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朝一日她会恢复成一个人,她必须独立。她又不缺手脚,不需要人服侍,一场小病休想把她变为手无缚鸡之人。
酝酿好情绪后,她悍然的开口,“其实我并不--”想不到他抢先一步阻止她。“对了!你晓得吗?思思的恩师在美国有新的临床实验证明发表,他成功的对一位植物人病患的脑部神经开刀,结果病患恢复轻微的意识。这消息在美国造成不小的轰动,连她都很兴奋,不知你是否想参考看看?”
“这是真的吗?”任何能改善父亲的病的方法,她都愿意尝试。
明知道答案,他仍试探她,“如果你想,我可以安排时间让你跟思思谈谈。”他有所保留的又道:“她现在暂时没空档。不过身为她堂哥,总有优先权。”他利用自己的身分邀功。
“那我明天到医院去问。”一丝希望都不能放弃,她已很久没听见父亲唤她的名。
自从发生娟姨那件事以来,父亲一直郁郁寡欢,也不大爱跟她说话。没想到打击接踵而来,父亲出车祸更是雪上加霜,命运对楚家太不公平了。
“更因为如此,你更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保留体力。来,去泡泡澡,等会再吃药。假如明天你情况好转,我再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这席话听起来毫无破绽,理所当然,很难让人找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更何况是身体微恙,脑袋还不太清醒,又全心想着父亲病情的楚恩怜。
她脑袋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却又无法反驳,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可是这跟你 不等她说完,梁御豪又好心的冒出了话,“你起不来是不是?要不要我抱你?”
“当然不。”睡了一整天,已经恢复差不多了,然而她还是满睑通红的在梁御豪的搀扶下,步入飘浮着氤氲香气的浴室。
等到自己舒服的沉浸在热水中时,灵魂早已神游不知何处,连最初的坚持都忘得一干二净,随着热烟白雾蒸腾而去。
隔天起了个大早,他们便抵达梁思思的办公室讨论。
“的确是有这件事,我之所以没提起,是因为这项手术的稳定性还有很大的争议。我的老师自从第一个成功的案例后,确实造福不少病患,然而却没有百分百的保证,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而且很耗费体力。梁先生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因此并不建议你现在贸然行事,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状况。”
梁思思并没有说出什幺非不得已的情况,不过听到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楚恩怜的心顿时凉了一半。百分之五十都没有,她怎幺敢下赌注?她连基本的筹码都没有啊。
她只剩下父亲一个亲人,万一没成功,那她……
梁御豪大胆的伸出手握住她颤动冰冷的手,替她婉拒,“那就算了,等到百分之百再说。”
梁思思望着堂哥护着精神委靡的楚楚步出她的办公室,活像是碰不得的宝物。她忍不住在楚楚背后对堂哥张大嘴,无声的嘲笑,“趁人之危,假惺惺。”
梁御豪紧张的要她噤声,而后又露出恶狠狠的威胁表情。她忍俊不住的赶他出去。
这下又有话题说给奶奶听了。不过正事要紧,她要先拨一通电话到美国,询问老师的最新进度,好助堂哥一臂之力。
前往病房的两人,心情一直郁闷。
“别担心,现在医学日益昌明,说不定明天又有好消息。”
“只怕我爸熬不到那时候。”直到父亲倒下,她才明白健康对一个人是多幺重要。
他忧心忡忡的盯着她,“所以你更要好好的照顾自己,否则你会先倒下。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去上班。”
“我想先帮我爸擦身体。”
“这些义工都帮你做了,不信你亲自看看。”
事实上他没骗人,几位爱心义工妈妈把她父亲服侍得体贴妥当,还定时按摩、推去花园散步。
亲眼所见,她还是无法相信,“真的不需要支薪吗?”
“义务!全是义务!”他再三申明。“听我堂妹说是最近某个基金会发起的。”
不是你吧?她半信半疑的瞪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梁御豪。
梁御豪瞠目的为自己的清白辩驳,“别这样看着我,我没那幺大的能耐。”事实上的确是梁家财团从中插手,而他更是幕后推手。可是他还是装作很无辜的表情,气馁的道:“我只能用车子送你上下班,煮些汤汤水水,放放热水澡罢了。”
当下,楚楚的脑海就浮现两个字--“菲佣”,她想象高头大马,挺拔俊朗的男人,西装笔挺的穿著围裙在厨房钻进钻出的模样,笑意倏地在她嘴角漾开。
他机灵的打铁趁热,把握机会的交代义工几句后,马上哄着她上车,“回家后,吃过药再上床休息,病才好得快。”
句句的谆谆告诫,直把她当孩子看待。她唯唯诺诺的敷衍他,想不到回家之后,爆发了另一件事。
她发现自己的家变得焕然一新,窗明几净,桌面、墙角都被摆上着不知明的盆栽花朵,绿意盎然。
最令她不能忍受的还有两名女佣,笑咪咪的把饭菜端上桌,直唤她“楚小姐”。
粱御豪理所当然的坐下,为她添饭拿筷,丝毫没察觉她的不快。
楚恩怜僵硬的道:“你还是回家吧,以后都不要来。”
善解人意的女佣们不动声色的瞧着少爷,早早先告退回梁家。
“怎幺了?我哪里做错了?”他谨慎的观察她,脑中迅速回想有何差池。
“你没有错,是我。是我习惯现况不想改变,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过去就让它过去,谁也没欠谁。”楚恩怜狠心坚决的口吻,着实令他措手不及。
一定有原因,刚刚还好好的。这样的改变绝对有理由。
他不还口,只是连连低头,“我哪里做错,我道歉,你不要生气。我……我就是这样烂个性,常常得罪人。你可以骂我、打我,但是绝对不能放弃我。”他近乎哀求,表情绝望。
她撇开睑,不看那张会令她心软的面容。“拜托,不要管我,你先回去好不好?”
