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习有财忙着招呼其他人,滕伊寒和追风两人步出大厅,信步游走在回廊间。看得出这座习家庄建造耗费巨资,亭台楼阁完全承自苏州林国精致典雅的风格,不过,匠气太重,失去了原有的自然与协调。
“二少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做?”追风道。
滕伊寒冷睇着数名正忙进忙出的习家仆佣,示意他上前询问。
他会意后,立即拦下经过身边的仆人,拱手问道:“对不起,敢问贵府二小姐如今身在何处?”
男仆愣了一下,“你们是——”
“我们是你家老爷的客人,有事想见习二小姐一面,不知能否帮我们通报一声?”他暗中祈祷能顺利地见到人。
“原来是老爷的客人!你们要见二小姐——”一听是习有财请来的客人,谁也不敢怠慢,他想了一想,“我刚才好像在凉亭旁见到二小姐坐在那里不如两位过去看看,说不定她还没走。”
两人循着方向趋上前,的确有一座造型别致的八角凉亭。
“二少爷,我们过去瞧一瞧。”
当距离慢慢缩短,果然见到凉亭内坐了位姑娘,正背对着他们;当两人走进亭内,还听见她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和主子相觑一眼,像是怕惊吓到对方,追风轻声地低唤道:“姑娘?姑娘?”
叫了两声,对方却置若罔闻。
他又跨前一步,声量稍微提高,“姑娘——”
“喝!”习玉芃吓了一大跳,整个人弹了起来,猛地旋过身。
“干什么?你们——”她陡然瞪大一双熠熠的乌眸,小嘴张得可以塞进一颗鸡蛋,纳纳地道:“追——风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姓滕的,你怎么也来了?”
原本滕伊寒还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她这一喊等于暴露了身份,他霍然有种被人捉弄的感觉,瞅着她明艳不失英气的俏脸,俊脸勃然变色,一半是恼怒自己居然会被个女人骗了。
追风已惊奇地嚷道:“你——你是刘玉?你竟然是女的!”
她这才想到自己身上的装束还没换下,看来,已经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是不是女人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我是女人就不能和你做朋友吗?追风大哥,你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吧?”习玉芃满心期盼地问道。
“我当然不会了,只是觉得很讶异,实在是太意外了!”北方人可不像南方人拘泥于礼教的束缚,很快,他就接受了她真实的性别,“可是,既然你是个姑娘,为什么又老是要女扮男装呢?”
习玉芃才要开口,膝伊寒讥嘲的男性嗓音冷冷地响起,道:“除了好玩之外,恐怕也是习老板刻意的安排,目的就是要接近我,我说得对不对,习二小姐?”
方才的男仆不是说习家二小姐在凉亭里,结果一来就遇上她——答案已经揭晓,这几天化名为刘玉的少年,便是习有财那不受宠的二女儿,也是娘要他找的人,没想到对方竟是个小骗子,把他和追风耍得团团转。
“习二小姐?二少爷,您是说她是——”追风张口结舌地问道。
她大皱其眉,“什么好玩?什么我爹要我接近你?
娃滕的,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她虽然不清楚,可是还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温意和讥刺。习玉芃坚决要弄明白,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滕伊寒沉下冷峻的面孔,嘲讽道:“我有说错吗?令尊一心想要和风云牧场攀上关系,难道不会利用各种可能的手段达到目的?包括让你乔装成见义勇为的少年,伺机接近我们,取得我们的信任,让我们无法对你设防。”
“你这是存心还赖我!我从小就爱穿男装,这是家里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况且,我爹连跟我说句话都懒,根本不可能派我去接近你。”习玉芃声量越来越大,羞愤不已地吼道。
他牵扯下优美的嘴角,似笑非笑道:“是吗?也许是你为了讨好自己的父亲才这么做的,好夺得他的注意,毕竟你在这个家并不得宠,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吗?”
“你——”她登时气结。
滕伊寒冷漠地斜瞅她,“无话可说了吧!”
“你莫名其妙,脑子有问题!自己老爱把事情想歪就算了,别随便用莫须有的罪名定我的罪。”她火大地冲着他大吼。
“真的是莫须有吗?你爹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一方面邀我来参加宴会,一心一意想把大女儿推到我怀里,还担心我不会上钩,又叫二女儿惜机来和我们称兄道弟,意图不是很明显了吗?还要我再详加解释吗?”
