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强吻了你一下而已。记住,他只是个浪子!一个劣迹昭彰的浪子!你如果聪明一点,千万别上他的当!逃开他,像逃开一条毒蛇一样!现在,你该睡了!她重新躺下来,把头深深的埋在枕上。该死!他怎幺还不回房里来呢?他以为他是那个雕像,禁得起风吹雨淋吗?该死,怎幺又想起他了呢?
她似乎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一会儿,然后,就忽然浑身一震似的惊醒了,看看窗子,刚刚露出一点曙光来,天还没有全亮呢!侧耳倾听,她知道自己惊醒的原因了!那脚步声正穿过走廊,走向隔壁屋里去。天哪!这傻瓜真的淋了一夜的雨!她掀开棉被,走下床来,披了一件晨褛,她走到门口,把房门开了一条缝,看过去,耿若尘的房门是洞开的,他正发出一连串砰砰碰碰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他在敲着桌子,高声的念着什幺东西。她把门开大了一些,仔细倾听,却正是她所喜爱的那阕词:“数声啼□,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丝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
她听着,他在反反复覆的念这同一阕词,他是念得痴了,而她是听得痴了。终于,她回过神来,把房门关好,她背靠在门上,呆望着窗子,反复吟味着:“莫把丝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的意味。
是的,这正是“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的时候。
早餐的时候,耿若尘没有下楼来吃饭。李妈奉耿克毅的命令上楼去叫他,她的回话是:“三少爷说他不吃了,他要睡觉。”
老人皱皱眉头,看了江雨薇一眼,问:“你知道这是怎幺一回事吗?”
江雨薇不由自主的红了脸,老人干嘛偏偏要问她呢?她耸了耸肩,眼光转向了别处,支吾着说:“大概是‘春眠不觉晓’吧!”
“唔,”老人哼了声:“年轻人,养成这种晚起的习惯可不好,唐经理还在工厂里等他呢!”他拿起了筷子,望着江雨薇:“你昨晚回来很晚吗?”
“是的!”她仓卒的回答。
“和那个X光吗?”
天!又要来一遍吗?江雨薇轻蹙一下眉,很快的说:“是的,我们去华国跳舞,回来时已经快两点了!”
“哦!”老人应了声,没再说别的。江雨薇拿起筷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呵欠,老人锐利的看看她。“似乎没有人睡眠是够的!”他说,笑了笑。“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我这个老病夫的精神好!”
你怎幺知道人家一夜没有睡呢!江雨薇想着,心不在焉的夹着稀饭,心不在焉的拨着菜,老人盯着她:“你的筷子在酱油碟子里呢!”他提醒她。
她蓦然间收回了筷子,脸涨得通红。
“小心点,”老人笑笑:“别把稀饭吃到鼻子里去了!那可不好受。”
江雨薇的脸更红了。
一餐饭草草结束。江雨薇一直在怔忡着,她不知道经过昨夜那件事以后,她如何再面对耿若尘。见到他之后,她该用什幺态度,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冷冰冰的,还是干脆躲开他?她一直心慌意乱,一直做错事情,打翻了茶杯,又烫着了手。十点钟,黄医生来了,给老人作了例行的诊视之后,他满意的点点头。
“一切还不错,继续吃药打针吧!”
李妈从楼上跑了下来。
“黄大夫!”她说:“您最好也帮我们少爷看看!”
江雨薇震动了一下,老人迅速的抬起头来:“他怎幺了?”老人问。
“在发烧呢!”
好,毕竟是病了!江雨薇咬住了嘴唇﹔早知道你不是铁打的,早知道你不是铜头铁臂,早知道你不是石头雕像,偏偏去淋一夜的雨!又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你根本是去找死,你这个傻瓜!浑球!
“江小姐!”黄大夫唤醒了江雨薇:“你跟我一起来看看!”
“哦,我……”江雨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怎幺了?江小姐?”黄大夫不解的问。
“哦,哦,没什幺,没什幺。”江雨薇慌忙说,拎起了黄大夫的医药箱。“我们去吧!”
老人关心的站了起来。
“您最好别去,”黄大夫说:“我不想让您传染上任何疾病。”
“应该没什幺严重的,”老人说:“顶多是感冒,加上一点儿心病罢了!”
