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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第4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他仍是笑。“娶媳妇儿有什么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了媳妇儿,她会替你烧饭洗衣、打理家务,把你照顾得妥帖周到。”她顿了顿,不知是否自个儿错觉,夜风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轻扬,月脂镶在他身上,镀著一层微乎其微的青萤光芒,竟似要御风而去。

  “你冷吗?”无预警地,她问。

  他略微怔然,掉头瞅著她,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冷。”

  教那俊逸尔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

  不冷!他不冷。

  瑶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他说,他不冷呵。

  她是阴魂,没有人的气息温度,风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冻,她便多冻,总是随著万物自然,飘荡在此间,就得学会如何融入。她徘徊在这水岸,孤独时,远远瞧著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听著人语狗吠,聊以慰藉,却无法太过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

  如今,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触摸到空虚无形的身躯,她离他好近好近,不见他冻得打颤、冷得发抖,彼此都觉无比适意,好似属於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

  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让瑶光以为,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

  “你冷?”他眉微扬,收起串铃儿,手又负於身後。“进屋吧,我不会去扰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该处理那妇人,尽速回交阴府,至於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後提来的消息,解开了旧的疑虑,却延生新的怀疑。她不是无主孤魂,偏要做无主孤魂,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莫怪这水岸,百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

  到底,她所求为何?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

  “我不冷,一点也不。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後。

  举头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将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别?!

  他但笑不语,心中波澜不起。

  “文相公……”她唤著,教自己提起勇气,生前,她不是胆小的姑娘,死後,岂能化成胆小鬼?“你、你当真不要娶妻吗?”

  闻言,他微微错愕,发觉同她交谈,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他摇头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无人问,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我移居到这偏僻乡壤?只求平淡过活。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著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他拿了她的串钤儿,便是感应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是这样!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任他走开,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

  那夜柏杨树下,她将串铃合於掌心,诚心诚意地祝祷,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但如今,他来了,来到她身边。他没甩开她的掌,住她靠近,细长的眼一贯温文。

  “你别太过激动,对伤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么也不问。

  这一刻,瑶光内心闪过疑虑,但也仅是闪过而已。

  他不问,就是不问罢了,她不想管、不愿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往後,她要待他很好很好,两个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麽一天,她能体会什麽是人间的情和爱。

  “我不激动!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她仰头瞧著,见他脸庞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

  “我听著。你说。”www.xun  love.org  kwleigh掃  雲京校

  有了他的鼓励,她心倒是宁定不少,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才能将他的恐惧降至最低。以後,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时日一久,他定会察觉她不似常人之处,现下把一切公开,也省得提心吊胆,猜测他知道後会有如何的反应。

  以舌润泽了双唇,她吐气如兰,“我、我有个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和著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说到此,她偷偷觑他,见他微微在笑,黑眸中无丝毫讯息。

  瑶光继而又道,语音稍转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后来,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黄,我瞧著,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杨树的枝丫,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我便跟随著他,就如同、如同……我那姊妹,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著他。”

  如此显著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著眼、揪心等著,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像中该要的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著,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著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隐著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著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麽?”他语气不高不低,沉著如山,轻轻想挣脱她的掌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著。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後,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著另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娘何必执著?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後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著,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著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光微恼!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她硬拉著他半跪在水边,身躯前倾,喊著:“瞧清楚了,你仔细的看一看,水面上没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没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别说你不懂,别说——”不断地摇头,脸颊湿了,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泪。

  她的泪呵,一样失去温度,尝进嘴中却如清水,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

  女子梨花带波,他静然不动,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似思索、似评量,他终是放口,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错对象了。把串铃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愿有个鬼妻。”她咬住唇,不愿泪再奔流,小脸难堪地转向河面,这么一瞥,内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滚著七情六欲,然後,遇见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刚开始尚不注意,现下已然意识。

  洒亮月脂的河面上,没有她的倒影,也没有他的。

  第三章--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著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著。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儿,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著,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醒目,火蕊还燃著,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著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著眼、红著鼻头,一面烧著纸钱。老狗来了,他瞥著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著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著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择依然故我。瑶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顶著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麽也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

  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间,但水仍冲刷著,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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