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休假一段时间,我们到南部去玩玩?”依云说,轻轻的依偎着他。“你近来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办法看,公司里实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说,躺在床上,他把依云的头拥在胸前,低声的说:“依云,我爱你。”
依云微微一怔,也拥住高皓天说:“皓天,我也爱你。”
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头发,不再说话,他们静静的躺着,彼此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着脸,像和谁赌气一般的开着车,完全不理坐在他旁边的碧菡。
这张严肃的脸孔和他平日的谈笑风生是那幺不同,碧菡害怕了,胆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紧锁着,嘴唇闭得紧紧的。好一会儿,碧菡终于开了口:“姐夫,请你不要生气吧!”
高皓天把车子转向慢车道,在街边煞住了车。他掉过头来,狠狠的盯住她。
“谁告诉你我生气了?”他其势汹汹的问。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头去,用手抚弄着长裤上的褶痕,只一会儿,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泪珠,落在那褶痕上了。
高皓天大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声音就放软了:“怎幺了?碧菡,我没有骂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她那被泪水所浸透的眸子黑蒙蒙的,充满了祈谅与求恕,她的声音软绵绵的,带着分可怜兮兮的震颤:“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说着:“我再也不会跟他出去了。”
高皓天怔了,他死盯着面前这张柔弱的、娇怯的、雅致的、可怜的、动人的面庞,心里掠过了一阵强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权干涉她?他又为什幺要干涉她?他转开头去,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几百种不着边际的思想从他脑子里掠过,几百种挣扎与战争在一剎那间发生。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软弱,很勉强,很无力的在说:“碧菡,我并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纪太小,阅世未深,我不愿意你上男孩子的当,那个方正德,工作时左顾右盼,不负责任,又浑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涂就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你……你长得漂亮,心地善良,这社会却充满了险恶,你只要对男孩子笑一笑,他们就会以为你对他们有意思了。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会自作多情的人物。现在,你住在我们家,叫我一声姐夫,我就不能不关心你,等慢慢的,我会帮你物色一个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吗?”
碧菡深深的凝视着他,那对眸子又清亮,又闪烁。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说。
从此,碧菡没有再答应那方正德的邀请,也从此,她上班时不再笑脸迎人,而变得庄重与严肃,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随便谈话,她庄重得像个细致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兴她这种变化,欣赏她那份庄重,虽然,一上了他的车,她就又笑逐颜开而软语呢喃了。高皓天从不分析自己的情绪,但是,他却越来越喜欢那段短短的、车上的时间了。
第六章
就这样,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间,夏天就来临了。这是个星期天,碧菡显得特别高兴,因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积蓄给了父亲一些。回来之后,她一直热心的谈碧荷,说她长高了,更漂亮了,功课又好,将来一定有出息。她的好兴致使大家都很开心,依云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孩,现在的她,明丽,娇艳,愉快,而笑语如珠。高皓天同样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移开,他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她手腕上那个翠绿的镯子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滑动,他把眼光转向依云,依云手腕上也有个相同的镯子,他忽然陷进呆呆的沉思里了。
依云的呼唤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依云正笑着敲打他的手臂,说他像个入定的老僧。她提议高皓天开车,带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开心的附议,带着个甜甜的笑。他没话说,强烈的感染了她们的喜悦。于是,他们开车出去了。
他们有了尽兴的一日,去碧潭划了船,去容石园看猴子,又去荣星花园拍照。这天,碧菡穿了一身的绿,绿上衣,绿长裤,绿色的缎带绑着柔软的、随风飘飞的头发。依云却穿了一身的红,红衬衫,红裙子,红色的小靴子。她们并肩而立,一个飘逸如仙,一个艳丽如火,高皓天不能不好几次都望着她们发起愣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坐在荣星花园里看落日,大家都有些倦了,但是兴致依然不减。他们谈小说,谈文学,谈诗词,谈《红楼梦》,谈曹雪芹……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她们的脸,照亮了她们的眼睛,在她们的头发上镶上了一道金环。高皓天坐在她们对面,只是轮流的望着她们两个人,他常说错话,他总是心不在焉,好在两个女性都不在意,她们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
“喂!皓天!”忽然间,依云大发现般的叫了起来。
“什幺事?”高皓天吓了一跳。
“你猜怎幺,”依云笑嘻嘻的说:“我忽然有个发现,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各取一个字,合起来刚好是范仲淹的一阕词里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幺?”
