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初,”她抽噎着说:“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低叹了一声,人生,谁能预卜未来呢?假若每个人都能预卜未来,还会有错误发生吗?他转过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张妈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说:“子健在你书房里,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俊之回过头来,狐疑的望着婉琳:“你对孩子们说了些什幺?”他问。
“我?”婉琳睁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样子,那脸上的表情倒是诚实的。“我能对他们说什幺?现在,只有他们对我说话的份儿,哪有我对他们说话的份儿?”
这倒是真的,那幺,子健找他,准是为了晓妍。晓妍,他叹口气,那孩子也够可怜了。这个社会,能够纵容男人嫖妓宿娼,却不能原谅一个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楼,走进书房里,关上了房门。
子健正靠在书桌上,呆呆的站着,他的眼光,直直的望着墙上那幅《浪花》。听到父亲进来,他转头看了父亲一眼,然后,他愣愣的说:“我在想,秦阿姨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现些什幺?”
“对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说:“它代表爱情。”
“爱情?”子健不解的凝视着那幅画。
“在没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说:“我就像海滩上那段朽木,已经枯了,腐烂了,再也没有生机了。然后,她来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夺人的艳丽,来点缀这枯木,于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显出它朴拙自然的美丽。”
子健惊愕的望着父亲,他从没有听过俊之这样讲话,如此坦率,如此真诚。尤其,他把他当成了平辈,当成了知音。
子健忽然觉得汗颜起来,他想逃开,他想躲掉。雨柔给他的任务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是,他来不及躲开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来,问:“你有事找我?”
他站在父亲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他咬紧牙关,脸涨红了。
“为了晓妍?”俊之温和的问。
子健摇摇头,终于说了出来:“为了你,爸爸。为了你和妈妈。”
俊之脸色立刻萧索了下来,他眼睛里充满了戒备与怀疑,靠进椅子里,他燃上了一支烟。喷出烟雾,他深深的望着儿子。
“原来,你是妈妈的说客!”他说,声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纸刀,他无意识的玩弄着那把刀子,透过了烟雾,他注视着父亲那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庞。
“爸爸,我不是妈妈的说客!”子健说。“我了解爱情,我认识爱情,我自己正卷在爱情的巨浪里,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间发生了些什幺。我不想帮妈妈说话,因为妈妈无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雨柔说过,如果我是你,我一样会移情别恋,一样会爱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动容了,他沉默着,等待儿子的下文。
“爸爸,这些年来,不是你对妈妈不耐烦,连我们做儿女的,和妈妈都难以兼容。妈妈的生活,在二十几年以来,就只有厨房、卧房、客厅。而我们,见到的,是一片广漠无边的天地。接触的,是新的知识,新的朋友,新的观念,新的人生。妈妈呢?接触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们,谈的是东家长西家短,衣料、麻将,和柴米油盐。我们和妈妈之间当然会有距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烟,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亲的反应,在烟雾的笼罩下,父亲的脸显得好模糊。
“我已经大学四年级了,”子健继续说:“很快就要毕业,然后是受军训,然后我会离家而独立。雨柔,早晚是江苇的太太,她更不会留在这家庭里。爸爸,你和妈妈离婚之后,要让她到哪里去?这些年来,她已习惯当‘贺太太’,她整个的世界,就是这个家庭,你砸碎这个家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各奔前程,只有妈妈,是彻彻底底的面临毁灭!爸,我不是帮妈妈说话,我只请你多想一想,即使妈妈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让她毁灭吗?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吗?爸爸,多想一想,我只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灭了那支烟,他紧紧的盯着儿子。
“说完了吗?”他问。
“爸!”子健摇摇头。“我抱歉,我非说这些话不可!因为我是妈妈的儿子!”
“子健,”俊之叫,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很苍凉。“你有没有也为爸爸想一想?离婚,可能你妈妈会毁灭,也可能不毁灭,我们谁都不知道。不离婚,我可以告诉你,你爸爸一定会毁灭!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个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请你告诉我,为了保护你妈妈,是不是你宁可毁灭你爸爸!”
