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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门名花  第17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沐滟……生……」被自己扣住的人背光而立,她的发缠在头巾之中,苗族的结衣,苗族的及膝百褶裙、日月纹的绑腿和勾角花鞋。

  两柄刀架在胸上,他不怕,一点也不怕,手指松开她的喉,嘴边逸出一声长叹,下一瞬间,他扑上去抱住她,紧紧将她锁在双臂中。「沐滟生……」

  那苗族少女吓了老大一跳,怔了怔,才明白现下的状况,两把刀被他挤住,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她气得大叫,用脚狠狠踩他,再使劲推开,边推边骂。

  「喂,你这什么灿的,放开我啦!喂,你疯啦!」呜呜呜,她都还没让赛穆斯这麽抱过,这王八蛋竟使这烂招!再加上阿姊的那份也要一起报仇,她一定、一定要把他砍死啦!这个臭男人、大猪头、死没人管的!

  「你……」他猝然放开,用手扣住她的下巴,粗鲁地将那张脸转向,光线扫除了停留的阴影,亦灭了他心口乍现的狂喜,那对眼显得格外野性。

  不是她、不是她……心火又烧了起来,哪里管得沐澜思手上还舞著双刀,他趋前握住她两边上臂,紧促的、狂切的、小心翼翼地,一字一字问得清明:「她呢?她来了、她在这里?!」

  沐澜思觉得他真的疯了。那狂乱的眼真是吓人,害她张口结舌,好一阵子说不出话。

  不等她回答,他转而环视枫林,来回穿梭地环看,却遍寻不著。

  他心一急,蓦地放声狂喊:「沐滟生,你出来!出来!你出来见我!」一声声,在林间、在湖面上回响,归於平静。

  沐澜思及时咽下喉间的惊叫,因他又狠恶地扑来掐住她。

  这个人是蛮子啦!呜呜,他手劲好大,上臂肯定都淤青了,呜呜呜……她要告诉那个人不要理他啦!

  「你阿姊在哪里?!说!」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你还说、你还说!」呜呜,她不想哭,可是实在太痛了,眼泪自动就滚下来了。她不想不怨,愈想愈怒,这该死杀千刀的,凭什麽发脾气?!

  「我阿姊若不是为了你,现在也会活得好好的,她流尽身上的血,你以为她能怎样?!你、你这个王八蛋、王九蛋、王十蛋,你喝她的血解蛊毒,还有脸问她在哪里?!这麽凶做什麽?是你害她、是你!她死了、五年前就死了!」五年岁月,她长成少女,身高抽长许多,仰脸骂人时,颇具气势。

  他死死地瞪著她,瞪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然後,他的手很慢、很僵硬地放开她,喉间发出怪异的「荷荷」声音,许久--

  「她、葬在……何、何处?」声音十分艰涩,好似刚开口学说话,一字字由齿缝挤出。

  「嗯,在、在苍山银岭。」沐澜思有些害怕,她很不想承认自己在害怕,但眼前的男人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她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尝试将他狰狞而漠然的丑脸换成赛穆斯英俊温和脸庞。嘿……好像有点困难、没有想像中容易。

  「你说谎!」他浓眉纠结,狰狞可怖。「苍山银岭上,没有她的坟。」若有,他早已找到,不会这样牵牵念念,不会心不死,等一个奇迹。

  「我没有。我们、我们是用火葬,事後,赛穆斯和我一同将她的骨灰撒入银岭绝崖,我阿爹、姆妈坠落在那儿,她和他们一起,都埋葬在苍山银岭的断壁绝崖底下。我、我没骗你。」别大舌头、别结巴。她深深吸气。

  他又不说话了。转开头,望著湖面,如一座石像。

  「喂,你、你还好吧?」见他的反应,不知怎地,沐澜思觉得他挺可怜的,有些後悔对他说那些话。「你……不会想不开吧?」她绕到他跟前,陪小心地说:「你、你真的不、不要想不开啦!」他若跑去跳湖,她可就惨啦!

  容灿死死地瞪住她,短促的、压抑的,冷冰冰的命令著:「请你离开。」

  「喔。」她乖乖走出几步,忽然想到,她干什么听他的?!原本对他还有一小咪的怜悯,现在不用啦!省起来!

  她又绕了回来,双手叉在腰际壮壮声势。「喂,你、你别这样瞪人。我说完话就走,不用你赶。你没忘咱们有五年之的吧?我特地找你就为了这事,你不会跟我说你不想比试了吧?」见他冷凝著脸,神色木然,沐澜思又道:「嗯,你不说就表示没有意见,那换我说,明日清晨,你我在此比武,我的兵器是薄刃双刀,不使毒也不使暗器,一切光明正大,我会胜出的。告辞。」她学中原武林的礼节,朝他抱了抱拳,转身潇洒离去。

  他站在湖畔,风声、叶声、水声、鸟声,他听著,无意识地倾听著,然後,似远似近地,一个声音告诉他--

  她的血给了你,绝无活路,她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喉间又乾又涩,他吞咽著唾液想润泽那份紧绷,还没咽下,心口郁抑,一口血吐了出来,滴在微黄的小草上像极被风吹落的红枫。

  早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她的血?

