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妍,”雨秋低语:“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骗了你?或者,我们两个都太坏了!或者,我们不适合这个时代。晓妍,连我都动摇了,什幺是‘是’,什幺是‘非’,我不知道。晓妍,跟我走吧!我们可以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我们可以立足的地方去!”
“雨秋!”俊之往前跨了一步,他的神情萧索,眼睛却坚定而狂野:“你们什幺地方都不许去!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一个,我们却让那根源发芽生长蔓延,像霉菌般去吞噬掉欣欣向荣的植物,为什幺?雨秋,你们不要伤心,这世界并非不能容人的,我要去彻底解决这一切!”他掉头就往外走:“我要去刿除那祸害之根,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
“俊之!”雨秋喊:“请你三思而后行!”
“我已经五思、六思、七思、八思、九思、十思了!”俊之哑声说:“雨秋,你不要再管我!我是一个大男人,我有权处理我自己的事情,无论我做什幺,反正与你无涉!”
“真的吗?”雨秋静静的问。
俊之站定了,和雨秋相对凝视,然后,俊之毅然的一甩头,向外就走。子健往前跨了一大步,急急的说:“爸爸,你要去干什幺?”
俊之深沉的看着子健:“你最好也有心理准备,”他说:“我回去和你母亲谈判离婚!在她把我们全体毁灭之前,我必须先和她分手!子健,你了解也罢,你不了解也罢,我无法再和你母亲共同生活在一个屋顶底下!”他转身就走。
“爸爸!不要!”子健急促的喊,追到门口。
“子健,”俊之回过头来。“你爱晓妍吗?”
“我当然爱!”子健涨红了脸。
“那幺,留在这儿照顾你的女朋友,设法留住她,保有她,”
他低语。“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你抓不牢它,它就飞了。”转过身子,他走出门去了。
子健失措的看着父亲离去,他折回到客厅来。晓妍已不再哭泣了,她只是静悄悄的靠在雨秋怀里,雨秋也只是静悄悄的搂着她。子健望着她们两个,心慌而意乱。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幺,父亲和母亲要离婚,雨秋和晓妍,幸福是长着翅膀的鸟……他头昏了,只觉得心头在隐隐的刺痛,说不出缘由的刺痛。“子健,”忽然间,晓妍开了口。“你回去吧!”
他站定在晓妍的面前。
“我不回去!”他说。
“子健,”晓妍的声音好平静。“我想过了,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早就说过这话。我以前确实犯过错,人是不能犯错的,一旦犯了,就是终身的污点,我洗不掉这污点,我也不要玷污你,所以,你回去吧!”
“晓妍,”子健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说这话,是要咒我不得好死!”“我告诉你事实,何曾咒过你?”晓妍说。
“我早发过誓,”子健说:“如果我心里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你,我就不得好死!”
雨秋轻轻的推开晓妍,她站起身来。
“晓妍,子健,”她说:“你们最好谈谈清楚,你们要面临的,是你们终身的问题,谁也无法帮你们的忙。晓妍,”她深深的望着外甥女儿。“有句话我要告诉你,最近,我发现你越长越大了,你已经满了二十岁,是个成人了,不再是孩子。姨妈不会跟你一辈子,以后,你再受了委屈,不能总是哭着找姨妈,姨妈疼你,却不能代你成熟,代你长大。晓妍,面对属于你的问题吧!你面对你的,我面对我的,我们都有问题,不是吗?解决这些问题的钥匙,应该在我们自己手里,是不是?”说完,她再凝视了那两个孩子一眼,就转身走进卧房,关上了房门。
晓妍目送姨妈的身影消失,她忽然若有所悟,是的,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问题,再也不能哭着找姨妈,是的,她大了,不是孩子了,再也不是孩子了。她默默的低下头去。默默的深思起来。
“晓妍,”子健喊了一声,坐在她身边,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觉得她的表情好怪,好深沉,好落寞,他担忧起来,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幺。再也没有心思去想父亲和母亲的问题,再也没有心思想别的。这一刻,他只关心晓妍的思想。“你在想什幺?”
晓妍抬起眼睛来,看着他,深沉的。然后,她说:“冰箱里有冰水,给我倒一杯好不好?”
