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夏夜美丽,她的眼如天边明亮的星。自那时起,他便深深受她吸引。
这阵子,容灿思索极多,仍理不清情绪,总觉得无法将她掌握,两人的关系就在这样的不安定中联系。
在蝶飞的大船上,他对她心怀恨恼,怒火高炽,其实大半是恼怒自己为何受她吸引。之後经玉郎和张胡子解释,又见铁制兵器与其他货物随船而回,弟兄们安全无虞--是,他是对她误解,但让他受手铐脚镣之耻,把他如畜生般锁链起来,将他驱入这般困境、形同废人的始作俑者,却是她的父亲。
正因如此,「抱歉」两字,他对她极难启口。
他想转开脸不瞧她,想叫她走别来扰乱他,可是毕竟是想想罢了。
然後,听见她说:「你没死透那很好啊,因为我已经来了……我在这儿,你就不会死了。」那语调顽皮,柔软得仿佛喃著一曲。
不知怎地,心莫名紧涩,容灿端详著她,被一种突来的不安紧紧攫住……
恍然大悟,是那对眼,他首次在她眸中察觉那种神情,他说不上来是怎样的「东西」,反正就是不喜欢,极度、极度的不喜欢。
「灿郎,别生我的气了,我们好好相处……我带解药来了,待你痊愈,我、我就得回苍山……我不能久待的……」她笑,眼眶热热的,她赶紧抱住他,故意将脸压在他胸前,笑声咯咯,说得轻松写意,「从此,就毋需再见,我想……我会很忙很忙,忙著整顿滇门,可没时间来缠著你……灿郎,你高兴不?」心又在抽痛,她咬住唇,将翻涌的腥味咽下。
他的直觉向来奇准,事有蹊跷,他捺住性子按兵不动,大掌忍不住偷偷地抚著她的香发,目光转为锐利深沉。
此时,门悄悄教人掩上,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开,活像小偷似的。
来到安全地带,张胡子终於放声说话。
「咱就说,沐家女娃儿不会害灿爷的,她对他可死心塌地啦,现下瞧见了吧!唉唉,话说回来,她若救他,自己也活不了。你啊你--」粗指指著李星魂,也不管对方是老几了,「是大名鼎鼎的回春手,若不想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可砸了招牌啦!」
一旁,眠风点头如捣蒜。
如果金鞭霞袖真不在了,光是想像那个状况,他背脊都冷得发麻,若恶梦成真,往後太平日子是同他绝缘了。
「一人生、一人死,你们道我希望如此吗?」李星魂大喊冤枉,「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可是,真有後路吗?
第九章--待得天晴花已老(二)
他知道,她想吻他。
窗外,阳光撒在水面,淡淡波光招摇,吹入窗内的风,带著阳光和水的味道。
他假寐著,感觉那人轻轻盈盈来到身边,脸离他好近,近得能闻到她发上的香气。她停住不动,他脑海中浮现她专注凝视的神态,猜测她正端详著自己。
忽地,脸颊暖暖麻麻,她又隔著空气抚摸他了。
他知道,她想吻他。心音促了起来,他按捺不动,费力地控制著,竟隐隐期待,期待那柔软的碰触,来结束、抑或是加深这甜蜜的痛苦。
许久许久,她缓缓俯来,在他的嘴上小心翼翼地啄了一下,倏又退开。
一声叹息几要冲出他的喉咙,他故意装出无意识的低喃,藉以掩饰。
见他扭了扭头平静下来,她咬著唇再次轻轻攀近,好想、好想深深吻住他,而非这般浅尝即止,却担心胭脂褪落颜色。她只能故技重施,用著轻吻连续啄了他好几下。
唇色避无可避地落在他的嘴角,她微怔,随即伸手拭净,下一瞬,小手已握在他掌中。她望入男子深邃的眼,寻找该有的怒气和轻蔑,她可以装得很勇敢、很无谓,但在那目光中,竟没有她以为的东西,她有些迷惑,一脸可爱的无辜。
「你生气啦……唉,你总爱生气,我是知道……」不知不觉,她说出这句话,因为已成惯性。对他阴郁暴怒的脾气,她应付自如,可现下他的反应,真教她不知所措。
容灿细眯利眼,难得见她错愕又无所适从的模样,心中竟浮出怪异愉悦。他轻哼了一声,「显然,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她宁定,小手拨玩单耳银环,媚波横生。「我知道你就够了。」
总是小小的、不经意的举动,淋漓地勾引出她的妩媚风情。
容灿心为之一悸,似乎能够体会,为何在展现艳丽无端的神态,她的眼瞳仍明朗如月,时而闪烁无辜的光彩。因她自己亦无所觉,只是天生的、自然的流露。
