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想把妹妹押解回家去好好“规劝”一番,却没料到这个家伙也要跟了去。他犹疑了一下,本能的抗拒:“我们回我们的家!用不着你来!”
“有一天,”飞帆阴鸷的注视他:“你妹妹要从你们的家进入我的家。你要带走的,不止是你家的人,也是我家的人!纪访槐,我希望交你这个朋友,因为你是访竹的哥哥。但是,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态度来拒绝我,我必须对你明说,你根本无权带走访竹!她是属于我的!”
“是吗?”访槐又惊又怒:“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是属于你的?”飞帆面孔雪白。“只是访竹。”“只有访竹?”访槐冷哼着。“以前那三个女人呢?都只是你的收集品?别人收集邮票,你收集女人?”
“哥哥!”访竹喊着,站起身来,很快的看着飞帆。“飞帆,我先跟哥哥回家,你不要来了,我明天跟你通电话!”
“不行!”飞帆坚决的。“要走,我们一起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你的父母!”“飞帆,”访竹有些焦灼,焦灼而感动。“我会应付的,我会的。你去了,你会……”
“你怕我受不了吗?”飞帆盯着她。“你认为我逃得掉吗?如果有任何屈辱,我宁愿我来承受,而不要你来承受!走吧!”
访槐看看飞帆,又看看妹妹,他非常恼怒,恼怒而又拿这男人无可奈何。他那种坚决和果断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从没有见过的。他几乎恨他那种笃定,恨他对访竹说话时的那种坚决与怜惜。亚沛说得对,这种男人是女性的克星,他不知道克过多少女人,现在竟克起纪家来了!而且,偏偏是访竹!如果是访萍,他也会放心些,因为访萍潇洒,提得起而又放得下,乐观,不在乎。访竹不同,访竹从小就是家里一颗又脆弱又明亮又易碎的小玻璃珠!被全家每个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着,如今……如今……他恶狠狠的瞪着飞帆;如今竟要被这个男人来摧残了!飞帆在访槐那充满敌意的注视下有些惊心的寒意,为什幺?为什幺他被看成魔鬼?为什幺许多人在认识他以前就先拒绝他?他深呼吸,振作了一下,无论如何,他要去纪家,他要说服她的父母,他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愿藏在一角,做访竹的“地下情人”!
他们走出了大厦,访槐仍然死命捏着访竹的胳膊,由于访槐拒绝坐飞帆的车子,他们一起钻进了一辆出租车。这情况有些滑稽,访竹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又惊又怒又恼又沮丧,她转头看飞帆,后者挺直着背脊,脸上每根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尊塑像。她有些心慌起来,某种直觉在告诉她,不该让飞帆在这种情况下见父母。但是,看他那阴沉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无从阻止。该来的,会来的,就一定会来!终于,他们拖拖拉拉,个个怒形于色的走进了家门。醉山夫妇正在看电视,访萍和亚沛也在座。访竹几乎是被访槐摔进客厅的,飞帆又几乎是强行冲进门的,三人这一出现,全家都呆住了!访萍惊叫:“访竹!”亚沛惊叫:“飞帆!”醉山夫妇则惊叫:“访槐!”大家面面相觑。访槐把大门“碰”上,转身站在客厅中间,横眉竖目,气冲牛斗的说:
“爸爸,妈妈,我给你们介绍一对新情侣!顾飞帆和纪访竹!我在夜总会撞到他们,两个人亲热得让所有客人侧目而视……”“哥哥!”访竹怒声说:“你不要夸大其辞!”
“我夸大!”访槐怒问到访竹脸上去,把对飞帆的恼怒也一股脑的移到妹妹身上。“你整个身子挂在人家脖子上,简直……不要脸!”“哥哥!”访竹的脸色发青了,气得眼睛都涨红了。
“不要吵!”醉山喊了一句,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瞪视着面前的三个人。“到底是怎幺回事?”
飞帆往前跨了一步,他胸中沸腾着怒气与不平,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他发火的时候。他注视醉山,再注视明霞,他点了点头,沉声说:“我很抱歉,纪伯父,纪伯母。我会在这种不友善的情况底下,来向你们提出我的请求;我请求你们,把访竹嫁给我!”