高皓天眼珠一转,已经想到了。他还来不及念出来,碧菡已兴奋的喊了出来:“碧云天!”
“是的,碧云天!”高皓天说:“怎幺这样巧!这是一阕家喻户晓的词儿,以前我们怎幺没发现?”
“碧云天,黄叶地,”依云已背了出来:“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她念了上半阕,停住了。
“黯乡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念完,他望着那落日余晖,望着面前那红绿相映的两个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里只是反复着“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那两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觉得心里酸酸的,想流泪,一阵不祥的预感,无声无息的、浓重的对他包围了过来。
这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多,一连两个轻度台风之后,接着又来了一个强烈台风。几乎连续半个月,天气都是布满阴霾,或风狂雨骤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天气的影响,高家的气氛也一反往日,而显得浓云密布,阴沉欲雨。
首先陷入情绪低潮的是高太太,从夏天一开始,她就一会儿喊腰酸,一会儿喊背痛,一会儿头又晕了,一会儿风湿又发作,闹不完的毛病。碧菡每天下了班,就不厌其烦的陪高太太去看病,去做各种检查,从心电图到X光,差不多都做完了,最后,医生对碧菡悄悄说:“老太太身体还健康得很呢,一点儿病都没有,更年期也过了。我看,她是有点儿心病,是不是家里有什幺不愉快的事?”
碧菡侧头凝思,百思而不得其解,摇摇头,她迷惑的说:“没有呀!全家都和和气气的,没人惹她生气呀!”
“老人家,可能心里有什幺不痛快,嘴里不愿意说出来,郁结成病,也是有的!”医生好心的说:“我看,不用吃药,也不用检查了,还是你们做小辈的,多陪她出去散散心好些!”
于是,碧菡一天到晚缠着高太太,一会儿说:“干妈,我们看电影去好吗?有一部新上演的滑稽片,公司同事都说好看呢!”
一会儿又说:“干妈,我们去给干爹选领带好吗?人家早就流行宽领带了,干爹还在用细的!”
要不然,她又说:“干妈!我发现一家花瓶店,有各种各样的花瓶!”
高太太也顺着碧菡,东跑西转,乱买东西,可是,回家后,她就依然躺在沙发上唉声叹气。碧菡失去了主张,只得求救于依云,私下里,她对依云说:“真不知道干妈是怎幺回事?无论做什幺都提不起她的兴致,医生又说她没病,你看,到底是怎幺了?”
“我怎幺知道?”依云没好气的说,一转身就往床上躺,眼睛红红的。“还不是看我不顺眼!”
“怎幺?”碧菡吃了一惊,看样子,依云也传染了这份忧郁症。“姐姐,你可别胡思乱想,”她急急的说:“干妈那幺喜欢你,怎幺会看你不顺眼呢?”
“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幺?”依云打鼻子里哼着。
“姐姐,我都十九岁了,不小了!”碧菡笑着说:“好了,别躺着闷出病来!起来起来,我们逛街去!你上次不是说要买宽皮带吗?”
“我什幺都不买!”依云任性的嚷着,把头转向了床里面。
“你最好别打扰我,我心里够烦了!”
“好姐姐,”她揉着她。“你出去走走就不烦了,去嘛去嘛!”
她一直搓揉着她,娇声叫唤着。“好姐姐!”
“好了!”依云翻身而起,笑了。“拿你真没办法,难怪爸妈喜欢你,”她捏了捏碧菡的面颊。“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妖精!”
穿上衣服,她跟碧菡一起出去了。
可是,家里的空气并没有好转,就像台风来临前的天空,阴云层层堆积,即使有阳光,那阳光也是风雨前的征兆而已。
在上班的路上,碧菡担忧的对高皓天说:“姐夫,你不觉得家里有点问题吗?是不是干妈和姐姐之间有了误会?她们好象不像以前那样亲热了。”
高皓天不说话,半晌,他才叹了一声。
“谁知道女人之间的事!”他闷闷的说:“她们是世界上最纤细的动物,碰不碰就会受伤,然后,为难的都是男人!”
哦!碧菡张大眼睛,什幺时候高皓天也这样牢骚满腹起来?这样一想,她才注意到,高皓天已经很久没有说笑话或者开玩笑了。她瞪大眼,注视着高皓天,不住的摇着头,低低的说:“啊啊,不行不行!”
“什幺事不行不行?”高皓天不解的问。
“不行不行!”碧菡继续说:“姐夫,你可不行也传染上这种流行病的!”
“什幺流行病?”
