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那些细小的声音对佟朗青而言忽然像股巨大的潮浪涌向她的耳际,嗡嗡的声响摧毁了她向来的冷漠,她的背脊与手心冒着冷汗,呼吸紊乱,眼前有许多人影叠叠层层,隐约中,她又回到十四岁的那一天,警车尖锐的警铃声夹杂着救护车的刺耳音量,她的眼前到处是穿着警察制服和白衣的救护人员,四周沾满了许多颜色,红的,黑的,白的。
杨恕发现她摇摇欲坠,立刻搀住她,微愠地朝李世杰说:“别因为输不起就用这种方式给她难堪,世杰,你以为公开她的隐私就能挽回她的心吗?”
李世杰的得意骤降,笑容在嘴边凝结。
“谁说我要挽回她了?我还怕她的变态会传染给我呢!”他恼羞成怒地大吼。
“那就别再接近她!”杨恕怒斥,扶着佟朗青穿过看着好戏的人群,走出会场。
“你等着吧!下一个被踢开的人就是你!杨恕!我等着看你被她玩死……”李世杰愤然地在他们背后补上一句。
杨恕没有理会,他匆匆带佟朗青上车,驶回他的住处,将处在失神状态的她按进客厅的沙发中,轻拍她的脸,唤她。
“朗青!”
他的声音听来好远,她抖了一下,思绪从十四岁的那个令她惊骇的画面荡回来,眨眨眼,看着近在眼前的杨恕。
她的苍白让他的心揪得好紧,不该有的怜惜再次违反他对自己下的命令,倾巢而出。
“李世杰说的都是真的?”他仔细地端详她。
“真的假的很重要吗?”她嘎声反问。
“回答我。”他沉声道。
“怎么?你怕我真的是个神经病?”她忽然笑了,但那笑容空冷得比哭还教人心酸。
“我怕你像耍李世杰那样耍着我玩。”他双手抓住她的上臂,刻意阴鸷地说。
“如果是呢?”她看着他,胃正不明原因地一阵阵抽疼,忽然不愿他走出她的生命,此时,她需要他的光热来照亮她内心的暗冷。
“如果是,我绝不会轻易放了你!”他正经的脸上表现出他这句话绝非虚张声势。
“那就不要放了我……”她踉跄地跪下地毯,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手摸向他的裤腰。
“我不像世杰,发个脾气就算的,朗青……”他抓住她的下巴,将她拉近,冷冷警告。
“我知道……”她捧住他的脸,半瞇着眼,轻呢:“吻我……现在……”
杨恕环住她,将她压下地毯,低头看着她沉茫的眼瞳,带着怒气封住她的红唇。
他看不下她的无所谓,李世杰的话明显地掏空了她的意识,顷刻间,他只觉得她飘得好遥远,彷佛就要消失。
佟朗青的心破了个大洞,用十年补起来的伤口原以为已慢慢愈合,揭开后才发现不仅没有复原,脓疮反而烂得更大。
她觉得好空虚,空得发慌、发冷,她需要杨恕来温暖她、包围她,她想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寒,将自己藏起来。
杨恕吻得她双唇发疼,她知道他是在惩罚,或是在警告她别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她没有因此而退缩,反而大胆地响应他,两人的牙齿在舌尖交缠的同时轻轻撞击着。
久久,她从他的气息中活了过来,以一种半开玩笑却又教人鼻酸的口吻问:“这样吻我,不怕染上了我的‘神经病’?”
“神经病如果会传染,全世界早就没有正常人了。”他以拇指刷过她胀红的唇,悸动不已。
“是吗?”她凄然一笑,“那我可以要求你再吻我吗?”
杨恕深深看她一眼,倏地伸手解开她的衣物,在她无瑕的肌肤上落下细吻,他不知道在心里升扬起的那抹心疼是为何而来,一反平时的狂野,莫名变得温柔,不再是掠夺,倒像在抚慰,但他意外的轻柔却引出了佟朗青的眼泪。
当她咸涩的泪水沾湿了他的唇时,他听见了自己心中那面围墙倒塌的声音!
“朗青……”这比看见她争强使坏还要令他惊讶。
“我不需要同情。”她扬声道,并用力拭去那不争气的液体。
“你……”他在短瞬间恍然看穿了她刚强的武装下那颗接近崩溃的心。
“让我忘记一切吧!”她说着拉下他的头,狂吻住他,像要用最炙烈的火把自己烧尽。
他低哼一声,双手一拢,紧紧将她压贴向自己,用激情编织的网将她捆绑,撩逗得她娇喘连连,没有一丝丝的空隙去思考问题。
很快的,他们在彼此的高潮中忘却了一切,但可悲的是,在这一刻,她却无助地发现,她竟有点贪恋他的体温了。
※ ※ ※
佟朗青有三天没出门了,她躲在自己的卧室里,连客厅也没去过,就这样窝在她的大床上,瞪着纯净的白床单发呆。
那天从杨恕那里回来,她的心一直持续痛着,主要的原因不是李世杰的挖疮疤,而是离开了杨恕的怀抱。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病了,竟会对他生出不该有的依恋,才不过两个月的光景,她就忘了要对付他的事,迷上他怀抱中的那份安全感,甚至想永远靠着他,不愿走开。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太投入了?还是“性”这个东西在作怪?