  ☆   ☆   ☆

  「喂!那个什么灿的!你来得挺早的嘛。」

  苗族少女叫唤著,得不到任何回应,那男子静默得感觉不到一点生气,不动如石,同他身旁的那块大石长得挺相像的。

  「喂!」她又唤,不死心地跳到他跟前,一照面,吓得沐澜思倒退三大步,差些掉进湖里。她指著他,不稳地说:「喂,你、你不会在这儿站了一夜吧?!」

  他缓缓抬眼,目中尽是红丝,面白如鬼。

  是什麽时候了?他思绪动得极慢,又缓缓抬头面对天际,对那晨间日光微微蹙眉。天亮了吗……时间对他而言,已无意义,只除湖畔的秋,而今,秋心成愁。

  他忽然调回眼,见沐澜思一身的苗家装扮,眉更蹙,眸中有一抹阴鸷。

  「你不是她。」

  沐澜思小口微张,戒备地回瞪,「你、你莫不是疯了?」

  他只是看著,静静又说:「你不是她。」

  「哦……」没应付过这种人,沐澜思不得不再承认,他、他好狰狞可怕。她眼角不自觉地瞄向枫林深处,知道今天硬要跟来的那人悄悄躲在那儿,她预估两地的距离,若这男人真发起狂来,也要先替自己找好逃生路线。

  咽咽口水,她硬著头皮道:「我是沐澜思。今天来和你比武的。嗯……不过你、你瞧起来好糟,若要改期也是……可以商量。」他不语,她只好自动决定,「那就改明天,你别把自己弄得更糟,届时我赢了你,也不光彩。」

  她踏出一步,却听到他清冷的语调,「不用改,就今天,现在。」今日、明日,有何差别?时间之於他,已无用处,他只想将旁人赶走,一个人对一座枫林、一面镜湖。

  沐澜思回身,眼角又不争气地寻找自己的救命符。她要的是正常的、能发挥全部功力的比试,而不是应付一个似疯非疯的人。

  她鼓勇振作。「这是你说的,输了可别有任何藉口。」在离他约五步之遥停下身,两手翻花抽出双刀,摆出一攻一守的招式。「请。」

  容灿不语,将披风撩开。

  「你使什麽兵器?」她问。

  片刻,他才意识到她问了一个问题,静声回答:「手。」

  沐澜思有些气闷,不理他的阴阳怪气,首先攻来。

  她这几年光阴没有白费,武功突飞猛进,内力益练扎实,她一刀沉过一刀、一式快过一式,往容灿身上横劈斜砍、不留情面。

  而容灿全凭感觉回手,面容始终向前,双眼微垂,守多於攻。

  沐澜思见交手六、七十招,他步伐仍定气无动,心中又是惊愕又是佩服,她心性好强,稍退一步,以轻身功夫绕行他四周,寻觅破绽。

  招式又变,她连番裙裹腿,百摺裙舞成波浪,容灿忽而一怔,脑中闪过片段景象,忆及一个女子,她的百褶裙也如群浪,一下下踢足气力,那时,他与她争的是一件破旧披风。

  直觉反应,他手掌已下在沐澜思肩胛,下意识却又收回劲力,沐澜思哪里知道他脑中转些什麽,行云流水,下一招竟是「倒卧金樽」,她背如弓,配合双刀往後,直直攻向容灿。

  她的背受了伤,是坠崖时让壁石刮出来的。

  他忘了沐澜思不是她,忘了正在比试,他陷入回忆中,手劲皆放,人笔直站著。接著,胸口受她一撞,连续动作,她回身,双刀交错划过他的胸,拖出两条血痕。

  沐澜思怔了,容灿也怔了,他听见有人来,那脚步跑得好急、好急,他不去理会,低头见自己的衣服全染红了,他一笑,唇动了动,人挺直往前栽倒。

  「阿姊,我、我不知他会呆呆站好让我砍,我不是故意的。」沐澜思赶忙将薄刀藏在身後,一脸的无辜。呜呜,跳进洱海也洗不清了,这样赢有什么好说嘴的!这个死没人管的!

  由林间冲出的女子焦急地蹲在他身旁,她费劲地将他翻身,见血染红衣襟,套著柔软布套的手有些无措,又连忙拉他的披风压在血口上。

  她的脸遮著白色的帕子,只露出一对眼眸,看看男子灰白的脸,又抬头祈求地望著妹妹。

  唉……「好啦好啦!你别这样瞧我。」沐澜思认命地叹气,弯身咬牙搀起昏死的男人,而女子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唉唉,她不能说他死没人管,因为还有她这个笨阿姊会睬他。啐!

