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刀凌厉万分,前後削过容灿面门,他抱著沐滟生在半空挺腰,顺势踢开沐澜思的兵器,另一道掌风诡异拍到,按在他的肩胛,容灿借力使力,将劲势倒逼回去,双方在空中交手,眨眼间又各自弹开。
受到震动,沐滟生已然清醒。
见四周景象,烧毁的篷船、受伤落水的门众,她心头一悸,朝沐澜思和立在她身边的男子望去,不管自己仍落在他人怀里,扬声用苗族语言快速交谈。
「是楚雄,你的计画教他知悉了。」男子语气极平,双目的锐光与容灿不分轩轾,两个男人相互评量。他一身白衣,头缠亦为白色,乍看下与宋玉郎颇相似,但不如宋玉郎文雅,多了份飘忽和冷然。
「我爹不知情?」
「他说服了门主,保证可顺利夺取火药。」
「火药?」沐滟生扭身挣扎,美目瞪住容灿,又让容灿瞪了回来。
「放开我阿姊啦!」沐澜思用汉语叫嚣,抡著双刀就要冲上去拚命,後领却让男子拎住,一把拖了回来。「赛穆斯,你做什么抓著我啦?」这句话是苗语。
容灿眉眼微乎其微地挑了挑。
赛穆斯好整以暇地道:「便是指竹筒内的东西!是以硝石和硫磺为主配合而成,他们应持有制作的解图,本可取得样本,哼,篷船队来的真是时候。」他撇了撇嘴,继而道:「算了,这个时机不太适合详谈,先摆脱抱住你的这个汉人,他武功不弱,我没把握打赢,一会见你向右偏开,我要毒瞎他的眼。」
「不要。」沐滟生回得迅速,身子硬是扭到容灿身前,她的手让他的「黏」字诀缠住了,彷佛相连似的,再如何出招也摆脱不了、如影随形。「赛穆斯,别施暗器、别撒毒粉,会误伤了我。」
「才不会,赛穆斯下毒从未失手。」沐澜思下巴一扬,直言不讳,「阿姊,他只喜欢汉家姑娘,又不喜欢你,做什麽护著他?」
炮声又响,漕帮大船拟定距离後全面攻击。
如此下去死伤更多。
沐滟生心中暗自叹息,两指戳点容灿胸膛,盼他放开自己,无奈这一戳在他身上起不了丝毫作用,还震得指尖生疼。她随即使了眼色,要赛穆斯和沐澜思别轻举妄动。
「你放开我,我带著众人立刻离去。」
这个女人真的不知畏惧为何。改不掉娇软柔嫩的语调,火光下,颊边的笑窝隐隐约约,眼是水媚的,轻轻颤动著,流露出极淡的讯息。
容灿读著她的眼,嘴角朝上一勾,却不说话。
她小手仍不愿屈服地顽强抵抗,终是明白男与女力劲上的差异,他是个强壮的男子,纵使自己聪敏擅思,真要比拚气力,她是毫无胜算的。
「你再像条蛇扭来扭去,信不信我点了你的穴,要你动弹不得?」
这是威胁吗?沐滟生瞪大美眸,身子一顿,怀疑地努著小嘴,「你为什么学我说话?」他不咆哮也不暗讽,语气柔软得古怪。
「是吗?」容灿脸庞逼近她,阳刚气息吹拂在悄脸上,「吓著了?想哭?」
她摇了摇头,「你好狠心,我的手让你抓得好痛,我才不想掉眼泪呢!全是让你逼出来的,因为很痛所以掉泪,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掉眼泪并不代表生气。你想瞧我生气的模样,那是白费气力了。」话跳至方才在枫林湖畔的冲突,此刻的她颊上隐隐有泪,是残留未乾的水痕,双眸光泽清亮。「你该瞧得出来,再继续打下去,两方都讨不到好处。」