难道,把自己的身体当筹码是个错误的决定?
闭起眼,她满脑子都是他抚摸她的感觉,他的挑逗,拥吻,气息,还有他全身的热力,他就像幽灵般铿绕着她,无时无刻不在她周遭出现,魅惑着她,要她一起和他沉溺在爱欲交错的漩涡。
她的心更痛了,有如刀割般,这场和杨恕的交手早就变了质,或许,在她有些嫉妒秦玲玲时,她的心就背叛了自己,悄悄向杨恕投降了。
该死!
她早该知道,女人的心和肉体是连着的,身体被征服了,心又怎能不沦陷?
双手掩着脸,她无助地低下头,终于向自己承认她爱上了杨恕!
她爱上了她的对手!
可是,爱这个早该从她身上绝迹的情绪,为何会出现呢?
为什么面对杨恕,她的爱又能从死灰里复燃?
多讽刺啊!爱情杀手被爱反扑,而且一败涂地,这种心情谁能领略?
在震惊中她只有选择逃开,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细细沉淀那忽然涌现的情感,等到她扼杀了对他的爱,她才能继续面对他再战。
然而,三天下来,她对他的爱不仅扼杀不了,反而更加炽烈,他的眼神不停地在她心中闪烁,像蛊毒的呼唤,要她回到他身边。
嘟!嘟!嘟!
她的手机又响了,这三天,每天的这个时候手机都会响,她揣测着会是谁打来的,杨恕吗?
他在找她吗?
他……会想她吗?
出于好奇,她蓦地拿起手机接听,还没开口,对方就传来杨恕深沉低哑的声音。
“朗青?”
她的心抽了一下,忽然不痛了。
可怕啊!他的声音竟治好了她的痛。
“我是。”她轻声回答,任思念翻江倒海而来。
“你在干什么?三天不来上班也该请个假,你的任性怎么老是改不掉?”杨恕沉声埋怨着。
“我想休息几天……”她享受着他在她耳边说话的感觉,感到他的温暖从手机流泄过来,和绚如酒……几时,她对他的感情已这么深了?
“你没事吧?”他迟疑地问,李世杰的闹场似乎给她不小的打击。
“没事,我很好,现在正在阳明山上赏景,夕阳要下山了,那种在黑暗来临前最后的绚烂很华丽呢,你知道吗?这种时候最适合死亡……”瞪着白色的窗帘。她冷漠地笑着。
“你……我去看看你。”他心一凛,脱口而出。
“你要来?你又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她轻笑,心里扬起了期待。
“我有你的地址。”
“我家很难找,而且很丑……”
“我会找到的。”他坚持地道。
“那……我只等三十分钟哦!”她半开着玩笑。
“好,等着。”杨恕说完就挂上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嗡嗡声,她微愕,他当真吗?
担心她,所以赶来吗?
怀着复杂的心,想见他和想躲他的矛盾在此刻交互折磨着,就像天际半暗半明的红霞,愁喜全都兜上心头。
楼上的人心思混乱,楼下的人可也没多好过,在客厅来回踱步了一下午的易侠君看见刚下课回家段葳,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咱们家杀手怎么了?她是打算断食减肥,还是羽化登仙?三天没看她出过房门,我可从没看她这样过。”
“不放心就进去看看,反正那些门锁对你来说都是废物。”段葳一进门,看见易侠君在家也挺讶异的,她们三个女人的作息是从下午开始的,易侠君适常在这时候已经出门,不到凌晨不会回来,但今天她特地留下来,该不会是真的在担心她们的房东大姊佟朗青吧?
