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静寂片刻。没来由,瑶光竟想掉泪,唇咬得几要滴出血来,垂著螓首,她已旋身要走。
“陶姑娘——”他唤住那瘦弱的身影,心中有陌生至极的情绪,直觉不准他深想,那是危险的漩娲,一旦坠入,只有坠入。
瑶光步伐稍顿,并不转身,因眼眶蓄著湿意,她努力挺起背脊,等待著他。他似在挣扎,瑶光感觉到身後略微沉重的喘息。
“有关於串铃儿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是你期盼的梦想,却毁坏在我手上,我绝非瞧你不起,你是好姑娘,有著极好的心肠,这百年的飘荡你既能忍下,要修成正果指日可待……只是你不愿,没谁能强逼你。往後,我也不会再说些你不爱听的道法,你愿学法术,我便教你。”他顿了顿,深深吸气,“若能,希望你的串铃儿有个好归宿。”
瑶光猛地抬手捣住将要逸出唇的啜位,身躯这麽僵硬,酸楚漫天而来,她沉浸其中,魂魄彷佛要分裂开来。
是她贪求,对一个不属己的男子,一份不属己的感情,是她贪求。这即是人间情爱吗?苦胜黄连,酸楚亦甜,那串铃儿许下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她著实尝到这滋味,已不後悔。
“谢谢。”道出这两字,没想像中容易,拭净冰冷的泪,她尝试为自己笑。缓缓地,她掉转过来,小屋中仍是灯火昏黄,那白衫身影已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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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熄油心蕊,瑶光离开院落,在相同的地方流连。
月脂洒在她半虚半实的身躯,形单影只,可她的内心却不孤单,因有一番经历,体验过些许情感,即使是哀愁,也是美丽的感受。
她可以喜欢他,悄悄的,不让谁知晓,只要静静的,已然满足。
对著天际一团月,她幽深地吐出气息,舒展秀眉,眸中有著氤氲的雾光。她散漫拾步,往柏杨树方向而去,听著小河流声,想著女儿家的心事,毫无预警地心战栗了起来,铃音声声敲击著她魂魄。
螓首一抬,柏杨树下不知何时伫立著男性身影,瑶光欢喜,飘也似地奔了去,直到愈夜愈皎洁的月光由枝丫间的缝隙洒下,她瞧见他的面容轮廓,以及教他握在手中把玩的串钤儿。
“你是谁?”
“你是谁?”
他的语气饱含戒备,偏向褐色的眼眸锐光闪烁;而瑶光则是愕然发怔,她以为、以为是他又回来了。两个竟是异口同声。
“你、你瞧得见我?”她眸子睁得更圆。
褐色的眼细眯,一个极细微的表情,男子主动步出树影,整张脸清楚地展现在月光下。“你是谁?”他口气稍缓,有著魔似的韵律。
应是具异能者,能凭肉眼见幽冥之事。瑶光不动声色,不想点破吓著了他,只拘谨地笑了笑,“小女子是陶家村的人,公子,您手上的串铃儿是我的,请还给我可好?”
“是我自树上取下的。”
“我挂上去的,忘了取下。”瑶光说著,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请还给我。”不知怎地,感觉他脸色不寻常的苍白,是毫无血色的。
瑶光正思索,伸出的小手猛地教他握住,男子的掌既冷又冰,紧紧包裹住她的。瑶光一惊,使劲儿想要挣脱,他却整个朝自己扑倒,双双跌在地上。
“你、你——”天啊!她脑中空白一片,奋力推开他的肩膀,急急爬坐起来。
“喂——”试著喊他,那男子毫无动静,瑶光小心翼翼蹲了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虽是气虚微弱,仍是一进一出。
翻过他上半身,这麽近的距离,瑶光发现他挺年轻的,约弱冠之年,身长与文竹青相当,不如他清雅俊逸,五官不如他好看,可能是病著,连肤色也白得没他透亮。
瑶光啊瑶光,你这麽比较是做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掌中的串钤儿取回。虽然,她告诉过文竹青,重新把铃子系於枝丫是为寻另一段姻缘,那时,她赌气的意味重了,想要他晓得,他不要她便算了,这世间总有谁相思与共。
可如今串钤子让此人取下,光看他握在掌中,她一颗心都狞了起来,不喜欢呵,就是……不喜欢。
“公子?”见他眼睫稍动,好似回魂了。
褐目一张,锋芒流转,瑶光教那高深莫测的幻色吸引,是人的眼睛吗?她怔怔想著,嗅到紧绷的气息,身子不由得离他远些。
“多谢……姑娘。”他彷佛知晓眉眼太过凌厉,收敛了敛,缓声道谢。
“呃,我没帮你什么。”瑶光起身欲走。
“是我不对。冒犯了姑娘。”他对著她背影道,气虚地咳著,勉强又说:“自小我就有心窝痛的毛病,我是……这几日才由京城迁移来此的,这边好山好水,适合养病。”他唇角无奈地上扬,双目瞧著缓下步伐、半转过身的瑶光,“家人将我看顾得紧,我是趁黑溜出来岸边散散步的,没想到老毛病又犯了,才会捉了姑娘的手,若有唐突之处,真的对不住。”末了又咳了起来。
瑶光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你病著,快回家去吧。这儿夜来水冻风寒,你、你别再待下。”她朝他微微福身,掉头离去。
若教他知悉她的身分,莫不吓坏了他?!瑶光如是想,却不知身後那对诡异的眼,已将她看得透彻……
半鬼半仙体,却有人的思维?呵,有趣。
在抓握她的手时,便知她非生人,无鬼魂的虚幻,无精怪的妖邪,仙灵之气虽浅,却十分清明。再有,她的笑顶可爱的。
吞噬这样的灵体,应该能助长他恢复伤势。
无色的面容灰沉苍白,想起抓鬼老道刺在心窝那一剑,他全身关节尽僵,褐色的瞳燃烧熊熊炽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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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不该想,瑶光好烦好烦,就是控制不住思绪。
“静心。”一贯温和的中低嗓音。
静心!静心!他又不是她,怎知她心中澎湃?!此劓,他正自教她结手印时气贯之处,修长的指按在她手背上,两人肌肤相触,微微刺麻、好生烧烫,她感受著,心音急促,如何静得下来?!