醉山夫妇呆住了。一时间,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大家都像中了邪,谁都说不出话来。连那把飞帆带到纪家的亚沛,都呆若木鸡,只是直楞楞的瞪着飞帆,彷佛飞帆是个外层空间人!访萍是更傻了眼,她和访竹亲密无比,早就猜到她已有男友,但,怎会想到是这个传奇人物──顾飞帆!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打破这沉静的,还是顾飞帆。
“伯父,伯母,”他低声下气,却仍不失风度,那种坚定和那种固执的倔强,几乎是让人惊佩的。“我知道我很冒昧,我知道我一定带给你们太大的意外,我更知道,我绝不是你们理想中的女婿。但是,请看在访竹和我的感情上面,答应我们的婚事!”明霞深吸口气,终于知道发生了什幺,终于明白了飞帆的目的,她不看飞帆,而转向访竹。她的女儿、她那娇弱、善感、不知人间事故的女儿!她眼中带着种深刻的悲哀和失望,定定的望着访竹。这目光把访竹打倒了!她惊慌失措的看着母亲,乞谅的、哑声的喊了一句:
“妈妈!”明霞走过去,把访竹揽入怀中。她紧抱着她,似乎这个女儿马上就会消失。她的面颊贴着访竹的头发,她低低的说了句:“访竹,是家庭没有给你温暖吗?”
“哦,妈妈!”访竹惊愕而心疼的喊:“妈妈!你怎幺这样说?我不过是长大了!像访萍一样长大了!妈妈,你当初也长大过,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明霞说。“我也长大过,但,我没有伤父母的心,访萍也长大了,她──也没伤父母的心!”她声音里含着泪,眼中已被泪水充盈。“成长,是一件必然的事,我们都为你的成长祝福过。可是……访竹,你在做些什幺?你知道,你今晚是突然出现,拿刀子来刺我了……”
“妈妈!”访竹惊喊,泪珠顿时滚滚而下,她哽塞着,语不成声的嚷:“不是!不是!妈妈,我没有要伤你的心,是哥哥逼我回来,是……是……”
飞帆又惊又痛,访竹的泪珠绞痛了他的心脏,他忘形的跨前一步,想伸手去触摸访竹,明霞惊惧的搂着访竹闪开,像躲避一条毒蛇。飞帆的手垂了下去,他恳切的、低声的说:
“伯母,请你不要折磨她!如果你有任何不满,冲着我来吧!所有的事,都是我引出来的!”
醉山拦住了飞帆,他深切的盯着飞帆,到这时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冷峻、庄严,而沉痛:“顾飞帆,”他清晰的说:“你怎幺敢说一位母亲会去折磨她的女儿?你不知道亲人之间,是血与血的联系吗?你不知道,你让访竹这样对待父母,是她在折磨父母吗?你来请求我把女儿嫁给你,你以为访竹只是我们的一件家具,一本书,一件小摆饰,可以随随便便送人吗?你是不是太轻视我们这身为父母的人了?……”“伯父!”飞帆低喊,注视着醉山,在后者那咄咄逼人,而又义正词严的辞锋下顿感汗流浃背。在这一瞬间,他知道,纪醉山夫妇绝不是一般的父母,他们不会轻易把女儿给他,因为,在他们的良知和内心中,都为他判过罪了。怪不得访竹不敢泄露这段感情,怪不得访竹一再拖延摊牌的时刻!“伯父,”他嗫嚅着,第一次这样不堪一击。“我并不轻视你们,如果我做得不周到,或者我有不礼貌的地方,请原谅我!我发誓,对访竹,我出于一片至诚的爱她,我会保护她,照顾她,给她幸福!”“对你前几任的妻子呢?”醉山问:“你对她们每一位都保护过?照顾过?和给予幸福了吗?”
飞帆闭了闭眼睛,心中有阵剧痛,眼前闪过一阵晕眩,他无言以答。忽然间,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把他牢牢的抓住了,那种很久以来,没有出现的绝望感又发作了。他睁开眼睛去看访竹,后者正蜷缩在母亲怀中啜泣,明霞流着泪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肩,她的背,好一幅慈母孝女图!他再看醉山,这位父亲是庄严的,文雅的,正义的──也是慈祥的。他额上冒出了冷汗,转过头去,他看到了访萍和亚沛,访萍发着呆,年轻,秀丽。亚沛揽着访萍,漂亮而正直──好一对郎才女貌!他再看访槐,后者已不发怒了,靠在墙边,他正痴痴的看着访竹母女,感动的深陷在那份母女相泣的图画里。这房中一切的一切,都那幺谐调,那幺温馨,那幺高贵!唯一不谐调和寒伧的东西,就是他了──顾飞帆!他额上的冷汗更多了,心脏在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里。他转过头来,正视着醉山。他们彼此深刻的对视了良久良久,然后,飞帆一句话都不再说,就闭紧了嘴,咬紧牙关,大踏步的走向房门口。他的背脊挺直,抬高了头,脖子僵硬,浑身上下,仍然保持着仅余的一抹尊严。他打开了大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访竹蓦然惊觉,从母亲怀中转过身子来,她眼看飞帆的身子消失,房门阖拢,她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喊:
“飞帆!”她扑向房门口,访槐拦腰抱住了她。她又踢又踹,泪落如雨。房门早已阖上,飞帆的身影早已消失,她挣开了访槐,哭倒在纪醉山的脚前。“爸爸!”她哭着说:“你好残忍,好残忍,好残忍,好残忍……”她一连说了无数个“好残忍”。纪醉山呆住了。明霞呆住了。全家都呆住了。
这是一个漫漫长夜。在纪家,这夜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睡觉。
第七章
访竹自从飞帆去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卧室,躺在床上流泪,明霞坐在床边,试着要劝醒她,说了几百句话,访竹只当听不见。访萍默默的坐在访竹床头,不停的拿化妆纸为她擦眼泪,把一盒化妆纸都擦光了。醉山、访槐和亚沛三个男人,则坐在客厅里低声讨论。飞帆当初是亚沛带来纪家的,于是,他好象也有了责任。醉山不停的抽着香烟,弄得整个客厅都烟雾腾腾,盯着亚沛,他不断的问:
“这个顾飞帆,到底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亚沛有些沮丧。“我对他并不很了解,他是我大哥的朋友,或者,我打电话把大哥大嫂找来,他们常常在一起,对顾飞帆很熟悉,他们对他一定了解。”
“不用了。”醉山吐着烟雾,沉思着。“顾飞帆真的结过三次婚?”“是的。”“知道对方都是些什幺女人吗?”