“就算是废物,也不能就这么贸然闯进去,万一惹火她,我搞不好会被撵出去……”“怪盗”是易侠君在道上的名号,不是她爱吹牛,她连美国五角大厦都进得去,更遑论佟朗青那薄薄的一片……门板了。
“既然这样,那就由她吧。”段葳漠然地想进房上网。
“喂!喂喂喂,我说段小妹,你别这么冷血行吗?想想,要是杀手不想活了,杀了自已,陈尸在她房里,我们这做房客的三天后才发现,那不是太差劲了吗?”易侠君是直人快语,个性豪爽,做事说话从不扭扭捏捏,尤其不喜欢探人隐私,她话虽然说得不客气,可是浓浓的关怀还是呼之欲出。
“那就进去看看。”段葳还是那句老话,娃娃般的学生头,娟秀的小脸几乎被黑框眼镜遮去大半,未满二十岁的她看来清纯,可是心思机灵,最擅长逻辑分析,整日与计算机为伍,易侠君就常说她的脑袋里只存在“1”与“0”,其它什么都不剩。
“喂喂,你在敷衍我吗?”听出她的漫不经心,易侠君漂亮俐落的眉毛几乎变形。
“是你专说些废话吧!游侠。想看看杀手,就进去;怕打扰她,就别进去,这么简单的选择你也要啰唆一堆。”段葳转过身,非常不解她几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你这个计算机叛客,什么事对你都非黑即白,这种只认得二分法的人早该被世界淘汰掉,这世界有许多事是介于对与错,是与不是之间的,懂吗?”易侠君端起姊姊的架势宣称。
“哦?这些事也包括爱情吗?”段葳突然问。
“嗯……”易侠君不禁佩服她的反应。“你该不会是说……”
“会让女人走样的,除了爱情,就是肥胖。”推推眼镜,段葳瞄了瞄楼上佟朗青的房间,语带玄机。
“可是怎么可能呢?杀手是个专杀爱情的人,她骨子里痛恨爱情这玩意见已经好多年了,哪还会有爱?”易侠君奇道。
“痛恨归痛恨,并不表示爱人的本能消失,八成她的天敌出现了,所以她才要闭关痛思……”段葳精辟地分析。
易侠君这下下得重新打量这位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了,才说她脑子灌了浆,她就马上露一手让她瞧瞧,果真不是省油的灯。
“可是,会是什么样的家伙能制得了她呢?”易侠君托着下巴皱眉。
“大概是哪一个‘爱情高手吧’!”看来“杀手”遇上“高手”,战况可能相当激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杠着,门铃赫然在这时响起,惊得她们同时瞪向大门发傻。
那道锈门还有门铃?天!住了这么久,这是头一次听见。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们这间鬼屋几时有访客了?”易侠君冲到窗边掀开窗帘窥探。
暮色中,一个高姚的男人站在一辆白色轿车前,往屋里望着。
“我去开门。”段葳从窗缝瞥了一眼就往外走。
“喂喂,别随便开门,万一来者不善……”易侠君的警觉是习惯性的了。
“来者不善就交给你对付了,这里只有你有两下,你是我们的安全股长。”段葳揶揄地笑了笑。
“啐!安全股长只防恶人,防不了‘爱情高手’……”她直觉那个人是冲着佟朗青来的。
没多久,段葳带着杨恕进来,同易侠君道:“他要找房东。”
“你是朗青的……”易侠君双手环胸,看着这位不速之客。
好个清磊俊朗的男人!斯文中有着霸气,尤其那双盛满心事的眼睛十分迷人,以她见识过的千百种人,她可以立刻肯定这个男人并不像外表那么好惹。
“我叫杨恕,是佟小姐的同事。”杨恕客气有礼地说。
“同事?”易侠君愣了愣,想起佟朗青提过她正在上标准班。
“青姊她……”段葳一抬头,就看见满脸惊愕的佟朗青站在楼梯口的栏杆往下望。
“杨恕……”佟朗青觉得喉咙好紧。
杨恕的视线紧紧地锁住她,好不容易按捺住的焦灼又往胸口攻入。
三天!
三天没见到佟朗青,他的心居然无法平静,打了好几次行动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天晓得他耗尽多少心力才阻止自己来找她,并且勉强自己正常地上班,别太想她。
可是,到了今天,听见她微弱回音中死亡的预告,他最后的一丝冷静瓦解了,想起她那夜在他怀中苍白的脸蛋和剔透如冰的眼泪,他就迫不及待想见她。
于是,几乎是用冲的,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这老屋,他相信,内心的焦虑在看见她后就会自动消失,他只是担心她太轻易死去,担心他的计划会无疾而终。
是的,他只是不想让她再一次从他手中逃脱,如此而已。
她的罪孽,不是一死就能了之。
佟朗青的惊讶是因为她没想到杨恕真会找来,正好三十分钟,她怀疑他是否超速驾车狂驰上山。
“杨恕……”除了念着他的名,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我没迟到吧?”他扬了扬眉,勾起一边唇角,没让内心的情绪走漏半分。
“你怎么找到的?”这里处在僻道,很多人都不知道仰德大道上还有这间破宅。
“用头脑。”笑意在脸上扩大,他一步步走上阶梯,走向她。
易侠君向段葳遮了个眼色,大声说:“哎,我该走了,今天迟了。”
“我也是,晚上有聚餐。”段葳紧接着说。
两人识相地先后出门,留下佟朗青和杨恕彼此凝望,空气中彷佛有着思念与倾慕的火花,在日光燃尽的一瞬间闪逝。
天很快地暗了,楼梯墙上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两张迟疑的脸孔。
“一起去吃饭吧!”他朝她伸出手。她杵在黑暗中,犹豫着。这一步跨出去,可能再也不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