不及回答,一阵狠厉的风迫近,容灿将她的头压进胸怀,回身避开飞来的袖箭,第一支劲势未坠,第二支、第三支已紧接而来,淬毒的箭头略带腥臭之气。
「别接!」她娇声提醒,趁容灿分神之际,金鞭终於握在掌心,她挣开他的箝制,身躯往前弹飞,鞭索却朝後连抽三鞭,以防容灿追击。
「别碰著鞭子,有毒的。」她再度提醒。
知那金鞭厉害之处,容灿以腿法还击,几招过後,鞭梢终於让他贴地踩紧。未及喘息,一袭白影幻然侵来,瞬息间,两人快打了十来招。对方并不恋战,又是袖箭连发,待容灿回旋稳下身形,方才在自己怀里的姑娘换了手,让白衣男子抱在胸前。
「好样的,赛穆斯!」沐澜思欢呼,朝容灿骄傲地挑眉。
容灿瞟了眼赛穆斯,冷然的眼神在瞄见搅住沐滟生腰际的手时,倏地转为锐利,瞳仁中窜燃著两簇小火把。
在他双臂之中,沐滟生收敛蛮劲,安安顺顺、极自然地任人搂著,好似一种再普通不过的举止。两人用苗语交谈,她露出特有的招牌甜笑,接著,身子像鸟儿飞入乌篷船集里,轻盈盈立在当中一艘船头,火光映照她的倩影,金鞭耀目,袖色如霞。
「滟滟要我看住你,别逼我伤人。」赛穆斯汉语说得极正,好似有发射不完的袖箭,扬手又来两支,箭头闪烁著诡异的蓝光。
「谁伤谁还未定论。」滟滟?!叫得还真好听!容灿没察觉自已在咬牙切齿,目光又冷又热矛盾地变换,几乎要穿透对方身体。
两人僵持著,空气如绷紧的弦。
柔软得酥骨、兼以妩媚得难以抗拒的女音响起,有效地缓和了紧张的情势。容灿下意识捕捉著音浪,听见她的部族语言成串流出,伴随周遭的吵嚷。
「小姐,这是副门主下的令,要攻下这艘船,船上的人能捉活最好,若顽强抵抗,格杀勿论。」一名阶级较高的门人开口回话。
「咱们门众已多人受伤,连带又波及了岸边无辜的人家,阿克达,金鞭霞袖要你领著大夥速速退离此段流域。」她声音虽娇柔,施发命令时自有一股力量,教人很难回绝。
「若是这麽罢手,小姐,恐怕副门主他……」
「有事我来担代。」她娇笑,自然而然的笑,她是滇门第一名花,是苍山上最耀眼的雪,是洱海中最美丽的珊瑚,那朵笑无人抵抗得了。
「是、是--」好多只眼睛贪看著她,却不行动。
她叹著气脸色稍整,由霞袖中取出一物,声音添上清朗,「五印火焰令在此,见令如门主亲临。」
众人心中一凛,终於回过神来,「愿听门主差遣。」
「救助落水与受伤的兄弟,全数退离。」
「是!」
做出回应後,几名门人发出特殊哨声,」声接著一声响彻江面,他们动作极快,几艘乌篷船互成防护队形调向而去,水面上徒留烧毁後仍兀自冒烟的残破船只,还有唯一一艘完好的乌篷船,沐滟生伫足於船首。
「少陪了。」赛穆斯以江湖礼节朝容灿抱了抱拳,大掌箝住蠢蠢欲动的沐澜思迅捷跃起,惹得小姑娘不爽快了。
「抓著我干啥啦?我要跟这个汉人讲清楚说明白,叫他少打阿姊的主意啦!赛穆斯,放开我--」
赛穆斯在水面上一个踩点,在两人安稳落於沐滟生身畔,他随即放开掌握,然後任著沐澜思哇啦哇啦大叫。
此时,漕帮大船已调度方向,对滇门门众的突然撤走,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闹得正热烘,哨声一起,刀剑武器全收回,掉头便走,乾净俐落。