“我、我忘了下一个该怎麽打,是左手食指在上?还是右手?”不是忘,是压根没记起来过。他若保持距离、以口述教导,瑶光说不定学得快些。
“结印要意随心行,重气法,不仅顺序要对,口诀亦是。”他长指施力,将瑶光纠结成团的十指震松,语气温和中带著少有的责备,“心不平气不和,如何意念贯通?你既然要学,就好好学,别浪费我苦心教你。”
“是我错……对不起。”她望入那对静谧无波的眼瞳,很快地垂下眼睫,重新盘腿坐正,声音持平,“我会好好学。”她不想他生气,虽不曾见他发脾气的模样,但流露在言语上的责备,已教瑶光难受。
深深瞧著她,文竹青内心实是波折起伏,他多久没动怒?
一向是心如止水,凡事淡然面对,他不沾世俗情爱,在阴冥界中一切清楚分明,善则赏、恶则罚,如规如矩,刻画出严谨而安全的范畴,任凡间人情世事!来到森罗殿的明镜前,绝无虚言假象。
这般的岁月他过久了,也惯了,且到她的出现,引起不该有的兴味,在止水中投下一颗小石,生起涟漪,添了乱。
见他迟迟不出声,瑶光压制体内千斛万斗的情愫,双眸直直凝在某点。
“我会尽力学的,待学成几分,有了自保的功夫,我独自在这水岸,大哥也能放心,届时,你就毋需日日来教导我,倒也解下一个包袱,不必再受拖累。”她唇边轻扬著笑弧,迳自合眼暗默口诀。原来,心与体可以分开,一个喊著疼,另一个却能以笑相迎。
胸臆泛起怪异的刺疼,又是这莫名情绪,只在对著她才有的症状。
“你不是包袱。”
错了。对他而言,她确是累他不少。
因她阻挠,他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大声嫂的事;受大哥所托,在此魔胎乱世之时,他得看顾她的安危;她流连不走,想陪著小豆子一段,却未思量自己身上的阴寒之气可能伤了那孩子,到得後来,仍是他扛下这个担子,教一个孤儿奠定弘志,谋求生存之道;他对她说道,她不听,教她法术,她又无法潜心修行。
再有,串铃儿之事已教大哥知悉,大哥那句豪放狂语不时在她脑中盘旋——
本大师就不信,我没法将妹子嫁他为妻!
会引出怎样的风波,瑶光已不敢想。这般模样,她不是包袱是什麽?忽而,她微微笑开,故装无谓。
“是呀,我不是包袱。你要教我变成一坨包袱的法术儿吗?那肯好玩啦,将来谁恼了我,我便念念咒语,把他变成不动不支声的包袱。啊!”
瑶光轻呼,因他失态了,蓦然间按住她的双臂,细长黑眸中竟有痛苦的颜色,这一时分,平静的假面正悄悄龟裂开来。
这凝视,如炽如火,两个却不敢稍动,怕一动,从此失掉维持的界限,到得那时,他与她何以自处?又何以相处?徒增痛苦罢了。
瑶光端详著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的,在他眼中瞧见挣扎。
若是强求而得,也难畅快,她不要他有一丝一毫的不甘,两个走到这一步,她心中有憾,却已足够了。
“竹青……我想这样唤你。”她笑得多美,温温柔柔的。“有些心中话想告诉你,就在此刻,就说这么一次,你或者不爱听,但听过了,便把它忘怀吧,永远也毋需记起……或许要我说出,我的心才可能获得真正的静然。”
“你别说……”他竟是怕,怕她的心底话教他无法承担。眉淡蹙,他眼睫低垂著,柔音沙哑,“别说。”
心意已现,如何不说?!