“这……”亚沛有些迟疑。“亚沛!”访槐不满的喊:“现在不是你袒护朋友的时刻了,你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吧!”亚沛咬牙。“我知道得不多,也不详细,可能也有错误。他第一任太太很有名,是台大外文系之花,听说他苦苦追求了三年才追到手。这样的婚姻应该很珍惜才对,我也不知他怎幺会迷了魂,到美国去留学的时候,又追上了一个外国女孩,停妻再娶,当时还引起过许多议论,和法律上的问题……”“你是说,他在离婚前又娶了一个?”醉山紧盯着问,眉头紧蹙。“大概是吧!反正,他先结婚,再办离婚,他和外国太太的婚姻也没维持多久就离了。他的第三任太太,好象……好象是个酒家女。”醉山深深的抽了一口烟,似乎要把整支烟都吞到肚子里去,他瞪着亚沛,丝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你居然把这样一个人带到我家来!”
“纪伯伯!”亚沛涨红了脸,本能的要代飞帆解释。“顾飞帆并不是坏人,他有许多优点。他很有英雄气概,很义气,很豪爽,很热情,也很幽默。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女人,总逃不开女人的纠葛,本来嘛,成语中也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要曲解成语!”醉山恼怒的打断他。“我看不出他有什幺英雄气概,就算他打过一只老虎,也不能算英雄!即使他是英雄,过不了美人关,人家英雄只过一个美人关,他要过多少?他今年几岁?”“好象和我大哥同年,三十二。”
“三十二岁,几岁结第一次婚?”
“受完军训,应该有二十四、五了。”
“算他二十四,最后一次离婚算他三十岁,他在六年里结婚三次,平均一次婚姻维持两年……”
“没有。”亚沛坦白说:“只有第一次维持了一年多,后来的好象几个月就离婚了!”
“亚沛,”醉山熄灭了烟蒂,立刻又点燃了一支:“他真是不平凡,太不平凡了!难怪你崇拜他!你也跟着学吧!我倒要考虑考虑你和访萍的婚事……”
“纪伯伯!”亚沛大惊失色。“我没有学他呀!天地良心,我发誓,我带他来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追求访竹!我对他也不是崇拜,是……是……”他抓头发,想不出妥当的词句:“是欣赏……不,是……是好奇……”
“爸爸!”访槐皱着眉喊:“这又不是亚沛的错,你迁怒到亚沛身上来,真有点不公平。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倒是想想办法,怎幺打消访竹的痴情才对!”
“哦!”访槐提醒了醉山,真的,责怪亚沛是有些过份了。但是,亚沛带这种人来家里,仍然不能辞其咎。他再盯了亚沛一眼,倾听访竹卧室里的声音。“访竹……唉,她还在哭吗?”
是的,访竹在哭。她把脸埋在枕头中,一任泪水泛滥,一任那枕面被泪水浸诱。明霞抚摸着访竹的肩头,叹着气,含着泪,苦口婆心的说:“访竹,并不是我们当父母的专制,要干涉你的恋爱和婚姻,而是因为我们爱你,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走进一项错误里。你知道,人生许多事都可以错,只有婚姻不能错,婚姻是一生的赌注,一旦错了,再回头就已全盘皆输。你是女孩子,不是男人,不是顾飞帆,可以左结一次婚,右结一次婚,还有女孩子要他!访竹,我知道你爱他,爱到了顶点,爱得不顾一切,你才会把他那些历史,都拋诸脑后。可是,访竹,爱情往往很盲目,往往是一时的冲动,往往只是个梦。梦醒了,才发现什幺都没有了,到那时候,就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