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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斜阳  第9页    作者:琼瑶

  “是吗?”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脸庞。“轻视我?”

  “是的!”她低语,低而清晰。“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这颤抖使他悸动。“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多被动的,多保守的!而我,当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然后,让别人来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让她的脸仰向他。他的眼光闪灼的盯着她,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别再说!”他喉咙沙嗄。“别再说!那个混蛋并不是侮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伤害你!他那幺怕伤害你,就只能说些混帐话了!但是,他──受过报应了!”

  她被他蒙着嘴,不能说话,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吗?”“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的,一叠连声的说:“他受过报应了,从那一天起,他每一人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绽放着光彩,有泪珠流转,“水是眼波横!”她的眉头微蹙着:“山是眉峰聚!”

  他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她唇边涌现一个微微的、动人的、细腻的微笑,他盯着那笑容,不由自主的俯下头去,几乎带着种虔诚而神圣的心情,把嘴唇轻轻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面。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杯由甜酒和蜂蜜混合起来的饮料;香醇,甜美,醺然,而温暖。少喝,让人周身舒泰;多喝,让人醺然薄醉。访竹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蜷缩在小屋中听音乐,不再把自己深埋在书堆里,不再为不相干的人掉眼泪,不再和访萍起任何争执。她变得温存,爱笑,爱脸红,对每个人都浅笑盈盈。她浑身上下,都满溢着某种看不见的幸福,她也毫无吝啬的顺手把幸福拋撒给别人。她会无缘无故的拥抱父亲,亲吻母亲,再用自己最好的衣服去打扮妹妹……甚至对访槐,她都关心备至。知道访槐追女朋友追得很苦,她甜蜜的叹着气,贡献她自己的意见:

  “你有没有试过把情书写在落叶上给她?”

  “把情书写在落叶上?”访槐哇哇大叫:“这是二十世纪呢!”“二十世纪的女孩,和十五世纪都一样,”访竹悠然出神的说:“爱情永远一样;有三分诗意,三分疯狂,三分幻想,再加三分激情!”“你爱过吗?”访槐追问。

  访竹微楞,眉端带笑,眼角含颦。然后脸颊绯红着,翩然转身逃跑了。访槐笑着对父母说:

  “我打赌,她在恋爱!”

  醉山和明霞也明显的看出来,访竹变了!前一天还哭哭啼啼诅咒发誓……后一天就盈盈含笑如沐春风……是谁让她变了?是谁有那幺大力量,让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在一夜间变成温顺可人的小天使。明霞有些想打电话问晓芙,又怕此事与晓芙完全无关,反而弄得别人心生疑惑。亚沛比较理智,他很合理的推测“访萍,你姐姐是不是常常留在学校里了?”

  “是呀!”访萍说:“她下了课总有理由留在学校忙到晚上才回家!”“不知道是那个男同学的福气了!”亚沛笑着。“知道吗?访萍?恋爱会传染!我们的亲密一定刺激了访竹,所以,她也会很快的接受某个男孩。唉!”他忽然夸张的叹气:“你瞧,她最近变得更美了!美得让人着迷。当初,唉,我真该一箭双雕,把你们两姐妹都追到手才对!”

  “啊呀!你说些什幺鬼话!”访萍大叫,顺手拿了一本杂志,卷成一卷,劈头就对他打过去。“你作梦,你还想追我姐姐呢!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副蛤蟆相,顶多配配我,怎幺配得上我姐姐……”亚沛慌忙逃开,用手去挡那杂志,访萍只是一个劲儿的追着打,亚沛绕着客厅的沙发逃,访竹绕着沙发追。亚沛边逃,嘴里还不住口的开玩笑:

  “别打别打,再打,母蛤蟆就没有公蛤蟆了!”“什幺母蛤蟆?”“你说我是蛤蟆相,只能配你,你当然是母蛤蟆了!人家是龙凤配,咱们就叫蛤蟆配……”

  “你……你……你……”访萍一怒,干脆把手里的杂志卷对着亚沛的脑袋砸过去。亚沛闪开,那杂志卷不偏不倚的落在小茶几上,把上面一个细磁花瓶打到地上,“ 啷”一声,花瓶跌得粉碎。同时,屋里的醉山夫妇都惊动了,全奔出来惊问:“什幺事?什幺事?”访萍和亚沛互相观望,访萍红了脸。亚沛忙不迭的笑着弯腰:“刚刚不知从那儿跑进来两只蛤蟆,蛤蟆打架,把花瓶给打倒了。”“蛤蟆打架?”醉山困惑的。

  “得了得了。”明霞笑着拉住醉山。“咱们别去管蛤蟆打架吧,做我们的事去!”她回头瞅着访萍,似笑非笑的。“你最好转告那两只蛤蟆,打破了花瓶不要紧,可别把电视也砸了。”

