经开口告诉他哭泣的原因。
“这孩子今天会伤成这样,我得要负大半的责任……”她暗哑着声音说道。
虽然很惊讶,但他不发一言静静听着,她开始讲述今天所发生的事,她没收了他偷来的钱,她要他跟那些高中生划清关系,结果他听了她的话,跑去跟对方摊牌,没想到居然会被揍成这个样子,说到最后,她整个人涨满了沮丧。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很失败的老师,居然会害自己的学生变成这个样子,你想笑就笑吧!”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像关不了的水龙头,将事情一股脑地全告诉他。他,是郑群昱,是她从小的对手,是她发誓要打败、将之踩到脚底下的人,她怎么会在他面前自曝其短呢?虽然理智中有一丝小小的声音提醒她,可她就是无法让自己住口。
他听了后只是扬扬眉,觉得有些可悲的是,她怎么会认为他会嘲笑她?不过,由此可见,在她心中是把他想成如何了?他暗暗苦笑,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一切都是自己惹来的。
从她刚刚的叙述中,他听出了无奈和自责,怎么会这样呢,他觉得不悦,才多年不见,她已经变笨了吗?
他沉静地看着她。“倘若有好笑的地方,我会笑的。你觉得自己处理的方式错了吗?”
她咬住下唇。“我没有问清他为什么要拿那笔钱。”
“即使问清了,你会给他吗?是要叫他继续和那些人鬼混吗?”他不放松地问道。
“不……”奇异地,他的话让她静下心来,也比较能够心平气和的想事情。“可是早知道我应该陪着他去和那些人把话讲清楚,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听她这么说,一股无来由的惊慌和怒气在瞬间攫住了他。“蒋琦芳!你脑袋真的变笨了呀?”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骂她。“喂!你怎么可以这样骂我?”她就知道,他一定会羞辱她的。
骂她?他还想敲她一顿,看她会不会变回以前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你信不信,若你真陪他去跟那些吸安非他命的家伙谈判的话,你也会落得跟你学生同样的下场,被打得只剩半条命!”说到这里,他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更别提你是个女的,你以为那些昏了头的家伙,会对一个漂亮美丽的女老师做出什么事?”一想到那种画面和景象,他全身就涌起骇人的惊慌和震颤。
她被他摇得头发昏,虽被他激烈的反应给吓着,可是他说她美丽又漂亮?他在称赞她吗?一阵愉悦刷过她,他真的觉得她美丽又漂亮?霎时所有对他的怒气和不满全都消失不见,反而觉得有些飘飘然。
“你先不要那么激动,我又没去……”她挣开他,再摇下去,全身骨头会被他弄散了,将距离拉开一公尺,表情充满惊讶地望着他。“你……在担心我吗?”
他楞住了,所有的现实顿时归位,太急进了,也太快将内心所隐藏的情感散发出来,他无法开口,只能立在原地注视她。
两人目不转睛互相凝视着,一股教人心荡神摇的电流瞬间攫住他们,无法动弹。
尖锐的救护车鸣声,从远处渐渐拉近,打破了这道魔网。
琦芳别过脸,群昱则双手插进口袋,免得一时忍不住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一脸莫测高深的望着她。
虽然谁也没出声点破,可是他们内心都已经敏锐的知觉到,在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变化,或许早已酝酿了,直到此刻才冒出头。
她有些无法适应这项无形的转变,不敢再看他一眼。“我先回去看他,我的学生……”慌乱得有些语无伦次。
“琦芳!”他在她落荒而逃之际叫住了她。
“你不该将你学生受伤这件事怪罪到自己的身上。”
他严肃凝地望着她。
她心一凛,无语的看向他。
“真正犯错的是那些将人打成重伤的暴力份子,而不是你。”
他的话有如一剂醒脑药,虽然她还是无法不懊恼自己为何先前没和有文好好讨论如何面对那些高中生的方法,但——至少她已不像先前的激动和气愤,而最教人惊讶的,居然是由他来点醒。
“老实说,我很难相信你会对我讲出这番话。”过去的回忆爬上她的心头。“毕竟,你曾经将我父母对你父亲做的事都怪到我的身上,不是吗?”她涩声的说道。
她的话,将他俩全都带进时光隧道中,小时候的种种,清楚浮现在他们眼前。
一种类似愧疚的情绪攫住了他,正想开口跟她解释,那是小时候无知做出的事,现在……已非昔比……
她突然露出洒脱的笑容。“算了,提这些做什么?”
她摇摇头。“谢谢你跟我讲这一番话,我的心情真的好很多了,拜拜!”她转身大步朝医院走去。
他目送她的背影,万般滋味袭上心头,说不出是苦还是涩。
本来以为两人没有再相见的机会,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再度重逢,这是命运的安排吗?
但重逢了又如何?
他们的过去,以及两家上一代的恩怨,可是无法一笔勾销的。
但真的不能吗?
在刚刚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他可以在她望他的眼神中找到了变化和动摇,是的!她察觉到了,他们之中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情感,她虽觉得因惑,却没有退缩,而这让他燃起了希望。
他一向自翊自己有做人的头脑和个性,为何在处理和她有关的东西时,脑中却像塞满了浆糊,一团糟?
他得好好想想,既然上天安排让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有机会将过去对她的亏欠做个弥补时,为何要放过?
再也没有哪一个女子或是任何人,能够如此深深震撼他并深及意识,他不晓得,这是否就是人家所谓的爱情。长久以来,他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一片重要的拼图,直到现在才找到,这份强烈的领悟几乎骇着他了。
他想要她!这辈子他从来没如此渴望过一样东西或人。
倘若这种强烈会有让他五脏六腑都要燃烧起来的炽热感,就是陷入爱河的象征,那……即使前方是地狱,他也要去闯一闯!
第五章
幸亏吴有文的头伤没有想像中的严重,第二天中午时,人便苏醒了过来,没有生命的危险,但因手脚、肋骨有严重的骨折情况,所以得留在医院好一段日子。
由于吴有文的老奶奶根本无法照顾他,连她自身的生活起居都有了问题,幸好周遭的邻居愿意伸出援手,暂时解决了难题。
琦芳只要一下课,便直奔医院去探望他,并将当日的课程为他讲授,让他在课业上不至于落后其他同学,甚至还超前。
郑群昱也经常出现在吴有文的病房,原因一是他本来就得要在医院进行实习课程,另一方面则是想藉机亲近琦芳。
他不再费神于想见或在不去见她的中间做挣扎,因为答案只有一个。
但说来也好笑,两人虽然经常在医院碰到面,除了交换吴有文身体的进展状况外,鲜少交谈其他话题,偶尔视线交会,但是琦芳便会立刻别过脸,而群昱则充满耐心地凝望她。
比谁都还在意对方的存在,却谁也没有点破。
一天,琦芳将班上同学联合做出的精美慰问卡交给有文,当他看到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慰问之语以及道歉时,整个人都呆了。
“所有人都希望你赶快复原,回学校上课喔!”她柔声地说道。
谁知,有文看了一下,刷地把它丢到地上。“少来了,他们写的都是一些虚情假意的话,根本不是真心的。”他充满愤慨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