「你做什麽直瞧著我不放?」她歪了歪头左右打量他,抓起一小撮发尾,顽皮地扫过他的颊,灿笑著,「你是瞧我好看吗?」
容灿挑勾浓眉,一会儿才道:「为什么要搽胭脂水粉?」那些花香盖住她蜜颊与软唇散发的自然香气,他……不喜欢。
微怔了怔,她眨动灵眸,「你发现啦!怎麽样?这不是很美吗?你们汉家的姑娘玩意真多,光水粉就分好几种颜色,我选了好久才决定的,瞧--」她偏过脸趋向他,「脸是不是变白了许多?还有胭脂,用著好小巧的盒子装著,我选了大红颜色,你喜不喜欢?」
「你没事化什么妆?学汉家女子做什么?!你的脸蛋已经够--」说到最後忽然截断,他双目瞪著,胸口微微起伏。
「灿郎,你想说啥?」那无辜的神情再次浮现。
你的脸蛋已经够美的了。这是他想说的,却硬生生吞下,因为此话一出,她定会笑得灿烂得意,她会开始预设他的心意,然後无比神准地命中。她喜爱旁人赞她貌美,他是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容灿内心突兀,难以置信自己会用这种句子。
见他忽然沉默,她柔声叹息。
「以往在苍山,我和澜思会摘许多马缨花,将红花捣出汁液,擦在唇上和双颊。这也是我第一次用中原的胭脂水粉,很漂亮……嗯,真的……很漂亮……」她抬起头,精神陡然振作,「你知道马樱花吗?你瞧--」她将霞袖递到他面前,献宝似地笑著,「马樱花就是长这个样子,盛开时花朵好大,又红又美。」袖上刺著一团团的花采,斑斓如霞虹。
那不安的直觉又来了。容灿说不上为什麽,彷佛她的笑容背後,藏著极深的秘密,她不能应付,只有以笑带过。
「灿郎,你、你别不说话……」他拿著她直瞧,瞧得她心跳乱了拍。她宁可他生气吼人,也不要这样闷不吭声,就像张胡子说的,那个什么……三拳打不出个闷屁来。
她下意识抿了抿唇,不觉这举动又勾引他深处的冲动。见容灿还是无语,她倒是有话想说,著思小刻,语音一贯的甜柔,「灿郎,我觉得……其实……你们汉家姑娘有几个也是好的。」
容灿眉挑得更高,怀疑自已是否误听,她竟一反常态,赞起汉族姑娘来了。
「你不是说汉族姑娘最最可怜,受礼教的束,处处受限,不敢爱、没胆子爱?」说出这些话,怎么连心好似也这样认为。
她唇角上扬。「总有几个是好的。」顿了一会儿又道:「那日,咱们被人救上一艘大船,船上有两个美姑娘,一个秀朗英气,瞧起来精明能干,一个眉目像画一般,温温柔柔的,虽第一次见面,时间又短,不过,心告诉我,她们都是好姑娘。」她加深微笑,柔柔望住他,柔软地说:「她们都是汉家姑娘,是好的,灿郎……你要懂得把握。」
沉默,静谧。对容灿来说,空气有丝闷人的烦躁。
他开日,恶狠狠的,「把握什么?!」
明眸溜溜地转动,她不知他为何问这问题?把握什麽?还用她说吗?
「找个你喜欢的汉家姑娘去爱啊。她们两个都好,我喜欢她们。」
「你喜欢你自己去爱啊!扯上我做什麽?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还得让你来教吗?」他气得胃痛,心口烦恶,真要吐出血了。
「灿郎,你又生气了……」她咬唇,小手自然地拍著他的背,无辜地说:「你总爱生气,我是知道的……」
他真在生气,怒火让她燃得漫天飞舞,他瞪住她,两人这么贴近,要她走开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说的那两名女子,一个是我结义七妹,早嫁给我结义五弟为妻,两人恩爱异常,另一个则是我双生兄弟的妻室,我那兄弟为她抛官弃爵,两人正过著神仙般生活,你要我把握什麽?把她们抢了来吗?!」字字咬牙切齿。
愣了半晌,她才缓缓地回过神。「是这个样子啊,那、那……真是可惜了。」接著,她又振作起来,将容灿铁青的峻颜视为无物,「不打紧的,总是能遇上其他好的汉家姑娘。」
她收回手,稍稍拉开距离,笑得眼角眯成弯弯细缝。
「灿郎,咱们好好相处吧……隔几日我就回苍山去了,我想唱歌给你听。」不等他回应,她起身匆匆跑出竹轩,一会儿又匆匆跑了进来,手上多了一把三弦苗琴。「这是卧阳、眠风和赴云一起送我的,原来中原也买得到这种琴。」
闻言,容灿眉不仅挑高,还深锁成结。「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送琴给你?」那三个小子!