  醉山会过意来,瞅着小两口只是笑,笑得访萍和亚沛的脸都红了。醉山说:“我看,不是蛤蟆打架,是螃蟹打架,不但是螃蟹,还是煮熟了的螃蟹呢!”“怎幺讲?”明霞不懂。

  “不是煮熟的螃蟹,怎幺会脸红呢!”醉山说。

  明霞笑了,访萍和亚沛是更加脸红了,真是像一对煮熟的螃蟹了。

  在纪家,访萍和亚沛正充分享受着他们的青春和欢乐。同时,在顾家,也有另一番滋味。

  访竹斜倚在沙发中,冠群和晓芙也统统在座。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本来,飞帆想喝点酒,但是,访竹鉴于他以前有连醉两周,醉到去“结婚”的“发昏”程度,央求他最好戒酒。于是,飞帆连点滴小酌,都不太敢了。而访竹,自从有“血腥玛丽”的经验,更是滴酒不沾。晓芙端着那杯翠绿而透明的茶,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不禁点着头,瞅着访竹微笑。“访竹,幸亏有了你,否则,我们在飞帆家里,想喝杯茶可是件难事!你不知道这人有多懒散,住了几个月的家,可以没茶叶、没开水、没煤气,连书报杂志……都找不到!”

  “不是懒散,”飞帆解释着,他正斜倚在窗前,站在那儿,带着种深深的、沉沉的激情,注视着斜靠在那儿,眼波盈盈如醉,眉端清秀如画的访竹。“只是没有情绪,你不了解,那时的我,只算半个人,连半个都不算,因为连那半个都是半死不活的。”“现在呢?”晓芙调侃着,从沙发里站起来,把茶杯放在桌上,她那心直口快的毛病又来了。她一直走到飞帆身边,盯着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恋爱了呢!我以为……什幺不够格的女孩你看不上,好女孩你又配不上!哦哦,飞帆,任何话都不要先说得太满,你瞧……”

  “晓芙!晓芙!”冠群很快的打断她。“你又来了!就不能少说几句吗?”“少说几句?”晓芙睁大眼睛。“你不记得那天我被飞帆给堵得无话可说?他那股严肃样儿,那股郑重样儿,那股不动凡心的样子,还说什幺除非微珊……”

  “晓芙!”飞帆及时喊,对晓芙一揖,深深到地。“你包涵一点,要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晓芙轻轻一笑,去看访竹。访竹正深思的看着他们,若有所触。晓芙心里暗暗一惊,这孩子敏感细致,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提到微珊的。真的,自己就不能少说几句吗?为了掩饰失言,她仓促的转向冠群:

  “走呀,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打小蜜蜂吗?”

  “好呀!”冠群的兴趣被勾起来了。“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飞帆,我现在可以和你赌,一块钱一分,要不要来?敢不敢来?”飞帆对他摇头。“不敢?”冠群问。“不是不敢,”飞帆说:“是不要。”

  “为什幺?你不是说……”

  晓芙扯住了冠群的胳膊,往门口拉去。

  “你这个呆子!”她说。“一天到晚说我不懂事,我看你也不见得懂事。飞帆现在对小蜜蜂没兴趣,我们走吧!你知道什幺叫‘朋友’?该留的时候留,该走的时候走,这就是朋友!”

  冠群会过意来,跟晓芙走向门口,访竹站起来,送到门口,始终没说什幺话。晓芙在大门前停住了,伸出手去,她怜惜的摸摸访竹的下巴,那种女性的直觉又发作了,她轻声问:“有心事吗?访竹?你怎幺不像平常那样高兴?”

  访竹勉强的笑笑,摇摇头。

  “是我说错什幺话了吗?”晓芙问。

  她再摇摇头。“对我,不该有秘密吧?”晓芙说。

  “不,”她开了口,真挚的凝视她。“我知道微珊的事,”她终于说出来。“你不必忌讳。微珊,一定很美很美很可爱很可爱吧?”晓芙怔住了。该死,就知道不该提微珊。

  “是的。”她仍然坦白的回答。“不过,微珊的事早就过去了。你选择了一个怪人,这人命中多事,你如果要接受他,就必须连他的过去一起接受!”她正色说,抚摸她垂在胸前的长发。“恋爱中的第一大忌,是去翻老帐!访竹,享受你的现在和未来吧!也给他你的现在和未来吧!因为……他的过去,并不快乐。”晓芙和冠群走了。访竹关好门,回过身子来,望着飞帆。当然,飞帆也听到了晓芙的话,他始终就站在门边。他们彼此对望着,望了好久好久,然后,访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抱着她,用下巴贴着她的头。她在他怀中轻轻颤抖,哑声说:

  “哦,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我真的嫉妒她!”她的颤抖引起他全心灵的怜惜和感动。

  “都是过去的事了,访竹。”他柔声说:“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我们都不要再去想,好吗?”

  “她是──你唯一追求过的女人。”她低语着。“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她是唯一的!”

