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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门名花  第9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坐起身,头仍疼著,他抓过架上的鱼张口便咬,鲜美的滋味让心情稍稍缓和,口气不再那麽冲了。「你碰我的琴,还穿我的披风?」

  「你身上伤痕抹了透明膏药,不方便穿著披风,我暂时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抚过,侧耳倾听,跟著眉心微拧,轻叹了口气,「琴柄上的裂痕坏了琴音,可惜这把好琴。」她素手又拨,古音琤琤。

  其实除琴韵略低之外,容灿不觉有何异处。

  他的衣衫多处破损,两人下坠时,他未有多想以身护她,周身上下让石角锐处磨出不少伤来,伤处上抹了膏药,他凑至鼻下一闻,透著淡淡香气。

  「那一晚,你没来赴约,我等了好久,弹了一夜的琴。」她声音幽静,头巾在落崖时扯掉了,丰厚的发如流泉技在巧肩,鹅蛋脸在火光下有丝脆弱。

  「我爱去便去。」他咕哝了一句,开始进攻第二串烤鱼。

  沉默片刻,沐滟生指尖挑动几个琴音,柔软的语调充满蛊惑,「你没去湖畔,我一直惦记著,想你或许还在恼我……而现下你来了,还冒著奇险救我,灿郎……我心中可欢喜了……」

  见她娇容欲醉、蜜颊酡红,眸光烟霏漫漫,容灿一时间呼吸急促,那句「灿郎」由她口中唤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开脸,勉强捉回理智,清了清喉咙,粗鲁地道:「我爱救便救。」

  「你总爱说反话,我是知道的。」每回对他说这话,她脸上便是那个神态,有点爱娇、有点莫可奈何,口气带著点包容,像是对著一个闹别扭的顽童。「你救了我也救了澜思,我很感激。」

  容灿还是回以冷哼。「我仅伤了那三名男子,未下杀手,你的澜思小妹独力奋战,说不定已命丧刀下。」

  「不会的。」她摇著头,「他们既已受伤,更不是阿妹的敌手,况且那三个人皆中了煨在金鞭上头的毒,愈是运气,毒发愈急,横竖是活不了了。」她说得轻描淡写,论人生死毫不在意,火光映著一张玉容,唇角抿著笑花。

  「你--」容灿瞪住她,心绪好生复杂。

  「我怎麽啦?」小巧的下颚一扬,她开始扮无辜,「你倒是说啊!」

  「面若芙蓉,心如蛇蝎。」

  闻言,她笑得备加灿烂,「『芙蓉』我是知道的,便是白话里头的莲花,你是赞我生得美吗?以前你总是不说,还说我没有汉家姑娘貌美,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存心想惹我生气,但是呵……你今天终是说出真心话了。」在她想法中,蛇与蝎并不可怕,如宠物一般,这句话她听在耳里,甜在心里。

  容灿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头疼又莫可奈何,乾脆合上眼莫不作声。

  他盘腿打坐,掌心朝上置於大腿,凝神聚气,再暗暗运劲游走奇经八脉,舒通各处穴位,用以疗养内伤,舒筋活血。

  她没再同他说话,抱著琴,嗓音低柔的唱著歌--

  一天不见一天念,

  两天不见如隔一年。

  这两天,哪天不念几乎遍?

  如今见了,解去我的心头怨。

  这是那萍水相逢,

  也是前世里有缘,

  早注定了你我恩情无限。

  此生此世情不变。

  崖底的第一夜,琴音泠泠,一曲幽幽。

  ☆   ☆   ☆

  经过一夜调息养气,容灿内力已泰半复原,全身上下虽受了不少伤,但皆为皮外伤,又敷以滇门独门金创药,伤口不红不肿,已慢慢愈合当中。

  天方透入微光,他便详细观察了周遭地形,在不远处发现玄风堂师姊的尸首,她不如他俩幸运地跌入水里,而是直接摔在砾石地上,脑浆四溢、气断身亡。容灿将她身躯移正草草掩埋。

  仰首望去,两旁峭壁险峻,将天挤成细长狭缝,岩壁陡而湿滑,将融未融的雪覆於其上,若欲施展轻功上跃,虽中途借力点少、著力不易,於他而言,也非极难之事。

  「你走吧,我武功不如你,到一半准摔下来的,我留在这儿不走了。」沐滟生嘴唇微翘,声音清清脆脆,她拉紧肩上男子款式的披风,一手抱紧苗琴,带著一抹无辜的神态。

  容灿怔了一怔,随即宁定,眉自然地纠结起来。「以你的功力绝对上得去。」

  「上不去。」她反驳,咬著唇偏开头。

  「我说可以。」他同她交过手,还料不准她武艺的深浅吗?况且有他在旁照看,他当会保她无虞,怎会任她坠落……忽地,思绪一顿,心中涟漪大起,他对她似乎太过关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

  几个月前,由探子队所搜罗的消息中得知,滇门之中两股势力此消彼长,而她是门主之女、滇门名花,身分非比寻常,在这场渐趋白热化的争斗、浮出台面的冲突下,她成了对手亟欲擒夺的目标。