他的态度轻蔑到了极点,说得习玉亢的悄脸是一阵红、一阵白。
习玉芃眸底燃起两簇怒焰,骂吼道:“你少冤枉人,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也不稀罕跟你这种眼高于顶、傲慢无礼的人解释。”
他僵冷着俊颜,语出讥消:“事情被人揭穿了,你大可以否认,不过,我这人最痛恨被人欺骗,永远不可能原谅存心欺骗我的人。”
“你以为我在乎吗?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在我心中,你什么都不是。”被他的话一激,她不经大脑地说出最伤人的话。
滕伊寒脸色更形阴沉铁青,像一头被冒犯的狮子,恨不得将对方撕成碎片。
“很好,最好从现在开始,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不然,我可不敢担保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坚决忽略心中那股隐隐作痛的感觉,不愿正视它的存在。
两人遂像仇人般互瞪着对方,让夹在中间的追风不知如何是好。
二少爷很少这样大发雷霆,以前单单沉下脸冷冷地凝望对方,就已经充分显示出他心中的愤怒和不满,像这种声色俱厉的态度,可以说是空前绝后。追风第一次遇上,顿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做才能让主子息怒,而又不会扫到台风尾。
“看到了、看到了——滕二少爷就在那里,我们快点过去。”习有财在前厅没见到滕伊寒的人影,便领着妻女循经找了过来,很快便发现气氛不对,立即将话头指向不受教的二女儿,“你这死丫头!滕二少爷可是我请来的贵客,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他了?”
习玉芃怒火未消广我怎么敢得罪他——”
“啪!”一个耳光猛地甩上她的脸,在她的惊诧间,左脸颊马上肿了一大片。
“你还敢顶嘴!成天只知道给我惹事,还有脸强辩?!还不快跟滕二少爷道歉!”习有财厉声道。无论如何,他也要设法保住这个大财主。
她捂住脸颊,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我道歉?该道歉的是他,不是我——”
习有财又扬起手,“你还敢顶嘴!”
眼看一巴掌又要甩下来,习王芃倔强地昂起脸,不间也不躲,滕伊寒心没来由地一揪,便要出手阻止——
“爹,您别打了,王芃的脸都肿了。”还是习玉琤看不下去,制止了那一巴掌落下,眉心微拢地轻斥道:“玉芃,不要惹爹生气,听话,快跟人家道歉,”
习玉芃紧紧地咬住下唇,香眸含恨地死瞪滕伊寒,她从没这么讨厌一个男人像讨厌他这样,她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我不要——我没有错,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道歉。”话一说完,她扭头就飞奔而去。
这分明是要让习有财下不了台,难怪他会气得脸涨红得像猪肝,破口大骂道:“你这死丫头,今晚不准给她饭吃,我倒要看看她多有骨气!也不想想吃我的、住我的、穿我的,居然还敢跟我作对,哼!就跟她那个娘一样,不惹人爱。”
钱氏忙扯了一下丈夫的袖子,暗示他还有外人在场,别骂过头了。
“滕二少爷,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原谅,这位是小女玉琤;玉琤,快来见过滕二少爷。”钱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对于这未来的女婿人选,可说是没什么好挑剔的。
习玉琤这才正式行礼,心口怦怦乱跳,羞答答地盈盈一福。
“玉琤见过滕二少爷,方才合妹诸多失礼之处,还请您勿见怪。”她从没见过如此集俊秀刚毅、捉摸不定的气质于一身的男人,美目中自然流泻出无穷的倾慕之情。
相对于她的仰慕,滕伊寒面无表情地膘了她一眼,没心情再去搭理别人。
“习老板,在下还有要事待办,不便久留,告辞。”
他旋身扬长离去的行径,看在习家人眼中,等于说还没有获得他的谅解。尤其习有财更是愤恨难当,都是他太放纵玉芃那死丫头,不仅使他颜面尽失,还因此得罪了大财主,非好好地教训她不可。
“那死丫头居然敢在背后扯我后腿,她是存心跟我作对——从现在开始,不准她再随便乱跑,我就关她个两天两夜,看她以后还学不学乖。”
习玉琤留恋不已地凝睇滕伊寒离去的方向,芳心早已暗许,直到听见连连的咒骂声,这才回过神来。
“爹,或许是误会也不一定,您就先别全怪在玉芃头上,等我问清楚再说。”习玉琤好言劝说。妹妹讨厌男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去惹人家,其中必定有原因。
钱氏不悦地火上加油,“玉琤,你别老替她说话,她若没有得罪滕二少爷,人家怎么会给她脸色看,要是因此连累到你,让他对你产生不好的印象,我们去哪里找比他更好的对象。”
习玉琤欲言又止,想再为妹妹辩驳,可是娘的话已经影响到她,心想:要是滕二少爷因此嫌弃她,那该如何是好?