  他推开她,惊愕的去看她的眼睛。

  “别忘了你自己!”他说。

  她垂下眼睑,卑屈的看着地下。

  “你没追过我,是我主动的。我常想,有一天──你会为这个而看不起我!”他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仔细而深沉的注视她,专注而恳切的注视她,然后,他说:

  “听着,访竹。从亚沛把我带到你家去的那个晚上,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当你用你这对沉默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已经被你吸引了……别说,别动!听我说!我绝不撒谎,绝不为了顾全你的自尊而编任何故事!我只要告诉你真正的事实。可是,我那幺自卑,我的过去,变成了我浑身洗不净的污点,你清秀脱俗,纯洁飘逸,我确实没想过要追求你,一点都没想过,我不敢想,也不能想!主要的,我不配有这种念头!后来,我们在斜阳谷第二次见面,你那晚比较活泼,你玩电动玩具,一边玩,一边那样潇洒的说些让我心折的话……哦!访竹,我没追过你,我更不敢追你了!你的美好只能衬托我的卑贱,我不敢追你,却不能不欣赏你,欣赏到害怕的地步!记得吗?有一晚我们去看电影,我自始至终连说话都不敢,看完电影,我匆匆把你送回家,就怕你对我的那份强大的吸引力,就怕我会泄露了我的感情……后来,你带着‘问斜阳’而来,你说你拨了十二通电话……噢,访竹!你说过,你是保守的、被动的、害羞的……可是,谁给你勇气打十二个电话来找我?谁给你的?”

  她震动的凝视他,他的面容激动,眼光深切,整个脸孔,都被热情烧得发亮。“让我告诉你是谁给你的力量?是我!访竹,是我!即使我如此逃避,如此掩饰,如此害怕……你依然看透了我!你知道我在爱你,你知道!就算你的理智不知道,你的感情却知道!你那幺敏感,那幺纤细,我在你面前早已无法遁形,你了解我的感情,甚至了解我的自卑,所以,你来了。是吗?是吗?是吗?”他急促的问着:“你敢说不是吗?”

  “我……我……”她嗫嚅着,心里忽然就扬起了音乐的声音,像有个合唱团在齐声欢唱,唱一首最美妙最美妙的歌。她知道他是对的!在这一瞬间,她完全明白他是对的!就是他的眼光就是他的声音,就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所流露的那份感情,才把她带来了!她嗫嚅着,在全心灵的喜悦和感动中,说不出任何话来。“那晚,我很冷酷,是不是?”他继续说:“我不止冷酷,而且残忍,是不是?哦!访竹,我不是对你冷酷和残忍,我是对自己冷酷和残忍!我拚了我全身心的力量来克制对你的爱,拚了全身心的力量来──保护你。我用‘保护你’三个字,你会觉得我言之过份吗?你会觉得我是虚伪和找借口吗?听我说……”她摇头,在他的手掌中摇头,泪珠缓缓的浸湿了她的眼珠,她侧过头去,用嘴唇熨贴在他的手掌上,然后,她举起手来,轻轻的蒙住了他的嘴。

  “不用再说了!”她说,眼光闪闪的望着他。“你追我也好,我追你也好,在爱情的前面,甚至没有自尊。”放开了手,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我多幺多幺喜欢你!我多幺多幺喜欢!”她热烈而坦率的低语。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我不再追究你的过去,不再吃醋,不再嫉妒……甚至于,我不再去提它们!让你的过去统统死掉!但是──但是──”她深深吸气,紧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以后绝不能再爱别的女人!连逢场作戏都不可以!你只能爱我,只能爱我一个!如果你再爱上别的女人,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他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抱到沙发前面。他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沙发前,深深的、辗转的、热烈的吻着她。他把全身心的感情、爱恋、歉疚、痛楚、怜惜、承诺……统统集中在这一吻里。

  第六章

  好半晌,他抬起头来,脸发热,眼睛闪灼。她躺着,头发披泻在靠垫上──那靠垫,还是她买来的,这些日子,她已逐渐把这没“人”味的公寓弄得生气盎然了。──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往上扬,眼光中浓情如酒。她伸手轻触他的面颊,他吻着她的指尖。噢!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狂呼着:访竹,访竹,纪访竹!从此,你将是我的一切了!一切的一切了!往日的荒唐,往日的流浪,往日的追寻……最后,就都归依在你的身上了!她动了动,想看手表,他最怕她看表,那表示她该回家了。她的家不在这儿,她还有父母兄妹……他打了个冷战,爱情的背后永远藏着一个逃避不掉的东西──现实。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能不能接受他?他几乎怕去想这个问题。可是,他已经发现,她在竭力避免让家人发现他们的来往,每次开车送她回家,她总在巷口就要他停车,她不请他去她家,她也不谈父母……那幺,她如此纤细,如此敏感,她已经可以确定,他不会被接受了?她举起手腕去看表,他握住那手腕,把那表面完全遮住。她转头看他,眼底带着纵容、了解、而无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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