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端详着布条,直到它们被水吞没,沉落湖底,才转身走向湖的深处。
湖心因它的潜没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没多久,湖面又恢复平静,一如往常。
***
月,倒映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和那弯拱桥相映成趣,犹如黑丝绒般的色泽沉沉地笼罩着水面,为月的倒影铺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咚!」
物品掉落平静水面,使之泛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唤起陷入深眠的它。
它睁开残留睡意的眼眸,水面粼光闪闪,它不得不眯起眼来躲避那刺入眸里的光芒,待它稍稍适应后,它方看清湖上的桥有人在。
它抬眼望了下天色,此时该是万籁俱寂,怎会有人出来呢?它待在这儿很久、很久了,久到它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只知自己从睁开眼睛开始,就身处在这湖里了。
它每天看着桥上走过的人们、听着他们说的话,渐渐地它也开始渴望说话。它会寂寞,会想要亲近人,就像它亲近水一般,只是……前些日子,它不小心被人类给捉住,那次惨痛的经历让它从此对人类只敢远观不敢稍近……
现下这个待在桥上的人类,让它不由自主的观望着。
「咚!」又一泠音撞击水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同样的水花也沉入湖面,造成的效果微小,到不了它手上便教湖流给拂平,却在它心底卷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它感觉自己跟着那涟漪动了起来,有股意念让它想要亲近。
声音是从那人身上发出来的。这让它不免好奇地盯着那人,候着那人下一步的行动。这个时刻,城里的人都在休息,鲜少有人仍在路上闲逛,即使有,也皆是人类口中称之为「窑子」地方出来的人。然而他们皆是路经,而非停留。
「对不起……」那人轻吐出的话语教它一楞,触动它记忆深处的某一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原谅我……」那人的轻声细语犹如震耳欲聋的响钟,一阵又一阵地荡进它心里,唤起它的记忆。
正当它在苦苦思索时,那道身影忽地一颠,摇摇晃晃,接着往桥下跌落,这让它心一慌,不由得伸出手来接住她的身子。
「啊!」苻莲樗惊叫一声。
今天她救不了一名沉疴已久的病人,心情沉闷,看着病人的家属哭泣的模样,她也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受影响,才想到桥上来哭一哭,好发泄郁闷的心情。
怎知才想离开,突来一阵怪风让她站不住脚,整个人重心不稳,跌落桥栏──
完了!
一股力量打横抱住了她,让她免去被水鬼拉去当替死鬼的命运,可湿凉的冷意透过衣裳传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谢谢。」那股力道固若盘石,让她可以依恃到自己站稳为止。
她低头,由挽住自己的手臂确定拉她一把的是一名男性,微微挣动手臂,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放松,因而抬首凝望,望入两泓似曾相识的眼眸。在月光的反射下,她看不清这人的面孔,只能勉强看见那双眼眸闪着妖异的光芒。
「哩……」它想起来了,眼下这名人类是前些日子救过它的人。
只是……为何她会想要跳进水里呢?它曾见过与她打扮相似的人类在水边清洗他们身上穿的怪东西──后来它知道那怪东西名叫「衣物」;也曾见过小人类们在浅水的地方游玩;就是没见过有人类站在桥上想要跳进水里的。
莫非──她同自己一般,喜欢水、亲近水?
思及此,它不由得多瞧她几眼,但它没有嗅到相似的味道以及感觉,加上她身上有人类的味道还有……那令它记忆深刻的热度,纵使有衣物的隔绝,仍淡淡浅浅地朝它缓慢浸染,让它推翻了先前的臆测。
它有趣的盯着她,觉得她挣动的模样跟水里的鱼儿被捉住时的模样相去不远。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即使一只手被挽住无法挣开,苻莲樗仍有礼地先道谢语,轻轻一福,发觉它仍是捉着自己不放,几次挣扎无效后,她方开口:「请公子放开奴家。」
放开?闻言,它才松手。
苻莲樗得到自由,连忙退离几步,原想转身就走,却在瞧见它的模样时忘了离去……
「公子,你……」好面熟。
苻莲樗偏头就着月光打量它的脸,然后……随着往下移的目光,她不由得低吟一声背过身子。