「灿爷--」大船上的弟兄出声呼唤,等待他下一步指示,见他右手扬起掌握成拳,大船才缓缓朝岸边驶回,不做追击。
未等船只靠近,容灿提气跃起,身形潇洒地落於甲板上。他一样立於船首,大船与乌篷船对峙著,他与她隔著漫漫水面相望著,燃烧的火苗渐熄,月牙隐在乌云之後,所有光源一下子抽离了,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不真。
「灿郎--明晚枫林湖畔,你来不来听我歌唱?」
模糊不真中,她的声音如此热切,不在乎有否回应,她扬声笑了,柔腻悦耳。
「记著了……我请你喝酒呀」
容灿一怔,就见那乌篷船拉开了距离,纤秀身影翩然回身,没入远处的漆黑当中,不复可见。
天空静谧谧,江面静谧谧,大船上亦是静谧谧的,十几双眼睛同时射向船首沉默的男子,然後某个不怕死的弟兄打破沉默,慢吞吞地问--
「头儿,你跟人家私定终身啦?」
☆ ☆ ☆
那名弟兄被一招反手铁拐勾入江里。
事实证明,身先士卒者,身先阵亡也。
活生生的案例在前,漕帮众家弟兄个个「心照不宣」、「暗通款曲」、「相互走告」,要学会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能离头儿有多远算多远,不必说话最好,非要回话不可,请使用单音节,如「是」、「对」、「好」。
这几日,容灿是暴躁而易怒的。如同一头困兽,绕著四面围堵的墙寻求空隙,不住地嗅著、不住地摸索,却发觉牢笼如此坚固,非己力所能摧毁。
枫林湖畔的二次邀约,他未有前去,事实上,当晚滇门门众前脚退尽,漕帮大船後脚便离开云贵,连夜往四川而去,循著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水路,布帆尽扬、风鼓船动,才下几天,大船穿州过省,稳当地泊入漕帮两江的大本营。
卸货、出货、存货、清货,花了半天时间忙完船上成堆的载物,漕帮众男丁像放出笼的鸟,吃喝嫖……嗯,不对,是吃喝玩乐,该往哪儿去便往哪儿去。
洞庭湖畔秋意深深,大船上难得寂寥。
打开舱门,宽敞的船舱内,眠风选择让视线固定在温文尔雅的无害俊脸上,试著忽略另一张罗刹黑脸。
「灿爷,用茶。六爷,用茶。」放妥茶杯,他把头缩了回去。
俊逸脸上挂著温朗的笑,自在地咂了口茶,清了清喉头。
「三哥,你这脾气著实吓坏咱们眠风了。我都还没踏上大船甲板,入耳的全是弟兄们诉苦之声,唉唉--」宋玉郎顿了顿,无视於眠风一连串的「脸部运动」,缓缓摇著山水书扇。「三哥有何苦恼,乾脆挑明讲了,玉郎纵使不才,出几个点子来共同斟酌倒不是难事。」
忽然,他头一偏,「眠风小子,你眼睛怎麽啦?发疼吗?做什么眨个没完?莫不是牙疼,瞧你脸扭得跟麻花一样。」
「啊?!没、没有!我好得很,好得很!」呜呜,他打赌六爷肯定是故意的,摸到老虎的胡须了,不拉一拉、扯一扯,好似万般地对不起自己。呜呜!让灿爷吓得胆都要移位了还不够,如今连六爷也来吓他,哼!他一副很禁吓的模样吗?