子健打了个冷战。
“爸爸!”他蹙着眉叫:“会有那幺严重吗?”
“子健,”俊之深沉的说:“你愿不愿意离开晓妍?”
子健又打了个冷战。
“永不!”他坚决的说。
“而你要求我离开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问题在于你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在二十几年前,你娶了妈妈!现在,你对妈妈有责任与义务!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晓妍,我们是第一次恋爱,我们有权利恋爱!你却在没有权利恋爱的时候恋爱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视着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接着,一层浓重的悲愤的情绪,就从他胸中冒了起来,像潮水一般把他给淹没了。
“够了!子健!”他严厉的说:“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我们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对我说我没有权利恋爱!换言之,你指责我的恋爱不合理,不正常,不应该发生,是不是?”
子健低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
“爸爸,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俊之打断了他。“我虽然是你父亲,却从没有对你端过父亲架子!也没拿‘父亲’两个字来压过你,你觉得我不对,你尽可以批评我!我说了,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认我不对!我娶你母亲,就是一个大错误,二十几年以来,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几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你说我没有权利爱,我可以承认,你要求我不爱,我却做不到!懂了吗?”“爸爸!”子健喊:“你愿不愿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国,晓妍在‘理’字上,是决不可以和你结婚的,你知道吗?”
子健的脸涨红了。
“可是,我并没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愤然的点点头。“你是个现代青年,你接受了现代的思想!现代的观念。那幺,我简单明白的告诉你:离婚是现代法律上明文规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规定可以离婚,”子健激动的说:“法律却不负责离婚以后,当事人的心理状况!爸,你如果和妈妈离婚,你会成为一个谋杀犯!妈跟你生活了二十几年,你于心何忍?”
“刚刚你在和我说理,现在你又在和我说情,”俊之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认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现在你又认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骤然伤感了起来。“父子一场,竟然无法让彼此心灵相通!如果你都无法了解我和雨秋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能了解了!”他颓然的用手支住额,低声说:“够了!子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去吧!我会好好的想一想。”
“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倾,他苦恼的喊着。“你错了,你误会我!并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来就说了,我同情!问题是,你和妈妈两个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爱秦阿姨胜过爱妈妈!爸爸,秦阿姨是一个坚强洒脱的女人,失去你,她还是会活得很好!妈妈,却只是一个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怜虫呵!如果你真做不到不爱秦阿姨,你最起码请别拋弃妈妈!以秦阿姨的个性,她应该不会在乎名分与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吗?”他低声问。“你真了解雨秋吗?即使她不在乎,我这样对她是公平的吗?”
“离婚,对妈妈是公平的吗?”子健也低声问。
“你母亲不懂得爱情,她一生根本没有爱情!”
“或者,她不懂得爱情,”子健点头轻叹。“她却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幺?躯壳?姓氏?地位?金钱?”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
“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许多人就在这种可笑中活了一辈子,不是吗?爸,妈妈不止可笑,而且可怜可叹,我求求你,不要你爱她,你就可怜可怜她吧!”说完,他觉得再也无话可说了,站起身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信纸,递到父亲的面前。“雨柔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说,她要说的话都在这张纸中。爸爸,”他眼里漾起了泪光。“你一直是个好爸爸,你太宠我们了,以至于我们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语:“你宠坏了我们!”转过身子,他走出了房间。
俊之呆坐在那儿,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动也不动。然后,他打开了那张信纸。发现上面录着一首长诗:“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万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半裂湘裙裾,泣寄雨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倘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长诗的后面,写着几个字:“雨柔代母录刺血诗一首,敬献于父亲之前。”
俊之闭上眼睛,只觉得五脏翻搅,然后就额汗涔涔了。他颓然的仆伏在书桌上,像经过一场大战,说不出来有多疲倦。
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语了一句:“贺俊之,你的儿女,实在都太聪明了。对你,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雨柔,”江苇坐在他的小屋里,猛抽着香烟,桌上堆满了稿纸,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脸上堆满了愤懑。“我根本反对你的行为,我觉得你的做法狭窄、自私、而且愚不可及!”