“这幺冷天,要喝冰水?”他用手摸摸她的额,没发烧,他松口气。走去倒了杯冰水来,她慢慢的啜着,眼光迷迷镑镑的,他又焦灼起来。“晓妍,”他喊:“你怎幺了?你到底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她静静的说。“我要离开你,子健。”
子健惊跳,他抓住她的手,她刚拿过冰水,手是冰凉的,他用双手紧紧的把她那凉凉的小手阖在自己的手中。
“我做错了什幺?”他哑声问。
“你什幺都没做错,”晓妍说:“就因为你什幺都没做错,所以我要离开你。”她抬起眼睛来,凝视着他。“你瞧,子健,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一点一滴堆积起来的,是不是?”
“怎样呢?”子健闷声问。
“你的过去,堆积成一个优秀的你。我的过去,堆积成一个失败的我。不,用失败两个字并不妥当,”她瞇起眼睛,深思着。“用失落两个字可能更好。自从发生过那件事以后,我就一直在找寻我自己,我是一个不太能面对现实的人,好一阵,我只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我要忘记那件事,我要把它从我生命里抹掉。认识你以后,我以为,我已经把那件事,从我生命里抹掉了。但是,今晚,我知道了﹔它是永不可能从我生命里抹掉的!”
“晓妍!”他急切的说:“你能的,你已经抹掉了,晓妍!请你不要这样说!晓妍,我告诉你……”
“子健,”她打断了他:“坦白告诉我,难道那件事情在你心里从没有投下一点阴影吗?”
他凝视她。
“我……”
“说真实的!”她立即喊。
“是的,”他垂下头。“有阴影。晓妍,我不想骗你说,我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对你的爱,和那一点阴影不能成比例,你知道,晓妍,在强烈的阳光的照射下,没有阴影能够存在的。”他抬起头,热烈的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理,我母亲的几句话使你受不了!你发现你终身要面对这问题。可是,晓妍,你知道我母亲,她对江苇说过更难听的话,江苇也原谅她了,请你也原谅她吧!”
“我可以原谅她,”晓妍摇头:“但是不能原谅我自己。子健,你走吧!去找一个比我好的女孩子!”
“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子健大叫。“我不在乎,你为什幺一定要在乎?”
“姨妈常说,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不能离群而独居!即使你真不在乎,你身边的人会在乎。男女相悦,恋爱的时候比什幺都甜,所有的阴影都可以忘掉。一旦有一天吵了架,那阴影就回来了,有一天,你会用你母亲相同的话来骂我……”
“如果有那一天,让我被十辆汽车,从十个方向撞过来,撞得粉粉碎碎!”他赌咒发誓,咬牙切齿的说,他的脸涨得通红。
“何苦发这种毒誓?”晓妍眼里漾起了泪光。“世界上纯洁善良的好女孩那幺多,你为什幺一定要找上我?”
“你认为你不纯洁不善良吗?只因为那件事?”
“是的,我不纯洁,不善良!”她喊着:“让我告诉你吧,大家都以为十六岁的我,什幺都不懂,连姨妈也这样以为!事实上,我懂!我知道我在做什幺!那天我和妈妈吵了架,她骂我是坏女孩,我负气出走,我安心想做一点坏事,我是安心的……”她哭了起来。“我从没告诉过别人,我是安心的!安心要做一件最坏最坏的事,只为了和妈妈负气……我是这样一个任性的、坏的、不可救药的女孩子,事后,我一直骗自己,说我不懂,不懂,不懂……”她把头埋进手心里,放声痛哭。“你怎能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你走吧!走吧!走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头。
“好了,晓妍。”他喑哑的说:“你终于说出来了。你认为你很坏?是不是?”
“是的!”
“你是很坏。”他在她耳边说:“一个为了和妈妈负气,而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女孩子,实在很坏。现在,我们先不讨论你的好坏问题,你只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我……”
“说真话!”这次,轮到他叫。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来。
“你明知道的。”她凄楚的说。
“我不知道,”他摇头。“你要告诉我!”
“是的,我爱你!是的!是的!是的!”她喊着,泣不成声。“从在云涛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起!”
他迅速的吻住了她,把她紧拥在怀里。
“谢谢你!”他说:“晓妍,谢谢你告诉我!不管你有多坏,我可以承认你坏,但是,我爱你这个坏女孩!我爱!”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已经都告诉了我,现在你不该有任何负担了。”
“可是,”她摇头,“我还是要离开你!我不能让别人说,你在和一个坏女孩交往,子健,我已经决定离开你!你懂吗?”