老天!怎生有人不穿衣服在湖边走的?不过,也由于这原因,让苻莲樗想起了前些日子她曾救过的一只水怪,眼前的男子不就是前些日子她放走的那只水怪吗?她对它的印象仍深。她脱下外袍,往后一伸,「穿上。」
有总比没有好,她可不想长针眼,她以为它是离群索居的;没想到会在城里遇见它。
它盯着她的手,不明所以,于是轻叫:「啊……」
「穿上。」这回苻莲樗将外袍塞进它怀里,明白示意它得穿上。「你得穿上衣服,不然会被捉到官府去的。」
虽说此时四下无人,但这座桥是城里的交通要道之一,若是它一直站在这儿,不必天明,它便会被提拿到官府去。把水怪捉到官府,离水过久的它可能会死掉。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苻莲樗便无法丢下它不管。
衣服。
它捉住这个词,捧抱泛着香气的外袍,一个转身,身上便多了一套与苻莲樗相同的衣物──上着淡黄色的女衫,下着墨绿色的长裙,裙间系着同色的腰带,佩有一个玉制的圆型饰物──玉环授,外罩件袍子,所幸它的发仍是披散的。
只是这样的装扮穿在它男性的外表上,显得格外不搭调。
「噫……噫啊……」它伸出不甚灵活的手拍拍苻莲樗的背,要她回身看看它。
苻莲樗一回头,借着明月看清它的样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见她拿回自己的外袍说道:「你是男人。」
「烂伦……」那是什么?它迟缓的重复,摇头晃脑的注视着她,在它眼里,「人」都是一个样儿的,而它不是「烂伦」,也不是「人」。
「男人。」苻莲樗纠正它的发音,上次会面她料定它懂人话,却不知有些东西不是它能理解的。「你身上穿的是女人的衣服。」
她不想知道它这身衣服是怎么「变」出来的,她只知自己的胆子忒大,竟可以两次面对一只妖怪而心无所惧。说无惧是骗人的,苻莲樗只是下意识地相信眼前这只精怪不会伤害她。
「男人……」它学着苻莲樗的音调再发一次音,果然,人类的语言就是格外不一样。
「对,你是男人,所以要穿男人的衣服。」苻莲樗像个夫子般教诲着。
妖眸清晰浮现两个大大的问号,它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别扭万分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然后它再次抬头看着苻莲樗,清清楚楚地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苻莲樗逸去话尾,睁大杏眸看着它,不敢相信先前只会哼啊乱叫一通的它竟会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没有发觉苻莲樗的讶异,得不到回答的它一径的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男人有男人该穿的衣服,女人有女人该穿的衣服。」苻莲樗被它的「为什么」逼急了,一串绕口令似的话语疾吐而出,弄得它头昏脑胀,没法儿消化。
苻莲樗回望,抬手抚额,不太明白为何自己会跟它站在湖边扯这些话语,平日这个时候,她该是在居所中沐浴更衣休憩,而不是在外头与一只精怪说话。
「多谢公子相救,告辞。」走为上策,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苻莲樗告诫自己,因而再次一福,转身想走,但这回,她离去的步伐因臂上的力道而停止。
完了!苻莲樗想也知道拉住自己的人是谁,眸子由臂上的手往上移,望入它闪耀着无邪光芒的妖眸,无力地收回早已跨出去的步伐。
「还有事吗?」不该救它,不该被它所救。苻莲樗满脑子的「不该」盘旋回绕,早知道就别站在桥上哭。
「啊……」它不知所云的发声,不明原由地拉着她,甘冒被她烫伤的危险,却未明白自己拉住她的原因。
「咦?苻姑娘,这么晚了,妳怎地还在外头?」城内的夜巡路经桥头,见着苻莲樗的身影,便领着手下步上桥来到他们身边。「这位姑娘是……」
说着说着,他的视线内除了苻莲樗外也一并纳入了它的存在。
「我朋友。」苻莲樗眼明手快的反手将它的头压上自己的肩,「它适才有些不舒服,是以我们才停下来让它稍事休息。」
「女孩子家怎会在外头待到如此晚呢?小心恶徒啊!」夜巡未再存疑,目光不再流连在它身上,对它明显高于一般女子的身材也未曾稍加留意。「要不,让弟兄们陪妳们一道回家?」
「不劳烦差大哥们,我们有伴,可以自行回家。」勉强扯了个笑颜,不让他们看出任何异样,苻莲樗遏力保持平静的婉拒。
她没事做啥保护起这只妖怪来?她不止一次懊悔自己一时的妇人之仁。
「再怎样说妳们都是两名弱女子,还是让我差名弟兄护送妳们到家吧!」
「这……也好。」苻莲樗婉拒未果,只能接受。
「呜……」被压得很痛苦的它想要抬头看她,却被她死压在肩膀不放。
「别叫。」苻莲樗以着只有两人听得到的音量命令道。
它一听,强忍下不适感,很可怜的被苻莲樗带回家。
那夜,月明星稀,凉风轻拂,柳树低垂点水,扬起阵阵波澜。
第二章