“我说过,我不学你,无情水自流,我自知无力做到。可无情有无情的好,多情有多情的恼,我甘愿受这多情结的果,不管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我是尝到了,冷暖唯心知晓,不後悔的……”玉般透莹的脸挂著两行清泪,那唇仍是弯著美好的弧度。
“若我成了你的苦恼,竹青,我很抱歉,但过了今夜,我绝对会管好我自己,不再
侵扰你,也不再成为你的包袱,从今而後,我会专心一意学习,不让你为了护我而受伤,我能保护自己。”
见他乍现迷惑,瑶光抿了抿唇续这:“大哥告诉我,灵通护体守护的是元神,那日你教热水烧淋,肯定极疼……我不再那般任性,也不再冲动,我、我会学著看顾自己,尽快让你放下担当。”
结束一段话,她咬唇偏开头,知道他幽深的眼神梭巡著她每个细部的表情,却听不到一句回应,然而,按著她上臂的掌力这么紧,几要掐疼了她。这样……也好。
他与她便归平静,能渐行渐远,然後再无交集。而她那些的自我多情,就埋在心中最最深处,只许自己知道。
这样,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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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你都好晚才来看我,豆子想同你说说话,等著等箸就睡著了。”
女子坐在窗边木椅,膝上一只竹篮,全是些线料和绣针。“既然是睡了,怎还知道我来瞧你?”手边缝缀未停,她头抬也没抬。
“我醒来,见衣服上的破洞补得漂漂亮亮,破鞋还补好、纳新底,就知道是好姊姊来过啦。若不是姊姊,还能是谁?总不可能是黑头吧!它别咬破我的裤子就谢天谢地了。”小豆子说得高兴。
瑶光笑了出来,睨了他一眼,“快写字,没练好一百个字不准停。”
“唉唉,好,我知道。”持著毛笔写下几个字,他又是动头又是动脚的。
听见他哀声叹气,瑶光仍是缝补著,静静问:“有话想说?”
“是呀是呀。”他乾脆放下笔,眨著眼睛。“好姊姊,豆子这话不说憋著难过。”
“那就说啊。”
“姊姊,你同竹青哥哥是怎么了?”
“啊!”针没捏准,直直刺入指尖,瑶光紧紧按住那滴血,如同紧紧压抑住一份多情而得的苦楚。她将它理在深处,不想谁再来撩拨。
“哇!我、我找药替你抹。”他急匆匆跳下椅子。
“豆子,不用找,这小伤没事的。”她垂著头重拾针线,淡然道:“你快练字,别想偷懒打混。”
“瞧啦,才提名字而已,姊姊就这反应了,若说你们两个大人没怎样,那真有鬼了。”是有,他面前就坐著一只。“你们俩真奇怪,一个来,另一个就不来,若不小心遇上了!就各坐一角,半句也不吭……你们吵架啦?”
真吵得起来岂不更好。她暗自苦笑。
“我与你竹青哥哥是大人了,孤男寡女常处一室总是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姊姊未嫁,竹青哥哥未婚,你们两个配成一对儿刚好。”
“豆子。”瑶光将衣衫放下,口气转硬,“你再说这些浑话,我、我不理你了。”
小豆子吐吐舌头,慑嚅著:“好啦,不说就不说,我问竹青哥哥去。”
“你说什么?”
“没有。我、我练字。”精灵的眼滚动,赶忙拾起笔,正襟危坐地练起书法。
屋内一灯如豆,恢复了静谧安详,可瑶光内心已让男孩的话搅乱。
夜深,小豆子睡了,她在院落内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每夜每夜的月娘,总有不同的风貌,看著人间的聚散离合,在百年的生前,也曾洒落她满身银光;在飘游的漫漫岁月,温暖著一个孤单心房。
而将来……瑶光对明月一笑,明日亦如今朝,时光之於她,并无意义。
“黑头,你怎么不找个伴儿,生几只小黑头?”她转过脸,对那只趴卧著、睡眼半眯的老狗笑问。
“呜呜——”好似嗤了一声,眼皮掀也没掀。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瞧,桂花家那只白团儿对你挺意爱的。”
“呜呜呜……汪!”它晃著头,颊边垂肉乱甩。
瑶光轻笑,正欲安抚,忽见老狗顶毛竖直,眯著利眼,对住小院外龇牙咧嘴。
同时,昏暗中出来了一个身影。
瑶光盈盈地立起身子,待瞧清来人,心头稍稍一沉。
她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这美好的月夜若能相伴,即便不交一语,也是万分满足。
只可惜,来的不是他。
“周公子。”瑶光朝来者僵硬地点点头。自那日他无意间取下她的串铃儿,又在她面前心疾并发,瑶光总无意间在水岸与他相遇,特别是在静夜深沉後。瑶光只知道他姓周,名字他似乎说过,可是她没费心记住。因为家人将他护得太紧,仅能趁夜偷溜出来透气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