  ☆   ☆   ☆

  山涧小屋,里头一厅一房,装饰颇为朴素。

  容灿躺在房中仅有的一张床上,下颚胡髭遍生,双颊严峻消瘦,眉是纠结的,即便是昏迷,也似在不安稳中沉浮。

  他胸前的刀伤已经处理,是沐澜思替他撒药包扎的。因为一旁,那女子求著、看著,沐澜思纵使千百个不愿,也得认命。

  幸而刀薄口细,再加他胸前肉厚且硬,伤口虽横贯胸膛,也仅及皮肉。

  她站了一会儿,不太敢靠近,露出帕子的双眸无法由容灿脸上移开,踌躇著,脚步终於往床边再次移去,她双目凝视著,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心,却又不敢。

  外头传来山涧流水声,空气中飘散著药草味,沐澜思去张罗吃的,可能也会上总堂找赛穆斯,她什么话都同他说,灿郎在这儿的事,他迟早会知。

  床上的人忽而眉心深皱,头在枕上动来扭去,她倒退几步,开始烦恼阿妹为什么还不回来。

  好不容易,他安静了下来,嘴唇乾裂苍白,她瞧得心痛,静静叹息,用净布沾湿,小心地、轻轻地滋润那两片唇瓣。

  她端详著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眼,那眼中有迷乱的火花,是两簇跳跃的火把,她一惊,才如梦初醒,领略到那男子已然醒来,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瞧。

  她隔著帕子捂住自己的嘴,仓皇地跳离床边。

  她站得远远的,随时要夺门而出。她、她好想碰他,可是不能、可是不能……她咬唇摇著头,泪花成雾,光线由她背後射入,将她的身形半隐在阴影中。

  一瞬间,以为是那个使双刀的丫头,眼神短暂的交会,他瞧见了她,那张脸让帕子遮住大半,他还是瞧见了她,因那对美丽的、美丽的、美丽的眼眸。

  仍是苗族姑娘常梳的发式、月牙白的结衣、青裙及膝,两袖与一褶褶的裙摆上绣著红花,她说过,那是马缨花,她用花的汁液打扮自己。

  他好似忘记怎么说话,眼瞳中都是焦渴,尽是灼热,心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他看著她许久许久,唇僵硬地动著,慢慢地、坚著地吐出一个名来--

  「沐滟……生……」

  她又是惊喘,回身就走。

  「别走!」他跟著跳起来,完全忘了胸前上的刀伤,闷声一痛,整个人由床上栽下,「咚」地摔在地上发出巨声。

  急著跑走的脚步陡地煞住,她扶著门瞧著、挣扎著,直到见他胸上的白布渗出红来,再也顾不得什么,朝他跑了回来。

  她蹲下身子,才想察看他的伤,腰间突地紧缩,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教他拉进怀中,结结实实让他抱住,压在绑著布条的胸墙上。

  帕子下的小嘴惊呼一声,想推开他,裹著布套的手来到他的胸上,又不敢使力,进也难、退也难,她不说话,闻著他身上男性的气息,带著血的腥味,熟悉又眷恋的怀抱,她感受著他两臂的力量,耳际有一声声的心鼓,她听著、数著,唇角轻轻地上扬,逸出一声叹息。

  让她再多眷恋一会儿,这儿这麽温暖,她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就这麽一会儿,她不会贪心,也不会多求,只静静、安全地依偎……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呵……

  容灿锁住她,胸口的伤就让他伤吧,因心上的缺口需要她来填补。

  若是梦,就教他永远睡著,他要在这梦境中度过千年。

  「沐滟生,为什么让我找不到你?」他低喃,手指温柔地揭开她脸上的帕子,她想阻挡已来不及,只能低垂著头问避他,不愿与他面对著面。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指尖挑起她美好的下颚,眼神在她脸上穿梭。

  她眉眼依然,蜜色的肤透著瑰丽颜色,两片唇红得不可思议,彷若渗出鲜血,正可怜的、轻颤颤的、不知所措地微放著。

  「为什么不说话?」他再问,见两颗珠泪顺著她的颊滑下,他低声痛楚地长叹,一手箍住她的素腰,一手撑住她的後脑,俯下脸,吻住那欲语还休的小嘴。

  她吓著了,所有的柔情都化为惊惧,理智由很深很深的地方拉了回来。

  她哭,眼泪不住地坠,两片唇想抵住他的侵占。她不能贪心、不能沉沦的,要不,一切都白费力气,她怎能、怎能害他?!

  她身上有一股以往不曾有过的香气,唇齿之间更是浓郁,他不管她的挣扎,只想抱著她、吻著她,确定她在自己的双臂之间,这是怎样的一份狂喜。

  在这激烈的推拒与侵略之间,他的唇擦过她的贝齿,渗出血珠。尝到他的血,沐滟生几要崩溃,终於哭喊出来:「不要这样、不要--你会死的--」

  他停顿下来,不是因她的话,而是见她哭得梨花带雨。

  「你别哭。」五年前,首次见她大哭,他吓得不知所措,五年後她再大哭,他还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你别哭了,你哭得我胸口痛。」

  「你会死的……」她泪不止,戴著软布套的小手擦拭他嘴角的血。

  「这两刀砍不死我,只要你不走,我就会好好的。」

  「不是刀伤……你、你嘴唇让我……弄伤了,会死的……」她望住他,深切地看著,忽而想到一个人,那人定可以救他。「赛穆斯!我找他去,他可以救你,一定有方法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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