梁御豪知道她一时不会恢复,灰头土脸的离开,临走前还不忘交代,“药要按时吃。”等到房子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人,她颓靡的跌坐在地。真是太粗心大意了,她差一点就陷入相同的窠臼里,人一旦软弱就想找依靠哪!
相同的背景,不同的时空,梁御豪再次选择她最无助的时刻来干涉她的生活,搅和她的心,在她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化为最坚固的墙壁让她毫无借口的休息。然后再选择某一天,把他为她所建造的美丽世界,化为乌有。
前车之鉴,教导自己用忙碌来麻痹自己的感觉,时时感觉神经麻木,用冷淡来保卫自己。除了父亲的病情,任何事都不能侵扰她的心。
遭逢一次极大的椎心之痛,她被逼迫着学会封锁自己的情绪,什幺都无关紧要。
生平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初恋的滋味是如此苦涩,难以下咽,她不想再被戏弄背叛。她已经不年轻,还有一个卧病的父亲需要她,容不下再一次的伤害,她身心疲惫的到了已经随时欲倒的状况。
尽管梁御豪对她再好再委屈,也难辨他的诚心。自己不是就被他开了一个永生难忘的玩笑吗?有些事像过眼云烟,眨眼即逝:有些事则像是热铁烙肤,一辈子都会留下痕迹,夜晚时分仍隐隐作疼,让她引此为戒。
如果惨淡的青春岁月能再来一次,那幺她会选择永远不要认识他。
可惜,她还是太小觑梁御豪的磨功,几乎可媲美打不死的蟑螂。在她板起脸,下达禁止靠近的命令后,他仍旧天天早上抱着阿怪出现在她家门口,隔着铁门深情的凝望她。晚上下班前他还开着车子抵达她公司门口,引起众人观望,试图用群众的力量逼她妥协。
“你到底想怎幺样?”她问过不下十次。
每回她屡屡如此问,他总会嘴角挂着一抹苦笑,一副“你明明知道”的表情。
而她总是逃开,佯装不懂。
每晚睡前躺在床上,她都在心里自问:“可否再给他一次机会?原谅他以前恶劣的玩笑?”
蓦地,记忆中的讪笑谗骂讥讽像是潮水般的撞击她,当时每个人都静待好戏,不怀好意的等她出糗。一想到此,她的心里就极端不舒服,怎幺也舒坦不开来。
云淡风清?谈何容易。
不管楚恩怜百般嫌弃,梁御豪还是风雨无阻,每天准时接送,不辞辛苦。
这样能感动楚楚吗?并不。
他越宠她,越死心场地的粘着她,她就益发焦虑,怕把持不住自己,不顾一切的贴向他,再一次被伤得体无完肤。
既没有信心回应,她只有想尽办法折磨他,带着任性和无理取闹的要求,迫使他放弃她。例如半夜三更要他去买臭豆腐,在他开会开到一半时要求他载她去医院看父亲……林林种种的,为的就是想看他皱眉头,难为的表情。
梁御豪持着好耐性,从头至尾照单收受,没发一句怨言,仍旧笑吟吟,仿佛是至极的享受,甘之如饴。
卓绝闻风而至,赶来亲眼目睹,不可思议见到他的转变,他调侃着他的红光满面,事实上是回光返照。
知道他存心挖苦,梁御豪也不予计较一并接收,只因他知道自己在做什幺。
梁家长辈们心疼却也无法劝阻插手,是他自己愿意、没有人强迫。大伙仅能眼睁睁的看他凌晨两点,睡眼惺忪的爬起来,送夜宵到市区女伴家。
一个在公司呼风唤雨,在家里地位稳固,众人疼爱的孩子,为了追求所爱,低声下气的甘做跑腿。
梁老太太心疼得要死,几次都想前去楚恩怜家申请求她高抬贵手,放了孙子。
还是梁思思中立,她提出中肯的意见。“一旦真去千涉,万一有了变卦,难保堂哥不会像之前般茶饭不思;弄巧成拙的话,这辈子他对爱情肯定会心如止水。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况且我们又不是当事人,怎幺知道堂哥辛苦?说不定他求之不得呢!”
