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谁管得了那蹑手蹑脚溜进姻缘阁的两只小鬼。
掩上门,两鬼见满地排列整齐的泥人小娃和成捆的红绳线,相对看,咭咭怪笑,以为事情就要结束了,却不知是灾难的开始,因月老愁的愁,同样把他们弄得一个鬼头两个大。
“哇咧!到底是哪一个?!”天啊,已经眼花撩乱。
“天师说,男泥娃要长得像文判官,细长的眼,挺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女的泥娃娃要像瑶光小姐,瓜子脸儿,长长的眉,大大的眼睛,笑起来有两朵浅浅的酒窝,一头黑黑的长发。”他可认真了,每个泥像都揍到鼻下仔细端详,坚定意志,要在满阁的小泥像中找出指定的两个。“唔……不是这个……”他随手摆下,取起另一个。
“不是这个?哪里不一样了?”难道自己的灵通比他低吗?在自己眼中,每个小泥娃都是微揭的颜色,眼一般大、嘴一般小,鼻子一般挺啊?!怎么分?呜呜呜……又要被天师敲头顶了。
“快找啊,发什么愣?!”
“是、是。”找、快找、拚命地找!不找出来誓不罢休!不成功变成人,呃……说太快了,重来一次,不成功便成仁。
有了这样的“雄心壮志”,抱著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外头的踢毽子已轮赛到第一百场、花鼓玩破了三面、所有的促织儿结束淘汰赛,进入决斗最高潮的同时,姻缘阁中的两只小鬼终於找到梦寐以求的两个小泥人娃。
“我找到瑶光小姐……呜呜呜,完成大事了。”
“我找到文判官啦……呜呜呜,我出运了。”
擦乾眼泪,精神大振,他们依著两个泥娃娃脚上系妥的红绳一路搜查,却找到两个各自的伴侣。
这还得了?!他不娶她,未来娘子竟是别家姑娘;而她没嫁他,未来相公竟是别家公子。天啊!真真不得了、了不得了!
“快,快解下脚上红绳。”
两只鬼动作好快,各持著一个娃娃,把线给解了。
“对,把他们两个系起来,哇——”两只一同大叫。
“笨耶,你!总该留一条红线,两个脚上都光溜溜的,怎么绑啊?!”
“还说我,你不是一样,只会催催催,催魂啊?!”
“哎哟哟,要吵待会儿再吵,先找红线绑了他们。”
一旁成捆的红绳线,两只鬼围著它抽丝剥茧,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线头,抽将出来,终於将线的一头顺利系在男娃娃脚上,又把线的另一头系在女娃娃脚上。
大、功、告、成!
两只趴在地上喘气,揭掉一额的汗,这差事真不是鬼干的!
忽然,一只大叫了起来。“糟!”
“啊?!”一只尚处茫然状态。
“他们原来的伴儿,怎么办?!”
“嗳,也是一男一女嘛,瞧你紧张的,乾脆就送成堆吧,反正是……佳偶天成、天成佳偶……嘿嘿嘿,咱俩儿也成天啦,帮人配对。”
“唔,也好。总不能让两个都寂寞。”
取得共识後,两只鬼各自找到脚上犹有红绳线,却已形单影只的两个小泥娃。将线轻巧地捏在指尖,打了个小套圈儿,正要为他们牵连在一块的时候,姻缘阁的门突然教人撞了开来。
“哇——”进阁的小童惊慌大叫。
“哇哇”两只鬼跟著放声尖叫,手一甩,两条原要结在一起的线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你们?!你们两只?!你们两只小鬼?!做了什么坏事?!”