对面那张黑到脸八风不动,神情专注,目光迅速地吞噬手中的纸卷。
约莫二十张的东云白纸,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那是阎王寨三笑楼出动无数好手走踏江湖搜罗而得的讯息--揭开滇门一派的神秘面纱,由发迹至壮大、各个分布流域及地点、门派中权力组织等等,详细得匪夷所思。
颇具催眠作用的男中音仍不放弃,再接再厉地劝诱著,「三哥,别光是看那几张纸,能吃吗?好歹抬抬头同你亲亲六弟说说话。」
这句「亲亲六弟」是从赵蝶飞的「亲亲五哥」延伸出来的,好用归好用,好听归好听,但似乎不适合用在这个当口。
宋玉郎摇了摇头,连这小小动作都潇洒俊逸得不知何以形容。「早知如此,玉郎该把那叠纸扣著,这么快交给你实在是不智之举。唉唉,三哥,跟姑娘定了终身是天大的喜事,两情相悦、你侬我侬,何苦顶著一片火、冷著一张脸啊?」
火由一片变成火海,脸仍是酷得结冻。容灿头抬也未抬,扫视完最後一页,单手疾挥,身前的盖杯笔直扑向玉郎。
「你愈来愈聒噪了。」果真冷言冷语。
玉郎书扇平摊,贴住扫来的盖杯顺势一兜化解力道,就这麽稳当当地接了下来,未溢出半滴茶水。「呵呵呵,三哥顾及我多话喉渴,玉郎好感动。」
将送来的讯息以最短的时间全数消化,容灿将整叠纸丢入火盆中毁尸灭迹,拇指与食指捏揉著鼻梁,兀自沉思,片刻,他睁开双目锐光流转,食指节奏性地敲击桌面,薄唇掀合。
「照三笑楼探子队送达的消息看来,滇门当中疑有分歧,除门主沐开远的旧部拥护者,副门主楚雄在滇门中的势力亦不可小觑。」
「一山不容二虎,而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指节格格作响,一声声传入宋玉郎耳中。呵呵呵……这是三哥发怒,准备把人海扁一顿的前兆,今日虎须捋在此为止,见好就收,切记过分忘形,会招祸的。
他乾笑,面容稍整。「近两年,楚雄积极扩展自己的势头,据滇西纵谷,以南联络密支那、腊戍等番地部族,集结另一股强大力量,西南无律法,不少番地来的赏金杀手投其门下,沐开远是养虎为患,现下想收拾这只猛虎,嘿嘿……」唇角微讽,书扇轻摇。
被乌篷船集围攻那日,容灿忆及当时情况,其中环结逐渐明朗。
一张俏脸不识相地闯入脑海,自在地笑得无辜。
你来不来听我歌唱?明日枫林湖畔……你来不来……
滚!都滚开!他头猛地一甩。
没去便是没去,做啥记挂在心?
他手掌突地捏成拳头,指关节又是格格大响,在场的另外两人如闻丧钟,心脏陡跳、面容一白,相对苦笑了笑,暗暗吞咽唾沫。
「灿爷,其实情势对咱们挺有利的。」眠风鼓勇,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舔舔嘴唇才道:「那晚您下了大船,刚入夜,江面嘈杂之声大作,四面八方的水域全教篷船堵住,我和卧阳冲入底舱想准备火药炮击,才知早有人偷偷摸上了船,就是同您在岸边卯上的白衣男子和那个使双刀的悍丫头,鬼鬼祟祟也不知想偷些什么。」他哼了声,表情忿忿不平,「那丫头见了人提刀就砍,若不是张胡子听见卧阳叫声及时赶到,眠风恐怕要身首异处啦!」
「这有哪点对咱们有利啦?」宋玉郎挑高单边眉形,一副「拜托,请说重点好不好」的模样。
「哎呀,好好,长话短说、长话短说。那白衣男子在张胡子手下救起悍丫头,见事迹败露捉著她就跑,毫不恋战。乌篷船大举来侵,他老兄倒是隔岸观火,明摆著不相干,而後的事,灿爷也亲眼瞧见,他跟金鞭霞袖是同夥的。」接著,他双手一拍,「由此可知,滇门组织不够团结严谨,本来嘛,它的门众太过复杂,各部族又有不同的习俗和生活方式……」
「嗯,所以……咱们就以逸待劳,任他们搞内哄、狗咬狗,再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宋玉郎做出结尾。
「对、对!就是这么回事。」眠风不住地点头。
听在耳中,容灿不予置评,对著眠风颔了颌首,神情却是一凝,起身,他步近木墙边,揭开圆形洞窗,清冷的秋意透进舱内,神清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