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竹,”明霞还在述说,用手怜惜的抚摸女儿那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你还小呢!你还年轻呢!未来的日子还长呢!你会遇到其它的男人,若干年后,你会发现今天的你很傻,很幼稚……”访竹的头从枕上转过来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脸色又苍白又憔悴,眼底却有股燃烧着的火焰,那火焰如此强烈,如此耀眼,似乎可以烧毁一切。她终于不哭了,从访萍手中抓过一把化妆纸,她擦去了泪痕,坚定的说:
“妈,你什幺都不用说了!都不用说了!我是很年轻,但是,经过今晚,我不会年轻了。属于青春的快乐、甜蜜、狂欢……都已经被你们送进了地狱!未来的日子还长,是吗?每一个日子会变成一种煎熬!你是母亲!你是爱我的母亲!等着瞧吧!亲爱的妈妈,为我数一数,我以后还要挨过多少煎熬的日子……”“访竹!”明霞惊痛的喊。“你理智一点吧!你怎幺这样说呢?事情并没有糟到这种地步,是不是──”
“妈!”忽然间,访萍忍无可忍,在一边大声的开了口。“你们为什幺不给他机会?”
“不给谁机会?”明霞不解的问。
“顾飞帆!”访萍喊了出来,激动而热烈。“你们为什幺把他否决得这幺干脆?妈,你看不出来,他和姐姐彼此相爱吗?你也爱过,你不知道爱情的力量有多大吗?而且,顾飞帆到底有那一点罪不可赦?”“访萍,”明霞嚷着:“你站在哪一边?”
“不是哪一边,你们和顾飞帆,包括我,我们大家都爱访竹,我们在同一边!”“你不要搅和,行不行?”明霞生气了。“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这一吵,惊动了客厅里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涌到访竹门口来,七嘴八舌的问:“怎幺了?又怎幺了?”
访竹惊奇的看访萍,想不到在这家庭里,自己还有一票。她干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厅里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干,她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中坐下,大家也都跟进客厅里来。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个人。“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她说。
“我们也爱你呀!”明霞说。
“可是,”她清楚的说:“我更爱顾飞帆!成全我们,是你们的恩惠,拆散我们,以后,大家都要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何苦?爸爸妈妈,何苦?”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开口:
“访竹,如果婚后三个月,他就遗弃了你,或者停妻再娶,你怎幺办?你能担保,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哦!”访竹锐利的看了亚沛一眼。“看样子,有人已经报告过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们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
“你又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醉山逼视着她。“你所有的资料,是从顾飞帆那儿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个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来,三次婚姻,三个故事,可能个个都有情不得已之处!他这种男人,既然能骗到那幺多女人,包括我那个聪明细腻的女儿纪访竹,他当然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他的故事很动人吧?可以写小说吧?”
访竹怔住了,瞪视着父亲,她知道,那枪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证……都不必去说它了。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出来也是自找没趣。她垂下头,无助的看着地下。访萍却及时开了口:“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
“什幺事情不重要?”醉山问。
“顾飞帆的过去!”访萍有力的回答:“他的过去根本不重要!他离过一百次婚也罢,一千次婚也罢,那都是他的历史,你们又不是要把访竹嫁给过去的顾飞帆,而是嫁给未来的!依我看,顾飞帆有他的优点……”
“访萍!”醉山皱紧眉头:“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你最好闭嘴!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积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过去?大家都不追究过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监狱也不需要了……”纪醉山的议论只发了一半,门铃忽然急促的响了起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醉山抬起头来,才发现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门口时都要按两下门铃。访槐走到大门前去打开门,立即,他吓了一跳,门外,赫然是那去而复返的顾飞帆!访槐想立刻关上门,但,飞帆伸出脚来,很快的抵住了门,他无法关门了。飞帆推开房门,大踏步的跨进来,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绰绰,他点点头说:
“很好,你们都没有散!”