盯著那根指到自己鼻前的胖指头,忍下想一口咬下的冲动,咽了咽口水道:“你?!你一个?!你一个黄毛小童?!这么凶做什麽?咱俩是瞧这些泥娃娃做得好精巧,拿在手上玩就舍不得放回去了,又没什么!咱天师老爷特地登仙居拜访,我们好歹也是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咱其他的鬼兄鬼弟想你们这些孩儿都没下凡间玩过,还带来不少小玩意儿同你们玩,好啦,现下玩过不想玩了,是来赶人的吗?呃,赶鬼的吗?”连忙改过,他两手一擦,说得失酸刻薄。
让这只鬼抢白一番,小童有些不知所措,想想自己是太鲁莽了点,不禁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两只,嗫嚅地道:“哦……我没那个意思啦,只是这姻缘阁不能让谁随便进来的,两位鬼大哥不要见怪。我是担心月老知道了,要大发脾气。”
“那就别让他知道。什麽都别说。只有你知、我们知。”见好就收。
另一只放缓语气,扮起白脸来了,“哎呀呀呀,原来有这规矩,是咱们的错,咱们没注意就这麽闯进来了。唉唉唉,对不住,对不住,咱们这就出去,不敢打扰。”
接著,两只鬼在那小童略感困惑的目送下,手拉著手,跑到外头看斗促织的最後决赛去了。
阁中,那小童吁了口气,看著满满的小泥娃儿,还好,只是放的位置有些歪了,想是他们拿在手上玩的缘故。
将位置摆正,他拍拍小手,起身将一旁桌上做成动物模样的泥像放入篮中,这些是正在修行正道、要晋升品级的动物灵,有虎精、狐狸精、蛇、狼等等,虽已化成人形,元虚仍是动物。
这些精怪的姻缘自然不列在月老管辖范围,只是天帝托月老将其烧制成泥塑,送至天庭,听说是在考核他们是否能成仙正果时需要用到。
那小童边想著,耸了耸肩,将一篮的动物泥塑带出姻缘阁,却不曾留意一只虎儿和一只大狼,各教红绳线套住头,一个牵在男娃娃脚上,一个则与女娃娃系成一块。
方才满屋子尖叫声时,他们让线套住後,被拉扯到地上的软垫来了,此时,正静静地躺在桌脚底下,无人过问。
正是……佳偶天成、天成佳偶。
姻缘,由天注定。
第十章--侬只今生结目前
京畿城南大街。
热闹扰攘是白天永远的景象,大街两边店铺林立,除了没棺材店,几乎啥儿都齐全了,再加上叫卖的摊贩,沿街兜售的小玩意儿、竹枝糖葫芦,卖艺走江湖的,比剑耍刀,吞剑吞火,聚引不少人潮。
然後,直直往前走,一直到了尽头,转一个弯,那儿有一幢大红宅第,门上挂著当今圣上御赐的匾额,黑实木上烫金宇,亮灿灿的,教人不敢逼视。陶公豆子府。
“俗气。”那名老者刚下自家顶轿,身著官服,应是由朝廷下班,他不马上进屋,站在大红毛前一脸的鄙夷。“哼,没品味。”不仅宅子的颜色不对,连名字都取得难听。
“老爷,您回府啦。”与大红毛比邻而居的一幢大绿宅,两扇铜门打了开,老管家探出头来,他是见轿子都回府了,却迟迟未见老爷,就猜他老人家八成还逗留在外瞪著隔壁那幢,反正,每天总要来个几回。
两府之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我说钟全啊,”他终於甘愿回自己家门了,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他忙著跟老管家交代:“咱们家的铜门能多亮擦多亮,门前能扫多乾净就扫多乾净,别落得与隔壁一样,灰门尘地的,没点儿朝中大臣宅第该有的气派。懂不懂?”
“是。老爷,小的为您盯著呢。”
“还有啊,钟全,”他向前几步後又走回来,“我问你,你觉得咱们府上的那块匾额好看,还是隔壁的好看?呃……我是指颜色方面,你尽管说。”
老管家抬头瞧了瞧高挂的匾额,说出正确解答,“老爷真爱说笑,当然是咱们的好。又亮又威严。”
“是啊是啊,咱们的好。”他笑咧嘴,捋了捋白胡,自在地进厅了。
“唉……”老管家摇头苦笑,再度合门,而门外那块大匾,黑实木上烫金字,亮灿灿的,教人不敢逼视。
钟公太保府。
同样是当今圣上赐予,若论有何不同,也只有上头的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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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是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著她。
原来不懂,久了,还是不懂,不过,倒是习惯了,习惯地黑黝黝的眼瞳中,静静地映著两个自己,不需任何话语。
“竹青,你又爬墙啦。”她放下毛笔,将爷爷规定的练字课程暂抛脑後,跑向那名攀坐在阁楼窗子的男孩。“唉,你总是不走正门。”她瘦弱的手臂支著实,想稳著让他爬进来,可是男孩身手灵敏无比,一个翻身已荡进屋来,双脚稳当当地站著。
“走正门,只怕进不来。”陶、钟两家的大家长斗成这样,他这个陶家大孙若是光明正大地踏上钟家大绿宅,指名找钟太保的长孙女儿,九成九被人拿扫帚扫地出门。他微微笑著,伸手抚过她的嫩颊,见她小脸微缩,有些羞涩,才缓声道,“颊上沾了黑墨了。”
“是吗?”她赶紧捣住,一手掏出帕儿擦著。
“给我,这儿没镜子,你擦不乾净的。”
他半强迫地接过帕子,一下又一下拭著她莹玉般的脸蛋,专注、又有些温柔,还有一些……她也说不明白的东西。他每回这样瞧她,自己就忍不住思绪纷飞。
九岁,那是四年前的事,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打出生,她就是个病胎,也不知染著什么怪症,三天两头的发烧,全身热得烫人。她还记得那些川流不息的大夫们,甚至在朝为官的爷爷和爹爹还为了她跪求御医过府治病,每天要灌进好多黑呼呼的药汁,苦得她舌头都没其他味觉了,可是病还是病著,整天烧得昏昏沉沉,而娘亲几乎是终日以泪洗面。
然後,那一个夜晚,风好大,将阁楼外的花草吹得作响,咿呀一声也吹开她的窗子,她不想唤丫头来,勉强撑起身子想下床关窗,揭开床帷,他就坐在那边望著她,那是与他首次见面,也是首次有异性闯进她的阁楼里,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同的男孩子。
“你是谁?”她轻问,微微咳了起来。那个年岁的孩子对男女之防尚称模糊,她心中不怕,只是觉得好奇,不知他如何进得了阁楼来?
