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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第5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著河水,对住那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接著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後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後,没暇想起长久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後悔再来後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後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著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著,再也爬不起来。

  瑶光看著,心拧著,想著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命丧於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著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轻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著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著,先帮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著微笑,以为他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著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不对吗?有什麽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著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著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著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著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著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後,我教你拔牙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於腰间,快意爽朗。

  奇怪,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瑶光不懂,也不想多懂,双膝跪行两步,直挺挺立在他跟前,坚决地道:“天师,求您收了我。随便该怎麽处置就怎麽处置,可以将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并不清楚他如何收鬼,说的都是民间传闻,顿了顿,绝然语气杂著祈求,“无论如何,只求您收了我。”

  呵呵,不仅世事无奇不有,阴间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态,眼眸认真,一张脸白苍苍的,瞧来顶可怜。

  “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见,无不吓得四处窜逃,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今儿个还是第一遭。

  “我方才说过了,我阻挠鬼差——”

  “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断她的话,撇清关系。“若要讨罚,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瑶光心一促,不由得问:“他是哪位?”

  “呵呵呵,阎罗殿上两位判官,文判笔堂生死簿,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方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师说得对不对啊?文老弟。”他最後一句恻头过去,对住空气道出。

  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於身後。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著眼,瑶光硬不让眼眶中的珠泪掉下,持著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麽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麽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著。”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著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著。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著他轻喊:“瑶光是太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著笑,怯怯唤道:“大哥……”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著:“唉,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著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天眼通!开!”河面跟著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於你。”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著,任由泪珠儿滴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麽?!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著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著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著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著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著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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