江雨薇有点儿心惊胆战,更加神思不属了。她怀疑,老人是不是有千里眼以及顺风耳,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们走进了耿若尘的房间,耿若尘正清醒白醒的躺在床上,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枕着头。看到了他们,他把手从脑后抽了出来,粗声说:“我什幺事都没有,黄大夫,别听李妈胡说八道!”
“试试温度再说吧!”黄大夫笑笑说。
江雨薇把消好毒的温度计送到他的面前,他的眼光停在她脸上了,一对阴沉的、执拗的、怪异的眼光!江雨薇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动,那温度计在她的指尖轻颤,她不敢说什幺,只是恳求似的望着他。于是,他张开了嘴,衔住了那温度计。江雨薇职业性的握住了他的手腕,数他的脉搏,那脉搏跳得如此快速,如此不规律,她不禁暗暗的蹙了蹙眉,量完脉搏,她看着黄大夫:“一百零八。”
黄大夫点点头。她抽出了温度计,看了看,眉头紧皱了起来,天!三十九度五!他还逞强说没生病呢!她把温度计递给黄大夫。黄大夫看了,立即拿出听筒,解开耿若尘上衣的扣子,耿若尘烦恼的挥了挥手:“如果我在发热,也只是暂时性的,一会儿就好,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
江雨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吗?你的发热也是暂时性的吗?你指的是感情,还是身体呢?转过身子,她不愿再面对他,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反常的沉重起来。黄医生诊视完了,他站起身来,招手叫江雨薇跟他一起出去。下了楼,他对老人说:“重感冒,发烧很高,必须好好保养,否则有转成肺炎的可能。”拿起处方笺,他很快的开了几种药,告诉江雨薇:“一种是针药,买来就给他注射,另外两种是口服,四小时一次,夜里要照时间服用,不能断,明天如果不退烧,你再打电话给我!”
江雨薇点点头。
黄医生走了,耿克毅立刻叫老赵开车去买药。他看了江雨薇一眼:“雨薇,”他说,诚恳的:“请你照顾他!”
江雨薇心慌意乱的看了老人一眼,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吗?天哪!她摔了摔头,今天自己是怎幺了?总是把每个人的话都听成了好几重意思。江雨薇呀,江雨薇,她在心中喊着自己的名字﹔你别被他那一吻弄得神经兮兮吧!你必须振作起来,记住你只是个特别护士而已!
药买来了。江雨薇拿了药,走进耿若尘的房间。
“哦,你又来了!”耿若尘盯着她,没好气的说:“我这房间,不怕辱没了你的高贵吗?怎幺敢劳动你进来?像我这样卑鄙下流的人,也值得你来看视吗?”
江雨薇走了过去,忍着气,她把针管中注满了药水,望着他:“我是个护士,”她轻声说:“我奉你父亲的命令来照顾你!现在,我必须给你打一针。”她挽着他的衣袖。
“哈!”他怪叫:“奉我父亲的命令而来!想必是强迫你来的吧!何苦呢?古人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你今天就宁愿为一些看护费而降低身分了!”
她手里的针管差点掉到地下去。抬起眼睛来,她看着他。
不,不,别跟他生气,他正发着高烧,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幺!你别动气,千万别动气!护士训练的第一课,就是教你不和你的病人生气。她咬紧牙关,帮他用酒精消毒,再注射进针药。
注射完了,她用手揉着他。他挣脱开她:“够了!”他冷冰冰的说:“你不必这样勉强,你不必这样受罪,你出去吧!”
“你还要吃药,”她说,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等你吃完药,我就走!”“我不吃你手里的药!”他负气的嚷,像个任性的孩子,眼睛血红:“你去叫翠莲来!”
“好,”她转过身子,颤声说:“我去叫翠莲!”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是火烧火烫的,她不由自主的转回身子来,望着他。两滴泪珠冲出了眼眶,滑落了下去。他吃惊了,眉头紧锁了起来,他把她拉近到床边来,抬起身子,仔细的审视着她的面庞:“你哭了?为什幺?”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烦恼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头昏脑胀,我说了些什幺话?我又冒犯了你吗?”他忽然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她,就慌忙摔开了手,把自己的手藏到棉被里去,好象那只手是个罪魁祸首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对不起,雨薇,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她俯下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压下去,让他躺平在枕头上,她把棉被拉拢来,盖好他,小心翼翼的问:“我现在可以给你吃药吗?”
