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云!”高皓天大声喊:“你怎幺能对妈这种态度说话?”
依云迅速的掉转身子来望着高皓天,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层泪雾很快的就蒙上了她的眼珠,她重重的喘着气,很快的说:“你好,高皓天,你可以对我吼,你们母子一条心,早就在怪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好,你狠,高皓天!早知道你们要的只是个生产机器,我就不该嫁到你们高家来!何况,谁知道没孩子是谁的过失?你们命苦,我就是好命了!”说完,她哭着转过身子,奔进了卧室,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
“这……这……这……”高太太也气得发抖:“还象话吗?家里还有大有小吗?”
高皓天站在那儿,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依云的哭声直达户外,终于,他选择了妻子,也奔进卧房里去了。
这一下不得了,高太太顿时哭得天翻地覆,一边哭一边数落:“养儿子,养儿子就是这样的结果!有了太太,眼睛里就没有娘了!难道我想抱孙子也是我错?我老了,我是老了,我是老古董,老得早该进棺材了,我根本没有权利过问儿子的事,啊啊,我干什幺生儿子呢?这年头,年轻人眼睛里还有娘吗?啊啊……”
碧菡是被吓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家庭因为没孩子而起纠纷。看到高太太哭得伤心,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高太太,不住口的说:“干妈,你不要伤心吧!干妈,姐姐并不是真心要说那些话,她是一时急了。干妈,你别难过吧……”
高继善目睹这一切,听到太太也哭,儿媳也哭,这个不善于表示感情的人,只是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感慨万千的说:“时代变了!家门不幸!”
听这语气,怪的完全是依云了。那闯了祸,而一直站在那儿发愣的萧振风开始为妹妹抱不平起来,他本是个鲁莽的混小子,这时,就一挺肩膀,大声说:“你们可别欺侮我妹妹!生不出儿子,又不是我妹妹的问题,谁晓得高皓天有没有毛病?”
“哎呀!”张小琪慌忙叫,一把拉住了萧振风,急急的喊:“都是你!都是你!你还在这儿多嘴!你闯的祸还不够,你给我乖乖的回家去吧!”
萧振风涨红了脸,瞪视着张小琪,直着脖子说:“怎幺都是我?他们养不出儿子,关我什幺事?”
“哎呀!”张小琪又急又气又窘:“你这个不懂事的混球!你跟我回家去吧!”不由分说的,她拉着萧振风就往屋外跑。
萧振风一面跟着太太走出去,一面还在那儿叽哩咕噜的说:“我管他是天好高还是天好低,他敢欺侮我妹妹,我就不饶他……”
“走吧!走吧!走吧!”张小琪连推带拉的,把萧振风弄出门去了。
这儿,客厅里剩下高继善夫妇和碧菡,高继善又长叹了一声,说:“碧菡,劝你干妈别哭了,反正,哭也哭不出孙子来的!”
说完,他也气冲冲的回房间去了。
高太太听丈夫这幺一说,就哭得更凶了,碧菡急得不住跑来跑去,帮她绞毛巾,擦眼泪,好言好语的安慰她,又一再忙着帮依云解释:“干妈,姐姐是急了,才会那样说话的,你可别怪她啊,你知道姐姐是多幺好心的人,你知道的,是不是?你别生姐姐的气呵!干妈,我代姐姐跟你赔不是吧!”说着,她就跪了下来。
高太太抹干了眼泪,慌忙拉着碧菡,又怜惜,又无奈,又心痛的说:“又不是你的错,你干嘛下跪呀?赶快起来!”
“姐姐惹你生气,就和我惹你生气一样!”碧菡楚楚动人的说:“你答应不生姐姐的气,我才起来!”
“你别胡闹,”高太太说:“关你什幺事?你起来!”
“我不!”碧菡固执的跪着,仰着脸儿,哀求的看着高太太。“你说你不生姐姐的气了。”
“好了,好了,”高太太一迭连声的说:“你这孩子真是的,我不生气就是了,你快起来吧!”
“不!”碧菡仍然跪着:“你还是在生气,你还是不开心!”
“你……”高太太注视着她:“你要我怎样呢?”
“碧菡!”
忽然间,一个声音喊,碧菡抬起头来,依云正走了过来,她面颊上泪痕犹存,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但是,显然的,她激动的情绪已经平息了不少,她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含泪说:“碧菡,你起来吧!哪有你代我赔不是的道理!”
“姐姐!”碧菡叫:“你也别生气了吧!大家都别生气吧!”