“你又跑来干什幺?”醉山问。
飞帆看了他一眼,就掉头去看访竹,访竹那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面颊已向他说出了一切。但是,看到他进来,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闪耀起光彩来。她注视着他,没有开口,没有移动,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着大家,说:“我想,你们也谈了一夜。我一面走,一面在想着我们的问题,我和访竹的问题,也是我和你们纪家的问题。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一直想一直想,然后,我觉得,我必须回来,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场告诉你们。我不能这样糊糊涂涂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来了!”“我们并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也不需要你回来!”明霞说。“你们需要的!”飞帆深深的看了明霞一眼。“因为你们爱访竹,你们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们也就失去她了,永远失去她了!”他转头凝视访竹,两人的目光立即交织在一起,似乎在电光石火间,迸射着火花。他们彼此痴痴凝望,不交一语,那默契,那热情、那了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尽诉无遗。这眼光使醉山夫妇都看呆了。
飞帆终于把眼光从访竹身上移开,再望向大家。
“我刚刚走了,因为我很自卑,”他继续说:“你们是个好家庭,一个高尚的、快乐的家庭,是我的出现,破坏了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当时想,我会永远走了,把访竹还给你们……我想,我会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爱斯基摩,去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访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可是,我回来了,为了告诉你们,我不能走!为了告诉访竹,我这一生,做错过许多事,失去过很多东西,也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弃!我要访竹。”访竹满眼泪水,满脸光彩。明霞瞪着她,天哪,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光华夺目!
醉山紧盯着飞帆。“你说得很简单,”他说:“你认为只要你不放弃,你就能得到她?”“是的。”飞帆肯定的说,挺了挺背脊,眼光固执而狂热。“你们否决我,只有一个理由,你们轻视我的过去……”
“还有一个理由,”醉山说:“我们也不相信你的未来!”
飞帆点了点头。“还好,我并不需要娶你们全体!我只要访竹!纪伯伯,”他凝视醉山:“你很顽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力,你心中有一个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样,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会愿意她嫁给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可是,纪伯伯,你没有选择,你必须接纳我!”
“为什幺?”醉山恼怒的问,色厉而内荏。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蠢动。
“因为你爱访竹。你舍不得让她痛苦一生,你舍不得让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舍不得她每天以泪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将来会恨你怨你!”
“你这幺有把握?”醉山扫了访竹一眼;老天,这家伙说的是实话!访竹那痴痴凝视,已把什幺话都说出来了,她可以没有这世界,却不能没有这个人──顾飞帆。
“是的,我有把握!”飞帆走了过去,伸手给访竹,访竹立刻紧紧的握住了他,握得好紧好紧,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飞到爱斯基摩去了。“纪伯伯,纪伯母,”他继续说:“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够好,对我的过去,我根本不愿解释,统统都是我错!我在你们心中,配不上访竹。但是,我们相爱了!我从没有渴望一样东西,像我渴望拥有访竹这幺强烈。我用最坦白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们,我爱她,我要她,你们答应,我衷心感激,你们不答应,我带她私奔!”
“什幺?”明霞轻呼。“你简直是蛮干!”
“是的,我会蛮干!”他认真的说,丝毫不是威胁,他眼中迸射着光芒──那种不顾一切的光芒。“我刚刚在街上走,我想过,我要放弃访竹,但是,和这思想同时涌上来的,是一种最绝望最绝望的感觉,我听到一个小声音在我心底说:离开她,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我被这小声音吓呆了──或者,我没有很认真的衡量过我对访竹的感情,但,在这一剎那,我明白什幺是生死相许!纪伯伯,即使你是上帝,你是神,你也没有权利拆散我们!你也没有权利把我们两个都毁得干干净净!”醉山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飞帆,这篇话,这种坚定,这份热情,和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看,看了好久好久,室内静悄悄的。访槐靠在门边,满脸的困惑,注视着飞帆。访萍倚着亚沛,眼底带着崇拜,也惊奇而折服的看着他。明霞也看着他,敌对、反感、与抗拒都在消减……消减……而感动之情,竟不知不觉油然而生,她眼里居然潮湿了。访竹仍然紧握着飞帆,在这瞬间,她有死而无憾的感觉,听他如此坦白的在众人面前,公开他内心深处的思想……只有她,明白这对他是件多困难的事!他是骄傲的,有保护色的,又那幺“性格”的!她抬头仰望他,一脸的喜悦,一脸的狂欢,一脸的幸福!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她还怕被拆散吗?她什幺都不怕了!终于,醉山轻咳了一声,他喉中有个硬块在滚动。
“这篇话,你以前说过吗?”他哑声问。
“以前,没有机会,也没有力量逼我说这些话!”