他眼神昏乱的望着她:“你答应不生气吗?”他问。
“是的。”
“好的,我吃药。”他忽然驯服得像个孩子。
她拿了冷开水和药片,坐在床沿上,扶起他的头,把药片送进他嘴里,他吃了药,躺平了。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这时,他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面颊,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温柔得像在说梦话:“不要再流泪,雨薇。不要再生我的气,雨薇。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幺卑微、多幺恶劣的人,我原不配对你说那些话,我保证……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什幺……”他蹙眉,声音断续而模糊,那针药的药力在他身体里发作:“如果我做错了什幺,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但是,千万别流泪,千万别生气……”他的手垂了下来,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只是个浪子,一个浪子……浪子……浪子……”声音停止了,眼睛合上了,他睡熟了。
江雨薇继续坐在那儿,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手压在他额上,那幺烫!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珠,但是,新的泪珠又那幺快的涌了出来,使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怎幺办了。终于,她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她一头撞在正走进来的耿克毅身上。
“怎幺了?”耿克毅惊愕的望着她,脸上微微变色了。“他病得很重吗?你为什幺……”
“不是,耿先生,”她匆匆说:“他已经睡着了,你放心,他不要紧的,我会照顾他!”
老人皱着眉审视她:“可是……”
她拭了拭眼睛:“别管我!”她轻声说:“我只是情绪不好!”
拋下了老人,她很快的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合衣倒在床上,她止不住泪水奔流,怎幺了?为什幺要哭呢?为了他昨夜那一吻?还是为了今晨他给她的侮辱?还是为了他刚刚的那份温柔?她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拭干了眼泪,她平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她开始试图分析,试图整理自己那份零乱的情绪,她回忆昨夜花园里的一幕,再想到今天他那种鲁莽,以及随后的那份温柔。为什幺?他鲁莽的时候令她心碎,他温柔时又令她心酸?为什幺?她问着自己,不停的问着自己。然后,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就对她笼罩过来了,一下子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难道这就是恋爱?难道你已经爱上了他?”
她被这大胆的思想所震慑了!睁大了眼睛,她惊惶的望着屋顶的吊灯,可能吗?不像她预料的充满了光与热,却充满了心痛与心酸,可能吗?这就是爱情?可能吗?可能?她开始回想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站在医院的长廊上,曾经怎样的吸引过她,然后,她想到每次和他的相遇,想到那小屋中的长谈,再想到最近这三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她穿他设计的衣服在他面前旋转,她念他所熟悉的诗词,背诵给他听,她和他共同应付培中培华,她和他共同讨老人欢心,以及无数次园中的漫步,无数次雨下的谈心……怎幺?自己竟从没想过,可能会和他相爱!
这新发现的思想使她如此震骇,也如此心惊,她躺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然后,她想起自己昨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冷酷而毫不容情的话,她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江雨薇,”她低语:“你竟没有给他留一点儿余地!他不会忘记那些话了,永远不会!”
可是,难道那些话不是实情吗?难道他不是个浪子吗?难道他不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吗?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进了头发中。不,不,她不要这份爱情,如果这是爱情的话!她不要!她不要做一个风尘女子的替身,而且,最主要的,他爱她吗?
他爱她吗?他爱她吗?他爱她吗?她一连问了自己三遍。
可怜,白白活了二十三岁,她竟不知道什幺是爱情?什幺是爱与被爱!只因为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如今,这恼人的思想呵!这恼人的困惑!她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她望着镜子里那张反常的脸孔,那零乱的发丝,那苍白的面颊,那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她用手指划着镜面,指着镜子中的自己,低声说:“无论如何,江雨薇!不要让这具有魔力般的风雨园把你迷住,不要去做那些无聊的梦吧!他是个百万家财的承继者,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小护士,认清你自己吧!江雨薇,要站得直,要走得稳,不要被迷惑!他仅仅是对你逢场作戏而已!”
抓起一把梳子,她开始梳着自己的头发,又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重匀了脂粉,她看起来又容光焕发了!
“对于你想不透的问题,你最好不要去想!”她自语着,对镜子微笑了一下。天!她笑得多幺不自然!她心中的结仍然没有打开,蓦然间,她又想起那几句句子:“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