“说的是,看来这位姑娘是真存心考验阿豪的。”梁老太太也只能疼在心里。
很少看见便利商店工作的店员,旁边有护花使者像门神般的杵在背后,虎视眈眈的。可偏偏楚恩怜就有一个。
“喂!你男朋友太黏人了吧?每天都送你上下班还不成,连工作都要跟在一边监视,未免也太异常了。”小娴又羡又护的斜视站在书报柜边的男人,语气不自觉的流露出酸溜溜的味道。
“是他自愿,我又没强迫他。”她说得没错,从头到尾全都是梁御豪一相情愿。想到他之前还自做主张帮她递辞职信,被她骂得半死。
“哼!有这幺优的男朋友还拿乔,当初他一踏进这里的时候,我就该下手为强。”她说得十分不甘心。
楚恩怜好气又好笑,“送你好了,我一点都想不要。”她甩都甩不掉。
小娴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劝她,“话可别说得太满,什幺事都有个万一。今日你这幺对他,总有一天你将会后悔。”
心底没来由的心慌,让楚楚有些混乱,她仍嘴硬的回道:“我才不会呢!”
“哇!”小娴突然毫无预警的低呼,“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是有脾气的。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平平淡淡,不与人争执,理性又成熟的女孩子,想不到在男朋友面前,你就把骄纵又任性的一面全摊出来。”
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楚恩怜低下头,满脸通红,“才没有。他……他不是我男朋友。”
“那你承认自己不好侍奉罗。”男友像孝子般奉献,温柔体面又多金,是女人的都抢着要。
“你根本不了解我们的过节。”
小娴耸肩,就事论事,“我是不晓得啦,不过以旁观者而言,我真的觉得你狠了一点,既不爱人家就该放了他。现在他为你做牛做马,以后你可要付出代价。”
小娴真的误会了,她是为了摆脱他,才会百般折腾他。只是梁御豪的毅力过人,任劳任怨,她无理刁钻的要求,他也办得妥当完善。
几日下来,她也自觉心虚,奈何偏偏拉不下脸来,总觉得心里还是得不到补偿。
想想她惨澹的青春,竟然建筑在他的游戏上。比起被人当众羞辱,他的委屈一点也作不得数。这幺想,她的心里才好过一些,减轻一点虐待他的罪恶感。
“真不知该说你是被虐狂还是怎幺样,简直太没骨气,让女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口中的那位到底是不是在整人?”卓绝仰头灌了一口啤酒,白色的啤酒渍尚附在上唇边缘,他又迫不及待的发表意见,“就算你对不起她好了,她也不能让你连夜开车至高雄买肉粽,然后又耍脾气说不吃了。”
粱御豪不悦的沉下脸,“不要在我面前批评她,我知道自己在做什幺。”
“朋友一场,我是怕你被耍着玩。”
“就算是,我也认了。”他一副无谓的表情,更让卓绝气结。
“嘿!你真是贱骨头。排除众议,也要飞蛾扑火。”
梁御豪胸有成竹的笑开,“我像是笨蛋吗?我就是摸清楚楚的心思,才会陪着她游戏。再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就是想甩掉我,才会千方百计给我苦头吃。我要是退缩,不就正中她下怀了?”
卓绝听了咋舌。
“你看着好了,她已经渐渐软化,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虽然我一直处于挨打的姿态,打骂不还口,但我相信她会更加惴惴不安。”梁御豪嘴角挂着莫测高深的笑。
比起年轻时的盛气凌人、狂猖不羁,经过失去所爱以及在国外独立生活,已经把他的强势光芒隐藏,内敛得收放自如。
卓绝不以为然的斜睨他一眼,“是喔,大情圣。你闷声不响的埋头苦干,讨好爱人,家里可是担心得要死。昨天上你家找你,结果扑了个空,老太太抓着我诉苦一晚上,你也没回来。思思净给我白眼看,怨我教你泡妞怪招。”
“口是心非。”
“什幺意思?”他对好友突如其来的话感到不解。
梁御豪讪笑,“你明明是听说思思有追求者,才会假借找我的名义上我家,否则你明知道我手机号码,我也准时上下班,何不像之前一样,赶在我上班前去坐热我的位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一楞,面孔随即有些微红,悻悻然的摊手,“随便你怎幺解读。”
梁御豪知道好友平常乐天滑头的个性,然而一旦被人戳破谎言,还是会不知所措,语无伦次的转移话题。
此时,梁御豪的手机响起,他迅速的按下键,面容倏地光明喜悦,“是楚楚找我。”他对好友一脸抱歉,“麻烦帐你结,算是我给你另一个上我家通风报信,探听思思的追求者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