  所以,他来了,抛下大船的弟兄,刻意追寻她的踪迹,在见地落崖时,毫不迟疑地出手搭救,竟未顾及自身安危。

  他是怎麽了?扪心自问,徒然苦笑,许多事便是这般莫名其妙。

  「你可以,我不行的。」她软软地叹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转身沿著水流方向迈开步伐,走得极慢。

  一步、两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沐滟生!」身後响起男子略微火爆的叫唤。

  背对住他咬唇忍笑,控制小脸的表情後,她才缓缓转过身来。「什麽事?」

  容灿瞪著地,闷声问:「你要去哪里?」

  「找别的路出去啊。」她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循著水的流向,它会告诉你离开崖谷的路。」一样能走出此地,他的方法虽是捷径,却非她所愿,总觉得一脱离险境,他俩又要各分西东。

  感觉身後跟随的步伐,心微微放松,兴起捉弄的念头,她忽然定身回首,尾随的容灿怔了征,双脚也跟著停伫不前。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做什么跟著人家?只要双脚一蹬就能离开这儿了,你还在迟疑什么?」她顿了顿,神情爱娇地瞟著他,慢条斯理地说:「莫不是……你舍不得我呀?」

  方寸猛地抽跳,容灿让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辩道:「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右手伸至她面前,腕上的银饰流转光彩,与她单耳上的银环相辉映。

  「为什麽把这东西扣在我手上?」他拧眉逼视。

  她瞧了眼,小手下意识触了触耳上的银环,「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偏有人不会珍惜,胡乱丢到水里,你可伤了我的心啦。」有些答非所问。

  他两道剑眉拧得更高,口气微沉,「把它取走。」

  她红唇一咬,偏开身子,「不要。」

  「拿掉。」高大的身躯踅至她跟前,见到她若有深意的眸光,容灿的心又乱一拍,他深吸口气,冷淡地道:「送东西给人,也得瞧对方收是不收,如这般逼迫的手段,可悲复可笑。」

  受伤神色闪过那张绝艳的脸,她控制得极好,微垂双眸,唇边缓缓绽笑,柔软地叹息。「我是硬逼你收下,那又如何?横竖是取不下来了,银环上本有锁孔可调尺寸,如今套在你的手上,贴肤掐成合腕的大小,锁孔让我给融了,若要硬取,只会伤了筋骨,唉,你再怎般地生气,我也无能为力。」语毕,她再度拾步。

  听到她的回答,说真的,容灿心中并无多大的怒气,能否取下银环好似不甚重要了,来不及弄清这荒谬的心绪,见她背影轻移,两只脚不由得跟了过去。

  「你又跟来做什麽?」莲步一顿。明明盼著他跟在身畔,却故意说些反话,唉,她想,她是被他传染心口不一的坏习性了。

  不得不承认,她很美,野媚而危险,眼眸彷若两潭黑渊,难以捉摸却又动人心弦。勉强移转视线,容灿微蹙双眉,闷声开口:「我是要走,你以为我喜欢耗在这儿吗?你把东西还来,我便走。」

  「我拿了什么?」她一脸无辜,娇嗔道:「你说啊,人家拿走你什么东西?唉唉……你又来了,我是知道的,故意捉弄人家,想笑话我生气的模样,可我偏偏不上当。」

  「你肩上的琴是我的。」声音更紧了,他垂首,她俯视,两人对峙著,相距之近,让交错呼出的气息轻触对方的脸庞,一股暧昧的情愫渐渐延生。

  「把琴还我。」他假咳了咳,甩掉莫名的感觉,粗声粗气地道。这不是真正的容灿,他绝非气量狭小之人,如今却为著一把琴,同一个女子争得寸步不让。

  沐滟生忽地笑音铃铃,爱娇的神气在眉宇之间流转。「谁说这琴是你的?上头刻了名宇了吗?这把三弦苗琴是我在崖底拾来的,是我修好它,便属於我的。」

  她这是强词夺理,却又不无道理,纵使苗琴原就为她买下,可面对眼前情势,容灿如何忍得下气?

  「你穿著披风,那是我的。」

  没料及是这般的回话,她怔了怔,下意识拉紧身上粗糙又温暖的布料。

  「你能证明吗?上头有名宇吗?这亦是我抬到的。」

  「分两层衬里,外部是犛牛(牦牛)皮,内部原是缝纫羊毛,如今已剥落大片,里外合算有三处补丁,内衬领口用红线绣有『灿』一字。」他一口气说完,逼近一步。「披风是我的。」

  她红唇抿了抿,微微退了一步,目光仍固执地纠缠著,「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要你脱下还我。」

  「不还。」

  「还不还?」他再度逼问,两人像孩子般斗脾气。

  「不还!不还不还不还!」她叠声重申,「问了一百次还是一样,就是不还。」接著巧肩偏开,举步便走。

  「由不得你。」他低喝,反射地出手按住她的肩胛,欲要抢回属己之物。

  身後劲风袭至,她双肩微沉,回身连番裙裹腿,一下下全踢足了气力。

  容灿仅想夺下披风,并无意伤她,招式因而有所保留,见她为著一件破旧披风竟认真至此,心中除诧异之外,又萌生了难以言明的情绪,原要击中她肩胛的掌心陡然收回。

  沐滟生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要变招来攻,为抢先机,她双手合抱,使了一招「倒卧金樽」,背如弓,主动向著容灿迎来,如此一撤一进间,他双掌恰巧贴上她的背,尚未尽散的气劲流泄出来,拍中了她。