就那么一眼,他的影子已深深地烙印在习玉琤的心版上,只愿此生能成为滕家的媳妇儿,便了无遗憾了。
第五章
“二少爷,您的气还没消吗?刘玉——不,习姑娘绝对不是故意要隐瞒真实的性别,一定有她的理由在,您就别再跟她计较了。”三天来,追风是说破了嘴想消弭主子心头的怨气,偏偏主子固执得像头牛,除非他自己想通不然任谁说情也没有用。
滕伊寒不愿承认自己的气已消了大半,仍冷着脸斜睇他,“她是你什么人,要你这样替她说话?”
“其实,习姑娘个性直率坦白,绝对不是那种工于心计的女人,小的相信二少爷必定早看出来,何不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再来决定要不要原谅她?”主子拉不下脸来,追风只好找个台阶让他下,不然,大家僵在原地不动,总不是办法。
滕伊寒嘴里发出不屑的轻哼,可是脸上的烦郁之色已泄漏出真实的感受。
追风吞咽一下,鼓励自己再接再厉,“二少爷,您别忘了夫人的交代,要是我们空手而回,夫人会有多失望,到时候,只怕又要逼三位少爷成亲了。”
滕伊寒闻言低咒一声,“好了,你不要老是在我耳边嘀咕,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糟糕!他真的把娘交托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该死!为什么偏偏是她?
“二少爷,小的看得出习姑娘在习家过得并不好,您不是也瞧见习老板当着众人的面就甩了她一巴掌?还骂得那么难听,完全不给她面子,真不晓得这三天会怎么虐待她。”主子是面冷心热,不会真的见死不救,所以追风故意在他面前说些话,点醒他。
滕伊寒眼神转为冷硬,硬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确关心她的近况,兀自逞强道:“她的死活与我何干?不要再说了,我要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
他像逃难般地走出滕园。
等滕伊寒冷静下来,脑中不禁浮起习有财怒打习玉亢的画面,她那倔强的双眸内泪花乱转、受尽委屈地咬着淡粉色的唇瓣、硬是不肯认错的神情,让他躁郁不安,冰封的心竟裂出一道细缝来。
滕伊寒自认没有断袖之癖,只是一般女子大多太过于软弱无能,处处需要男人照顾,这才使他觉得厌烦。
而习玉亢恰巧相反,她敢大声和他唱反调,还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地痞流氓周旋,即使受了委屈,也坚持不让悲愤的泪水落下;在她身上,只看到男孩子气的率性,这一切反而在无意间牵动了他的心。
活了二十三年,他从未对任何一名姑娘有过如此特殊的感觉,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习玉芃了?如果不是,那么该如何解释这种牵肠挂肚的心态?表面上,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但他骗不了自己,他的确很担心习王亢目前的情况。
不!他不可能喜欢她!滕伊寒摇摇头,甩掉那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一定只是纯粹欣赏习玉芃,同情她的境遇,绝对和男女之间的情愫无关。
安抚了忐忑不安的心情,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滕伊寒才大大吁了口气,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同情她,绝非喜欢。
寻思之间,他已来到“回春堂”门口,因为“回春堂”
的老板兼大夫正是母亲娘家的亲戚,算来是自己的表舅,这次来到江南,自然要过来问候一声。
“这位公子要看病,还是抓药?”柜台的伙计问道。
他环顾宽敞的店面,没见到要找的人,“敝姓滕,是齐大夫的亲戚,不知道他在不在?”
“齐大夫出去帮人看病,等一下就回来了,您坐着稍等一下。”伙计殷勤地招呼他,斟上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水。
除伊寒听母亲说过,“回春堂”声名之所以远播,都是因为表舅医术高明,又常帮一些穷人义诊,被大家称为“活神仙”,难怪每每谈起这位表舅,娘就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他嗅着满屋子的中药味,心情不自觉地也舒缓下来。
一名中年妇人跨进门槛,将手上的方子递给伙计,“阿昌,赶快照这方子帮我抓一副药,我急着赶回去。”
被叫做阿昌的伙计接过方子,一边熟练地抓药,一边问道:“这帖补药是谁要用的?是不是你们家大小姐?”
“才不是,还不是我家二小姐又被老爷关起来,整整两天都没饭吃,直到今天才被放出来;这两天幸好大小姐偷偷送饭给她,否则,她早就饿死了。这是大小姐心疼她,让我来帮她抓个药回去,炖只鸡帮她补补身体。”
妇人也不怕别人知道,嗓门奇大地嚷道。
“习大小姐心肠真好,人家说坏付出好笋,像习老板那种人居然会生下这么善良的女儿。唉!要不是有她在,习二小姐恐怕早就被赶出门当乞丐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句句都进了滕伊寒的耳朵。
她不只被关了起来,还两天没饭吃!这突来的消息,将滕伊寒淡然的心情打乱了。这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存心想饿死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刻,他全然不再计较习玉亢是不是故意要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