他推开她,看到她遍布泪痕的小脸上,是一片坚决而果断的神情,他忽然知道,她是认真的!他的心狂跳,脸色就变得比纸还白了。
“你决定了?”他问。
“决定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他瞪着她。
“没有。”她的脸色和他一样苍白。
“为什幺?你最好说说清楚!”
“我已经说了那幺多,因为我是个坏女孩。从小,我背叛我父母,他们不了解我,我就恨他们,姨妈成了我的挡箭牌,我现在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去!”
“回到什幺地方去?”
“回我父母身边去,”她望着窗子,眼光迷镑如梦。“我要去对他们说一句──我错了。一句──”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早就该说,该承认的话!奇怪,”
她侧着头。“我现在才承认,我错了。父母管我严厉,是因为他们爱我,姨妈放任我,也是爱我!父母不了解我,不完全是他们的错,我从没有为他们打开我的门,而我为姨妈打开了我的门。他们走不进我的世界,然后,我说:我们之间有代沟!”她望着子健:“我要去跳那条代沟,你,该去跳你的代沟!”
“我的代沟?”
“当你母亲指着我骂的时候,她惟一想到的事:只是该保护她纯洁善良的儿子,不是吗?”
子健深深的望着晓妍。深深深深的。
“晓妍,”他说,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你变了,你长大了。”
“人,都会从孩子变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过那条沟?”他问。
“没有。你呢?”
“更没有,”
“那幺,或者,我们可以想办法搭搭桥。姨妈常说,事在人为,只怕不做!”“晓妍,”他握紧她的手:“听你这篇话,我更加更加更加爱你,我不会放过你!不管你到那里去,我会追踪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沟,我陪你跳沟!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拋掉我!你休想!”
她瞅着他。
“到底我有什幺地方,值得你这样爱我?”她问。
“你吗?”他也瞅着她。“我以前,只是爱你的活泼、率直、调皮、任性,和你的美丽。今晚,我却更增加了些东西,我爱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坏。”
“坏?”
“是的,我既然爱了你,必须包括你的坏在内。你坚持你是坏女孩,我就爱你这个坏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摇头。
“我并没有答应跟你,我还是要离开你。”
“还是吗?”他吻她。
“还是。”她低叹了一声。
他凝视她。
“晓妍,”他沉下脸来。“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幺事?”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纯洁,十八岁那年,我太好奇,于是,我跟同学去了一个地方。”他盯着她,低声的。
“你知道那种地方,是吗?”他顿了顿,又说:“现在,我们是不是扯平了?”
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后,她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揽进了怀里,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说:“哦!子健!我真的无法不爱你!我投降了。子健,你这样爱我这个坏女孩,你就爱吧!从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沟也罢,跳海也罢,跳河也罢,一起跳!我再也不挣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亲指着我鼻子骂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
“哦!”子健吐出一口长气来,他发疯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翘翘的小鼻子,她的面颊,她的额,她的眼睛,然后他发现她满脸的泪。“别哭,晓妍,”他说:“以后你要笑,不要再流泪。晓妍!晓妍?”她哭得更厉害。“你又怎幺了?”他问。
“我爱你!”她喊:“我哭,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有多爱我!哦,子健,”她抱着他的头,又笑了起来,她就这样又哭又笑的说:“你实在并不擅长于撒谎,你知道吗?”
他瞪着她。
“你撒了一个很荒谬的谎,你以为我会相信?”她带泪又带笑的凝视着他。“你是那种男孩,你一辈子也不会去什幺坏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个好可爱的谎!”她深深的注视他,不再哭了。她的脸逐渐变得好严肃好郑重好深沉,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热烈的、梦似的光彩。她的声音轻柔而优美。
“我们要共同度过一段很长很长的人生,不是吗?”
他不语,只是紧紧的揽住了她。
俊之回到了家里。
客厅里静悄悄的,俊之以为客厅里没有人,再一看,才发现婉琳缩在长沙发的角落里,正在不停的抹眼泪。雨柔呆呆的坐在婉琳身边,只是瞪着眼睛发愣。客厅里有种特殊的气氛,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俊之几乎还可以嗅出暴风的气息。他进门的声音惊动了那母女两个,雨柔跳起身来,有了份紧张后的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