  「啊--」痛呼一声,她狼狈地扑倒在地,好似极为疼痛,披风下的身子微微发颤。

  容灿既惊且愕,急急蹲在她身旁,见她咬著唇,黑发下的小脸尽布细汗,心一促,不禁紧声地问:「伤了哪里?我瞧瞧!」边说著,双手快速摸索她的身躯四肢,手来到她的背部,碰触下竟引起一阵瑟缩。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柔软又固执,「我、我不还的,不还不还……」她又低下头,不知是否在哭,万般不愿教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

  那残存劲风的一掌绝不可能伤她至此,除非……

  容灿心下大疑,猛地揭开那件披风,伴随她的惊呼,终於瞧清是何原因。

  刺著霞色的上衣有几处破损,背部的衣料已撕裂大片,条条伤痕鲜明地烙在肤上,因没好生地处理,已开始红肿发炎,再加上他的一掌,伤处正泛出血水。

  「你--」该料到的,在坠崖时她的衣襟已裂,自己虽护住她,在滚落崖底时,她的身子仍免不了碰撞到岩壁,刮出裸背上的伤。

  娇软地瘫在他怀里,她与他难得有这麽亲近的时分,她不想动、不愿动,知道他正瞧著她裸露的肌肤,心底有些羞涩,那是遇见他之後才学会的心思。

  「灿郎,我……哈啾!」她打了个喷嚏,可怜地说:「会冷……」藕臂自动圈住他的腰。

  披风争夺已分胜负,她是赢家,容灿将那块布结结实实地里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咆哮道:「装什麽可怜?!你身上不是有膏药?既已受伤,为何不抹药?笨蛋、该死!」接著是连串的出口成「脏」。

  有些骂人的话太过深奥,沐滟生不是很懂,只知道他怒冲冲地发了很大的脾气,方寸不由一叹,唉……她又教他生气,唉唉……她总是教他生气呵。

  「我想上药,可是伤在背部……我、我没法自个儿处理。」

  「所以就任著它发红发肿?霸著我的披风不肯放?」他高声吼著,脸上尽展风暴,身躯却不再抗拒她的亲近。

  「我能怎么做?」她忽地扬起脸庞,语调在一贯娇柔中略略紧绷,「我能要你替我上药吗?若我真说出来,你会愿意吗?你、你总道苗族女子不知男女之防、不懂贞节,总爱著你们汉家的姑娘……我为什么得告诉你,再让你来取笑我?」她微微推开他,不知是伤口发疼抑或心中不郁,脸蛋苍白得紧。

  容灿望住她,思索著那些话,他不清楚她这样算不算生气?

  她总说他爱惹她生气,或许,真是如此,现下目的达成了,心却诡异地泛疼。

  「说来说去就为了一件披风,我、我……」唇一咬,她扯松颈上系带,也不管天寒地冻、衣不蔽体,偏要将披风脱下。「还给你便是。」

  她的举动换来一阵恶声恶气。「该死的给我穿好!」他双手压下,披风又稳当当地裹住她,两条系带俐落成结。

  「我不穿,不穿不穿不穿!」方才是「不还」,此刻情势逆转,披风的「人气」急速下滑。

  她挣扎著,在他怀抱中扭动,容灿让著她,怕她会伤上加伤,忽地一声惊呼,她像袋稻谷挂在他的肩上。

  「你想怎样?放我下来啦!你、你……喂!你要去哪儿,干什麽往回头走?放我下来!我胃不舒服,我、我想吐,好难受……」

  眼前一花,她由他宽肩上卸下,仍不得自由,身躯改而让人横抱著。一双大掌避开背部伤处,稳稳地抱住她,那张男性面孔映入眼帘,俊逸的眉、刚毅的轮廓,沐滟生陡地停住话语,芳心怦然,不由得暗暗叹息……

  唉……他抱著她呵……

  第六章--渺渺情怀风波恶

  步回最初的崖底,寻到昨夜避风之处,容灿将她安置在一块突起的壁石上,不等她坐稳,顺手便往她腰间探去,找到了她之前用在他伤上的那瓶透明膏药。

  「我不穿、不穿不穿!」她难得使小性子,俏丽的脸蛋有了女儿家的神态,尚未察觉随身的膏药已落入他手中,只顾著使劲脱下披风。

  「还给你啦!」掷来的披风正巧挂在容灿肩上。

  下一刻,她让一股力量推进,上身压入男子壮阔的胸怀里,一只大掌揉著柔软的发丝,温柔又不容挣扎地按住她的後脑勺,她的额抵著他的肩胛,鼻尖尽是他的气息,耳畔隐约有著他的心鼓声,咚、咚、咚……一声声,与自己相合。

  幽幽又是低叹,所有委屈彷佛一下子离得好远,远得无力去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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