「啪」一声,伸向桌上菜肴的手立刻缩回主人嘴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另一只空闲的手却悄悄地再次伸出,往桌上的菜肴攻去。
「啪」的又一声,这回多了声轻柔的斥责:「不可以。」
遭受到同样命运的手再次缩回,它饥渴的望着桌上的菜肴,边舔舐被打到的地方,然后,再扬睫看着那道忙着煮菜、背后有长眼睛的纤影,乖乖的候着她说可以。
好不容易,她转过身来、双手捧着汤碗上桌,人也跟着坐上长凳后,它方跃跃欲试的伸手想要捉东西吃。
「啪」的再一声,它垂下嘴角,迎上她含笑却带着强硬的眼眸,慢吞吞的执箸,不熟练的使用这两根细长的棍子夹着凉透的菜肴入口,却因生硬的动作而屡次失败。
吃不到东西的它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赌气地别过脸,情愿饿肚子也不愿意用那两根怪东西吃。
「别闹脾气。」柔柔的女声传入它的耳膜,震动它的心,让它再次转回脸来尝试着使用筷子夹菜。
好不容易,它在失败数次后终于品尝到食物的芳香,那浓淡适宜的口味填饱它空空如也的饿腹,让它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好不好吃?」蕴含笑意的轻问递送。
「豪猪。」它大力的点点头,再次举箸攻向那些刻意放凉的菜肴。
「好吃。」轻声更正它的发音,见着它欣喜若狂的笑脸,就算菜是冷的也觉温暖。
「好吃。」重复一次她的纠正后,它又埋头大吃。
像个刚学会用筷子吃饭的孩童般,它吃得满脸都是菜渣饭粒,苻莲樗拿起一旁备好的布巾往它脸上抹去,还它一张干净俊逸的脸。
「樗。」它傻呼呼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拿过布巾擦脸。
苻莲樗叹口气,不厌其烦的纠正:「莲樗。」
「莲樗、莲樗、莲樗。」牙牙学语的它不停的叫着她的名字,它的叫法让她双颊一红,觉得自己是专属于它的,然而明明……明明不是的……
眼前这只大啖特啖的「妖怪」,是七天前她由城中的湖畔带回来的。
而见它这模样,任谁也不会将它和「妖怪」两字连在一起。
至今她仍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一时冲动犯下顺手牵「妖」的罪行,至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情况也容不得她不带它回来,仅因它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救了她一命,而她为了不让它被捉到官府去,只好装作两人是朋友──幸好那时它穿女装──将它带回家。
一眨眼,七天便过去了,孤寂的生活开始习惯了它的存在。
有它在,日子过得好快,也特别开心。
「好了,好了,去洗把脸。」苻莲樗拍拍它的头,要它去将脸洗干净。
它听话的起身,因力道过猛而弄倒长凳后跑出去,未久,外头传来泼水的声音和它的笑声。只有叫它去碰水,它才会跑得比什么都快。
她还记得刚带它回来的时候,它连路都不太会走呢!
苻莲樗摇摇头,笑着起身将长凳扶起,收拾桌上的杯盘狼藉。
「樗!」一声大叫让苻莲樗一惊,手中的碗盘应声落下。她皱起眉头,一个转身,恰巧和突然跑进来的它撞个正着,她及时稳住身子,免去一场灾难。
「怎么了?」糟糕,她的衣服湿了。微蹙起眉,她拍拍全身湿透抱着自己的它,柔柔地问。
「人……有人……」语间带着无限恐慌与害怕,它全身发颤,顾不得与她接触会烫伤的危险紧抱着她。
「乖,没事,我在这儿,嗯?」苻莲樗拍着它的后脑。
它对人类有几近盲目的恐惧,也许是因为先前自己遇见它时,它身上的伤是人类所造成的。只是不知为何,它对自己便无这份惧意;这般受人完全信任是苻莲樗二十年来除了爹亲外未曾得到的。那种感觉,她很久没有感受过,如今感受到,觉得格外的温暖与……开心。
她越过它的肩膀穿过门看着外头,什么也没看见,但隐约听到一些声音由远至近,于是她推开它,将它带进内室,只来得及披上外袍遮住湿掉的衣裳,一声急唤便至。
「苻大夫!苻大夫,妳在哪儿?」
「在这儿等我,乖,必要时隐住身形。」她知道它有这个能力。
命令它待在内室,苻莲樗独自出房应对。
「我在这儿。」她扬开帘子,拉好外袍,理理鬓发,笑道。
「我家小宝被毒蛇咬伤了!」来人手中抱着一名面色青白的小孩。
「我看看。」苻莲樗瞧一眼他的面色,脸色大变,先以针插入小宝心口附近的穴道,「快进来。」
她掀起帘子,引他们到内室,让男人把孩子放下。她拿过药箱,顺道巡视一遍周围,如预料地没有看见任何「东西」,方安下心为男孩诊脉。
「苻大夫,妳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宝,我只有这个儿子啊!」穿著粗布衣裳的男人红了眼眶,急切地说。
「知道是被什么蛇咬伤的吗?」被咬伤的皮肤有紫斑,伤口出血严重,就她所知有两种毒蛇的咬伤症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