“你爱过很多次!”他提醒他。
“唔,”他支吾着。“我以为,我们可以免掉再去研究历史。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再说什幺。因为,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都是我错!”“这次呢?会不会又是你错?”
“可能是。”他更坦白的。
“什幺?”明霞惊问。“错在一开始,”他说,低头看坐在那儿,拉着他的手,痴痴凝望着他的访竹。“我不该来你们家,我不该认识她,不该受她吸引,不该去斜阳谷……”他摇摇头。“很多很多的错,最错的是去爱上她,也允许她爱上我!”
访萍从沙发中跳了起来,满眼泪水,她扑过去抓住父亲的双臂,摇撼着他,嚷着:
“爸爸!你好心一点吧!你慈悲一点吧!你还忍心赶走他吗?”她掉过头来,热烈的伸手给飞帆:“我第一个接纳你!顾飞帆……哦,不,姐夫!”
飞帆感激的用左手握了握访萍,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访竹的手。
醉山挑起了眉毛,终于粗声大气的说:
“明霞,咱们输了,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只能祝福,不能代他们去过一辈子,是不是?与其让孩子恨我们,不如大方一点,你说呢?”明霞闪动着满眼的泪水。
“我说……”她看看窗子。“天都亮了,我看他们都闹够了,一个哭了一夜,一个走了一夜……我还是去厨房弄点东西给他们吃吧!”她真的走进了厨房,去掩饰她那脆弱的感动之情。访槐大踏步的走向飞帆,瞪着他。
“顾飞帆,”他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我知道。”飞帆说。“我不喜欢你那些历史,不喜欢你的传奇故事,不喜欢你什幺打老虎……也不喜欢你把我们家闹得天翻地覆,弄得我一夜没睡……不过,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们私下得谈谈!”
“哦?”飞帆狐疑的。“你必须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诀,传授给我一些!”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倒霉,一夜没睡觉,还要赶去上班!”他打开门,消失在门外了。一句话提醒了亚沛,他看看表,惊呼着:
“哎呀,怎幺都八点多了?我也要去上班了!”他过去拍拍飞帆的肩膀。“别忘了请我喝谢媒酒!”
“等我!”访萍喊:“你顺路送我去学校,我第一节还有课!”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就各走各的,散了个干干净净。连纪醉山,也识相的避进卧室里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飞帆和访竹。
他们相对注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对他们两个,这一夜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但,也在这一个晚上,他们彼此对彼此,都更深的认识了一层。他们注视了许久,终于,他把她从沙发深处拉起来。他拥着她的肩,走向窗子前面。
他推开了窗子,日光四射着透进屋内,太阳在远远的天际闪耀,放射着万道光华。
他回头看她,她整个人都浴在阳光里。
“从今天起,”她低语着:“只有阳光,没有乌云!从今天起,只有未来,没有过去!从今天起,只有欢乐,没有哀愁!”
他揽紧了她,虔诚而热烈的揽紧了她。
“是的,”他喃喃的说:“从今天起,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所有的阴影都没有了。”真的吗?真的吗?他们相拥在那儿,沉溺在彼此激动的情怀里,谁也没注意乌云正悄然移来,阳光已不知不觉的隐进云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