“江苇,你不理智。”雨柔靠在桌子旁边,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苦恼。“你反对我,只因为你恨我妈妈!你巴不得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你就免得受我妈妈的气了,是不是?别说我狭窄自私,我看是你狭窄自私!”
“算了!”江苇嗤之以鼻。“我爱的是你,我看她的脸色干什幺?将来我娶的也是你,只要你不给我脸色看,我管她给不给我脸色看!我之所以反对你,是因为我客观,而你不客观!说实话,你妈配不上你爸爸,一对错配的婚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离婚!何必呢?两个人拖下去,你妈只拥有你爸爸的躯壳,你爸爸呢?他连你妈的躯壳都不想要,他只拥有一片空虚和寂寞!雨柔,你爱妈妈,就不爱爸爸了?”
“妈妈会转变,妈妈会去迎合爸爸……”
“哈!”江苇冷笑了一声:“你想把石头变成金子呢!你又没有仙杖,你又不是神仙!”
“江苇!”雨柔生气的叫:“请你不要侮辱我妈妈,无论如何,她还是你的长辈。”
“尽管她是我的长辈!”江苇固执的说:“她仍然是一块石头,她就是当了我的祖宗,她还是一块石头!”
“江苇!”雨柔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江苇把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的圈住了她。
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轻声的、肯定的说:“你会理我!因为,你心里也清楚得很,你妈妈只是一块石头!而且还是块又硬又粗的石头,连雕刻都不可能!而那个秦雨秋呢,却是块美玉!”
“我看,”雨柔没好气的说:“你大概爱上秦雨秋了!”
“哼!”江苇冷哼一声。“爱上秦雨秋也没什幺希奇,她本就是挺富吸引力的女人!可是,我已经爱上贺雨柔了,这一生跟她跟定了,再没办法容纳别的女人了!”
“你干嘛爱贺雨柔?她妈是石头,她就是小石头,你干嘛舍美玉而取石头!”“哈哈!”江苇大笑。“我就喜欢小石头,尤其像你这样的小石头,晶莹、透明、灵巧,到处都是棱角,迎着光,会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有最强的折射律,最大的硬度,可以划破玻璃,可以点缀帝王的冠冕,可以引起战争,可以被全世界所注目……”
“你在说些什幺鬼话呵!”雨柔希奇的喊。
“这种石头,学名叫碳。”
“俗名叫钻石,是不是?”雨柔挑着眉问。
“哈哈!”江苇拥住她,低叹着。“你是一颗小钻石,一颗小小的钻石,我不爱你的名贵,却爱你全身反射的那种光华。”
他吻住了她,紧紧的。
半晌,她挣开了他。
“好了,江苇,你要陪我去秦阿姨家!”
“你还要去吗?”江苇注视着她。“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了你。”
“我要去!”雨柔一本正经的。“可是,要我单枪匹马去,我没有勇气,你爱我,你就该站在我一边,帮我的忙!江苇,难道你忍心看着我的家庭破碎。”
“雨柔,”江苇的脸色也正经了起来。“每个人自己的个性,造成每个人自己的悲剧。你母亲的悲剧,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管不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或者可以赶掉一个秦雨秋,焉知道明天,不会出现第二个秦雨秋?你母亲个性不改,你父亲早晚要变心,你会管不胜管,烦不胜烦,你何苦呢?”
“你不了解,江苇。”雨柔诚挚的说:“我母亲二十几年来,一直是这副德行。我父亲可能很孤独,很寂寞,他却也安心认命的活过了这二十几年。直到秦雨秋出现了,父亲就整个变了。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秦雨秋,只有惟一的一个!你懂吗?就如同──你眼睛里只有我,哥哥眼睛里只有晓妍,爸爸眼睛里──只有秦雨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