「送琴不好吗?我很喜欢琴啊。」她感觉到他的怪异,口气放得更柔,像对待一个任性的孩子。「你别再发脾气了,我弹琴唱歌给你听,我学了一些曲子,还没对谁唱过呢。」她乖,她要多让让他。
最後的话稍稍平息容灿的怒火,他不吭声,长臂故意越过她,取来一本昨日读至一半的书册,将精神专注在上头。
他的侧面英俊好看,她瞧著,心痛也心酸,知道这样的机会无多,自当珍惜。
指尖勾勒,在三弦撩动琴音,她一手按捺、一手弹拨,是苗族曲调,每个音色都包含著切切情意,要人百转柔肠。
容灿目逐书中行宇,心早已随琴音凌波,沉迷著,捕捉著,飘浮著……
久久的一阵清弹,她手劲转轻,听见歌声软腻而出--
情人送我一个梦,
梦中有山,
梦中有水,
梦中的山,层层叠叠真好看。
梦中的水,曲曲弯弯流不断。
山靠水来水靠山,
若要离别,
除非山崩水流断。
为何词中有如此哀意?容灿不明白,双目无法读下任何宇眼,缓缓地,他抬起头,与她氤氲如雾的眸光相会。
她回他浅浅一笑,琴音未歇,幽幽又唱--
我送情人一只环,
扣也是环,
解也是环,
扣著的环,圆圆满满真好看。
解著的环,满满圆圆亦不断。
环环相扣扣环环,
若要离别,
除非火烧融环断。
心头有了不祥预感,因那对眼眸中,他再度瞧见教他不能解释的「东西」。
他定定看著,定定思索,定定地参悟著她歌中之意……
☆ ☆ ☆
这几日,竹阁的日子安稳滑过。
一早,三弦琴琴音清脆,连枝头的小鸟都飞下窗棂;黄昏,琴声沾染幽情,伴著斜坠的夕日、群群归鸟;夜色降临,琴在朦胧中轻轻低诉,明月作佳人。
容灿仍依照既有的生活作息,用膳、睡觉、调气、偶尔看些闻书,做这些事时,他明明十分专心,却往往让她分去心思,眼角总忍不住瞄著,想知道她在做什麽?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每日午後,李星魂固定前来为他针灸抑毒。由星魂那里,他被告知她带来蛊毒解药所需的药引,知此事,他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感觉自已愈来愈适应她在身边的时刻。
她说,她得回苍山。若她真走……容灿眉一皱,这可能是自她来到竹阁後,他第一千个拧眉的动作,皆因他那票兄弟。
两湖漕帮,除眠风三个毛头之外,可全是铁铮铮的大汉子,阳刚气比夏季的日头还重,何时有过姑娘造访,而且还是个娇艳欲滴的大美人。
美人来到的消息传来,漕帮众英雄是活了起来,三不五时撑著小舟来竹阁下,看看美人、同美人说说话,若美人肯收礼物,浅浅回个笑,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本事顶回去,地陷下去,也有力量拔出来。
直到容灿发威,还不错,至少他忍了三日半。
他派下的工作猛地加多,将那些大汉子往南赶、往北赶、往东赶、往西赶,就是别留在两湖,动不动就来骚扰。
不过,这可苦了眠风,有幸留守总堂的弟兄虽不敢来,仍是将许多小玩意托给眠风,要他转送给美人。这又让容灿大皱其眉,见她惊喜地接到别人礼物,有时只是一只竹编蚱蜢、一只扎花风车、一支七孔小笛,她都会笑得真心愉悦,眸中发光,好似那东西多麽值钱。
过这几日,他眉心原有的皱折更是加重痕迹。
然後,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这一天刚用完午膳,容灿在竹轩内看著弟兄追探而得的消息。
书信上详细说明滇门现下状况--
沐开远夫妇与楚雄同时失踪,疑是因决战而坠入银岭断崖。滇门势力锐减,帮中顿失龙头,目前,总堂与西南分部一切统整之职,全暂时由具长老身分的赛穆斯处理。
看来,她要回苍山帮助整顿滇门,确有其事。只是……心为何如此不安?
他细细推敲思索每个环节,长指一下下地敲击桌面,正出神,窗外临水岸边的两个身影引起他全部的注意。
不看还好,一看真真火冒三丈高。
那颗萝卜头竟不怕死,追美人追到竹阁来了。
岸边,罗伯特唱著他的家乡情歌,摆出上身向前做倾、一手捂心的招牌动作,他另一手握著一朵红花,连成串的歌词听不出意思,表情陶醉无比,倒是将一首情歌唱得有模有样。
一曲结束,仰著小脸倾听的美人用力地拍手,毫不吝音地给了一朵笑。
罗伯特深情款款,将花递给了她。
此刻,窗内偷窥的容灿心提到喉咙,紧缩再紧缩,不自觉,额际已冒出青筋。
他的紧张其来有自。前天上午,他见到她收了眠风一把绣扇,让上头可爱的花鸟图样吸引,高兴之下,倾身就在眠风脸上啄了一记响吻;接著,昨日下午,赴云和卧阳带来几色甜食,都是孩子才会去吃的零嘴,她每样都尝、每样都爱,口里含著金柑糖球,两片唇又去啄人家,一个亲在额头,一个亲在右颊,留下两个淡淡的胭脂印。
美人的吻教人心醉神驰,也惹来了无妄之灾。
事发後,可怜眠风三兄弟饱受主子的荼毒,反正说什麽错什麽,做什么错什麽,动辄得咎,没来由就是一顿炮轰,炸得人尸骨无存。
见她收下他的花,容灿双目几要喷出火来。她若是又去「侵犯」别人,若是她敢的话,他会、他绝对会--容灿恨慢地转著念头,忽然轻懈下来,因为她没有亲他,只轻轻一笑,闻著花瓣上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