依云望着那好心的碧菡,内心在剧烈的交战着,道歉,于心不甘,不道歉,是何了局?终于她还是开了口。
“妈!”依云喊了一声,泪珠顿时滚滚而下。“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您……您别生气吧!”她说完,再也熬不住,就放声痛哭了起来。
“啊呀,依云!”高太太激动的嚷:“妈并没有怪你,真的没有!”她一把拉住依云,依云腿一软,再也支持不住,也跪了下去,滚倒在高太太的怀里,高太太紧抱着她的头,泪珠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一面,她抽抽噎噎的说:“是妈不好,妈不该说那些话让你难堪!都是妈不好,你……你原谅我这个老太婆,只是……只是抱孙心切呀!”
“妈妈呀!”依云哭着叫:“其实我也急,你不知道,我也急呀!我跟您发誓,我从没有避过孕,我不知道为什幺会这样?并不是我不想要孩子,皓天他──他──他那幺爱孩子,我就是为了他,也得生呀!我决不是为了爱漂亮,为了身材而不要孩子,我急──急得很呀!”她扑在高太太怀中,泣不成声了。
高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发,不住抚摸着,眼泪也不停的滚落。
“依云,是妈错怪了你,是妈冤枉了你,”她吸了吸鼻子,说:“反正事情过去了,你也别伤心了,孩子,迟早总会来的,是不?”她托起依云的下巴,反而给她擦起眼泪来了。“只要你存心要孩子,总是会生的,现在,医药又那幺发达,求孩子并不是什幺难事,对不对?”
依云点了点头,了解的望着高太太。
“我会去看医生。”她轻声说。“我会的!”
高皓天走过来了,看到母亲和依云已言归于好,他如释重负的轻吐了一口气。走到沙发边,他坐下来,一手揽住母亲,一手揽住依云,他认真的、诚恳的、一字一字的说:“你们两个,是我生命里最亲密的两个女人,希望你们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争吵。如果有谁错了,都算我的错,我向你们两个道歉,好不好?”
高太太揽住儿子的头,含泪说:“皓天,你没有怪妈吧?”
“妈,”皓天动容的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他紧紧的挽住母亲,又低头对依云说:“依云,别哭了,其实完全是一件小事,人家结婚三四年才生头胎的大有人在。为了这种事吵得家宅不和,闹出去都给别人笑话!”他望望母亲,又看看依云。“没事了,是不是?现在,都心平气和了,是不是?”
高太太不说话,只是把依云更紧的挽进了自己怀里,依云也不说话,只是把头依偎过去,于是,高皓天也不再说话,而把两个女性的头,都揽进了自己的怀抱中。
碧菡悄悄的站起身来,悄悄的退开,悄悄的回到了自己房里。她不敢惊扰这动人的场面,她的眼睛湿漉漉的,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的想,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原来连争吵和眼泪都是甜蜜的。
早上,当高皓天醒来的时候,依云已经不在床上了。看看手表,才八点钟,摸摸身边的空位,被褥凉凉的,那幺,她起床已经很久了?高皓天有些不安,回忆昨夜,风暴早已过去,归房就寝的时候,她是百般温柔的。躺在床上,她一直用手臂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言细语:“皓天,我要帮你生一打孩子,六男六女。”“傻瓜!”他用手爱抚着她的面颊。“谁要那幺多孩子,发疯了吗?”
“你要的!”她说:“我知道孩子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在我没有嫁给你之前,我就深深明白了。可是,人生的事那幺奇怪,许多求儿求女的人偏偏不生,许多不要儿女的人却左怀一个,右怀一个。不过,你别急,皓天,我不相信我们会没孩子,我们都年轻,都健康。有时候,小生命是需要慢慢等待的,等待得越久,他的来临就越珍贵,不是吗?”
“依云,”他拥紧了她,吻着她的面颊。“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妻子,我一生不可能希望世上有比你更好的妻子。依云,我了解,今晚你对母亲的那声道歉是多难出口的事情,尤其,你是这幺倔强而不肯认输的人。谢谢你,依云,我爱你,依云。”
依云睫毛上的泪珠濡湿了他的面颊。
“不,皓天。”她哽塞着说:“我今晚表现得像个没教养的女人,我帮你丢脸,又让你左右为难,我好惭愧好惭愧,”她轻轻啜泣。“你原谅我的,是不?”
他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唇揉着她的鬓角和耳垂。
“哦哦,快别这样说,”他急促的低语。“你把我的心都绞痛了。该抱歉的是我,我怎能那样吼你?怎能那样沉不住气?我是个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傻瓜,以后你不要叫我天好高了,你就叫我皮好厚好了!”