“高家的忧郁症!”碧菡说:“我不知道这病的学名叫什幺,我就称它为高家的忧郁症!家里已经病倒了两个,如果你再传染,那就连一点笑声都没有了!姐夫!”她热心的俯向他:“你是最会制造笑声的人,你多制造一点好吗?别让家里这样死气沉沉的!”
高皓天转头望望碧菡那发亮的眼睛。
“唉!”他再叹了口气:“碧菡,你不懂,如果我也不快乐,我如何去制造笑声呢?”
碧菡怔了怔。
“你为什幺不快乐?”她问。
他又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管吧,碧菡,如果我们家有问题,这问题也不是你能解决的!”
“为什幺?”碧菡天真的追问。“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看,以前我那幺大的问题,你们都帮我解决了。假若你们有问题,我也要帮你们解决!”
车子已到了公司门口,高皓天停好了车,他回头凝视了碧菡好一会儿,然后,他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幺,碧菡。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幺,或者,我们家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大家的情绪不好而已。也可能,再过几天,忧郁症会变成欢乐症也说不定!所以,没什幺可严重的。总之,碧菡,”他深深的凝视她:“我不要你为我们的事烦恼,我希望──你快乐而幸福。”
碧菡也深深的凝视他,然后,她低声的说:“你知道的,是吗?”
“知道什幺?”
“只要你们家的人快乐和幸福,我就能快乐和幸福。”她低语。
高皓天心中感动,他继续望着她,柔声喊了一句:“碧菡!”
碧菡推开车门,下了车,转过头来,她对着高皓天朦朦胧胧的一笑,她的眼睛清幽如梦。
“所以,姐夫,”她微笑的说,“你如果希望我快乐和幸福,你就要先让你们每个人都快乐和幸福,因为,我的世界,就是你们!”说完,她转过身子,盈盈然的走向了办公大楼。
高皓天却呆呆的站在那儿,对着她的背影出了好久好久的神。
高家酝酿着的低气压,终于在一个晚上爆发了出来。
问题的导火线是萧振风和张小琪,这天晚上,萧振风和张小琪到高家来玩。本来,大家都有说有笑的谈得好热闹,两对年轻人加上一个碧菡,每人的兴致都高,萧振风又在和高皓天大谈当年趣事。高太太周旋在一群年轻人中间,一会儿拿瑞士糖,一会儿拿巧克力。她看到张小琪就很开心,这女孩虽没有成为她的儿媳妇,她却依然宠爱她。不住口的夸小琪婚后更漂亮了,更丰满了,依云望着小琪,笑着说:“她怎能不丰满,你看她,从进门就不住口的吃糖,不吃成一个大胖子才怪!”话没说完,张小琪忽然用手捂着嘴,冲进了浴室。高太太一怔,紧张的喊:“小琪!小琪!你怎幺了?”
萧振风站起身来,笑嘻嘻的说:“高伯母,没关系的,你如果有什幺陈皮梅啦,话梅啦,酸梅啦……反正与梅有关的东西,拿一点儿出来给她吃吃就好了!否则,你弄盘泡菜来也行!”
“哦!”高太太恍然大悟,她站直身子,注视着萧振风。
“原来……原来……你要做爸爸了?”
“好哦!”高皓天拍着萧振风的肩,大声的说:“你居然保密!几个月了?赶快从实招来!”
“才两个多月,”萧振风边笑边说,有些儿不好意思,却掩藏不住心里的开心与得意。“医生说预产期在明年二月。”他重重的捶了高皓天一拳,大声说:“皓天,这一下,我比你强了吧!你呀,什幺都比我强,出国,拿硕士,当名工程师,又比我早结婚,可是啊……”他爽朗的大笑起来:“哈哈!我要比你早当父亲了!你呢?结婚一年多了,还没影儿吧!我才结婚半年就有了,这叫作后来居上!哈哈!”
他的笑声那幺高,那幺响,震动了屋宇。可是,室内的空气却僵了,笑容从每一个人的脸上隐去。最先受不了的是高太太,她忽然坐倒在沙发里,用手蒙住脸,就崩溃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诉说:“我怎幺这样苦命!早也盼,晚也盼,好不容易把儿子从国外盼回来,又左安排、右安排,给他介绍女朋友,眼巴巴的盼着他结了婚,满以为不出一年,就可以抱孙子了,谁知道……谁知道……人家年轻姑娘,要身材好,爱漂亮,就是不肯体谅老年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