“你可以喊我竹青。竹子的竹、青青河边草的青。”
她喜欢他的声音,很温和很好听。但後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并不是如他说的,尚有另外一个,可是,他坚持要她唤他竹青。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软软的问,不知觉学起他的语调。
“我有一件东西放在你这儿,现下,该取回来了。”
这话她不懂,正欲再问,全身却烧得难过,那怪症又发病了,来得极其突然,她倒回软垫,就觉得热,好热好热,刚开始几年她会热得痛哭,可如今,已懂得哭是没用的,只有咬牙撑过,撑过,就会舒坦了。
“你走吧……我、我睡了,不陪你说、说话……”
她模糊地瞧著他,纳闷著为何还不走开,她不想让外人瞧见自己痛苦的样子。可是,他好奇怪,犹记得当时他手掌抚摸她头发时的两道目光,带著了然的神态,她虽小,却知他其中的怜借。
他的脸凑近她的,“别怕。”他说。然後口对准她的口,一瞬间恍惚了,仅觉得肚腹中一股热源不住地流向他,有光,好亮,这是她那一次最後的印象。再清醒时,窗外的天好蓝,阳光这么温暖,小鸟唱著歌唤她出去游玩,她下了床,在阁楼外的庭园追蝴蝶,玩了一身汗。从今而後,再也毋需饮那些苦煞人的黑药汁。
为此事,爷爷和爹爹特意做了个大匾额,送给那名御医好生赞扬了一番,可她隐约地知道,她的病是教那男孩治好的。
“小脑袋瓜想什么?”他轻敲她一记,唤回她悠游的神智,却见到他将帕子摺妥放入自己的衣襟。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我……”她十三岁,明年就及笄了,况且打一出生就已订了亲,她知道该将事情说明白,不能再任由他偷偷往自己阁楼里来,毕竟男女有别,有许多礼节非守不可,可是……可是……每回见到他,她心中是欢喜的、雀跃的,若他真的不再来……唉……
“怎么可以怎样?”他面容温和无害,精锐的是那一对细长的眼眸,好似藏著无数的秘密。眉微挑,“怎度可以收起帕子?”他替她说完。
她点头,等著他还回东西,暗暗希望他瞧不出她泛红的脸蛋。
“擦完墨渍,你的脸也乾净了,当然是收起帕子啊。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可是……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手帕。”
“我知道是你的,而且我已经收起来啦。”
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感觉,他愈来愈爱耍弄著她,是什么意思,有时她是又羞又急,有时则又恼又不知所措,有时却又教她心中紊乱浮动,她细细思量过了,还是不明白如何解释那股心绪。
就如现在,他明明不该拿她的帕子,偏又不肯归还,他们都长大了,她终会嫁人,这样的事还能允许多久?思及此,心底不由得惆怅。
“拿去吧,别拧著眉,不欢畅。”一方帕子递到她眼下,声音依旧温和。
她略微惊讶地望向他,耳垂泛著淡淡粉色,红唇动了动,被动地收了下来。
“竹青……你很喜欢这帕子吗?”她仰头,唇边有笑。
他点点头,“喜欢。”因为有你的香气。
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一向待她好,教她习字读书,讲述外头发生的趣事给她听,怕她闷著,总带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她……他不只待她好,还有那抹温柔的笑,温柔的眼神,会在自己气闷难过时,温柔地望著她。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而这关系已超越男与女的界限。她咬了咬唇,将手帕递了出去,笑得甜美。
“竹青,若不嫌弃,我把帕子送你。”
她笑得更欢喜了,因为他收了她的东西,细长眼睛也笑弯了。
“唉,你是头一个送我手帕的姑娘,我定会好好珍惜。”
也就是说,往後还会有其他的姑娘送他东西了。届时,她的这条帕子又会在哪里?这念头闪过,她不禁一怔,故意抛开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她身子转回桌边,拾起毛笔,秀腕出劲继续未完的练字课程。
他尾随过去,静静瞧了一会儿,在她写满长开宣纸後,对其中几个笔画提出意见,如此的相处,这么的自然。
“这一撇该加长,收尾需顿力,以防破尾。”他解说著,提笔写了起来。
“那这个字呢?我一直都写不好,尤其这一捺。”
“要这样写,别贪著想一气呵成,先慢点来。”他又挥毫。
她趋前看著、学著,拿起笔在纸上临摹。“是不是这样?”
“嗯,还不错,可以再好。”他的掌心好自然地握住她的软荑,这举动对他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你别施力,感觉我的笔触。”然後在纸上写出完美的一字。还想继续,门外传来脚步声,她一惊,抛下笔赶忙冲出去迎接,顺便档架,挡不了架就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