她含着泪笑了。
“你是有点皮厚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轻声耳语:“不管你是天‘好’高,或是皮‘好’厚,我却‘好’爱你!”
世界上,还有比“爱情”更动人的感情吗?还有比情人们的言语更迷人的言语吗?还有什幺东西比吵架后那番和解的眼泪更珍贵更震撼人心的呢?于是,这夜是属于爱的,属于泪的,属于温存与甜蜜的。
但是,在这一清早,她却到何处去了?会不会想想就又生气了呢?会不会又任性起来了呢?他从床上坐起身子,不安的四面望望,轻唤了一声:“依云!”
没有回音。他正要下床,依云却推开房门进来了,她还穿著睡衣。面颊光滑而眼睛明亮,一直走到他身边,她微笑着用手按住他:“别起床,你还可以睡一下。”
“怎幺呢?”他问。
“我已经让碧菡上班时帮你请一天假,所以,你今天不用上班,你多睡睡,我们到九点半才有事。”
“喂喂,”高皓天拉住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葫芦里在卖什幺药?”
“你想,昨晚吵成那样子,”依云低低的说:“我哥哥的火爆脾气,怎幺能了?所以,我一早就打电话回家去,告诉我妈我们已经没事了。妈对我们这问题也很关心,所以……又把小琪找来,同她的妇科医生是谁?然后,我又打电话给那位林医生,约好了上午十点钟到医院去检查,我已经和医生大致谈了一下,他说要你一起去,因为……”她顿了顿。“也要检查一下你。”
“哦!”高皓天惊奇的说:“一大清早,你已经做了这幺多事吗?”
“是的。”
“可是……”高皓天有点不安。“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结婚一年多没孩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我们所要做的,不过是……”他俯在她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多亲热一些。”
依云红了脸。
“去检查一下也好,是不是?”她委婉的说:“如果我们两人都没问题,就放了心。而且……而且……医生说,或者是我们时间没算对,他可以帮我们算算时间。他说……他说,这就像两个朋友,如果阴错阳差的永远碰不了面,就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天哪!”高皓天翻了翻眼睛。“这样现实的来谈这种问题是让人很难堪的。这不是一种工作,而是一种爱,一种美,一种艺朮。”
“医生说了,如果想要孩子,就要把它看成一种工作来做。是的,这很现实,很不美,很不艺朮,但是,皓天,你是要艺朮呢?还是要孩子呢?”
他抱住了她,吻她,在她耳边说:“也要艺朮,也要孩子。”
“总之,你要去医院。”
“你不是已经都安排好了吗?”他说,多少带着点勉强和无可奈何。“我只好去,是不是?”
“别这样愁眉苦脸,好不好?”依云说,坐在床沿上,叹了一口气。“难道我愿意去做这种检查?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妈和你爸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再也没料到,在二十世纪的今天,我依然要面对这幺古老的问题。如果检查的结果是我不能生,我真不知道……”
“别胡说!”高皓天打断了她。“你这幺健康,这幺正常,你不会有一点问题的。说不定是我……”
“你才胡说!”依云又打断了他。
“好吧,依云。”高皓天微笑起来:“看样子,我们要去请教医生,如何让那两个朋友碰面,对不对?”
依云抿着嘴角,颇为尴尬的笑了。
于是,他们去看了医生。在仁爱路一家妇产科医院里,那虽年轻却经验丰富的林医生,给他们做了一连串很科学的检验。关于高皓天的部份,检查结果当场就出来了,林医生把显微镜递给他们,让他们自己观察,他笑着说:“完全正常,你要生多少孩子都可以!”
关于依云的部分,检查的手续却相当复杂,林医生先给她做了一项“通输卵管”的小手朮,然后,沉吟的望着依云:“你必须一个月以后再来检查。”
依云的心往下沉,她瞪视着医生:“请坦白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了问题?”
医生犹豫着,依云急切的说:“我要最真实的答案,你不必瞒我!”
“你的输卵管不通,我要查明为什幺?”
“如果输卵管不通,就不可能生孩子吗?”依云问。
林医生沉重的点了点头。
“那是绝不可能生的。”他说:“可是,你也不必着急,输卵管不通的原因很多,我们只要把那个主因解除,问题就解决了,如果输卵管通了,你就可以怀孕。所以,并不见得很严重,你了解吗?”
依云张大了眼睛,她直视着林医生。
“有没有永久性的输卵管不通?”她坦率的问。
“除非是先天性输卵管阻塞!”医生也坦白回答。“这种病例并不多,可是,如果碰上这种病例,我们只有放弃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