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着问,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
“以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着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吗?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的问。想着那个有对忧郁的眼神的若尘。
“唔,”耿克毅哼了一声。“人类可以有各种理由来彼此相恨。我承认,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他是谁?”她再问。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恼怒的盯着她:“啊呀,你倒是相当好奇呵!”他冰冷冷的说:“这关你什幺事呢?”
“当然不关我的事。”她挺直背脊,开始整理床铺,她的脸色也变得冰冷了。“对不起,我往往会忘记了自己的身分。”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凝视着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的背影。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然后,他开了口:“喂喂,江小姐,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不再争吵?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最好现在就讲和,不要以后又成为仇人!”
还要相处一段时间?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过头来。
“你放心,我们不会成为仇人,因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他说。
“所以,今天是我照顾你的最后一天。”
“不是,”他摇摇头:“你将要跟我一起回去。”
“什幺?”她愕然的喊:“你是什幺意思?”
“黄医生已经说过了,不论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个特别护士,帮我打针及照顾我吃药,我不能天天跑到医院里来,所以,你只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老人。慢慢的、清晰的说:“你征求过我的同意吗?你怎幺知道我愿意接受这个工作?”
“你的职业是特别护士,不是吗?”他也盯着她,用慢慢的、清晰的声音问。“是的。”她点点头。
“在医院里当特别护士与在我家里当特别护士有什幺不同?”他再问。
她蹙蹙眉,有些结舌。
“这……我想……”
“别多想!”他打断她,做了一个阻止她说话的手势。“我已经打听过了,干特别护士这一行,你不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权利,选择你的雇主,或者,拒绝工作。所以,没有任何限制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请。至于我家,那是一栋相当大的房子,有相当大的花园,你会喜欢的。我已经吩咐家人,给你准备了一间卧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带来之外,不需要准备别的。当然,你还要去和黄医生联系一下,关于我该吃些什幺药,打什幺针,这个,事实上,这十天以来,你也相当熟悉了。”
江雨薇继续凝视着耿克毅,她被他语气中那份“武断”所刺伤了。
“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权拒绝这份工作吧?”她冷然的说。
“当然,你有权拒绝。”他毫不迟疑的说:“不过,我想我还漏了一个要点,关于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当需要钱用,我将给你现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视他。
“你想得很周到,”她说,唇边浮起一个冷笑:“大花园,私人的卧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无法拒绝这工作了?”
“聪明的人不会拒绝!”
“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说的那种人:傻瓜蛋!”
他锐利的看着她。
“你是吗?”他反问。
她困惑了,一种矛盾的情绪抓住了她。是的,这确实是个诱人的工作,她没有理由拒绝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却有这幺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这老人,反抗这工作,反抗那些金钱与舒适的诱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细的凝视着她:“不必马上作决定,”他说:“到晚上你再答复我,事实上,这工作未必会做得很长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样令人讨厌的老人的话,你也不见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凛,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并不久长,而在这暗示的背后,他的语气里有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切与要求,这才是她真正所无法拒绝的东西。
“我必须想一想,”她说:“你的提议对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哦,是吗?”他惊叹的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形吗?”
“你一个字也没说过。”她想着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媳妇,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处的人哪!
“别担心我的儿子和儿媳妇,”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们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园里,只有我和四个佣人!”
“四个佣人!”她惊呼,一个老头竟需要四个佣人侍候着,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特别护士!
“老赵是司机,老李和李妈是一对夫妇,他们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莲专管打扫房屋。你放心,他们都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奉承的!”
“公主?”她抬抬眉毛:“只怕我没那幺好的福气!”她深深了解,富人家里的佣人有时比主人还难弄。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能够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养到家了!”她转身走开去准备针药:“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谈吧!”
耿克毅不再说什幺,整天,他都没有再提到这问题,他们谁都不谈。但是,江雨薇始终在考虑着,一忽儿,她觉得应该接受,一忽儿,她又有说不出的惶悚,觉得不该接受,这样子,挨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必须面对这问题了。站在耿克毅面前,她坚定的说:“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愿接受你的聘请。”
他震动了一下,迅速的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气显然又要发作了,他的眼睛凶恶而面貌狰狞。
“为什幺?”他阴沉的问。
“不为什幺,只是我不愿意。”她固执的说。
“给我理由!”他喊:“什幺理由你要拒绝?你嫌待遇不够高?再增加一倍怎样?”
“不是钱的问题。”她摇头。
“什幺问题?”他大叫,愤怒使他的脸孔发红。
“我会帮你介绍另外一个护士,”她避重就轻的说:“这幺好的条件,你很容易找到个好护士……”
“我不要别的护士!”他厉声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来给我!我告诉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门开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面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立刻赶过来,用一副夸张的尖喉咙,嚷叫着说:“啊呀,爸爸,什幺事又让您生气了?医生说过,您的病最忌讳生气,您怎幺又动气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触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经的板着脸:“你应该避免让他生气呵!”
“我只负责照顾病人的身体,”江雨薇冷冷的直视着她:“不负责病人的情绪!”
“天哪!”这位“耿夫人”吃惊的尖叫:“这算什幺特别护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样子!怪不得把爸爸气成这样子呢!培中,你管些什幺事?给爸爸雇了这样一个人!好人都会给她气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则……”
“思纹,”耿克毅怒声的打断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说够了没有?”
思纹,那张善表情的脸倏然变色,又倏然回复了原状,她讨好的对老人弯下腰去:“是了,爸爸,我一时太大声了些,”她温柔的说,语气变得那样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怀疑她是不是演员出身的。“您不要生气,爸爸,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关于您出院以后的问题,我和美琦已经研究过了,我们可以轮流来陪伴您,或者……”她悄悄的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我们也可以搬回来住……”
“哈哈!”老人怪异的笑了一声,望着他的儿子和媳妇。
“你们怕我死得太慢,是吗?”
“爸,您这是什幺话?”耿培中锁紧了眉。“我们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好?”耿克毅紧紧的注视着耿培中:“培中,你真是个好儿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经在我工厂中透支了二十万元之多,培华可以和你媲美,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钱也带不进棺材的,是吧?”
“爸爸!”培中的脸色变白了,却仍然不失冷静。“我是挪用了一些钱,因为我那建筑公司缺点头寸,一个月之内,我就可以还给你的。”
“好了,别谈这个,”老人阻止了他:“你们今天来,有什幺目的吗?”
“我们刚刚去看过黄大夫,”思纹抢着说:“他说您如果出院的话,势必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来呢?还是美琦回来?翠莲是个不解事的傻丫头,她是无法照顾您的。”
“够了!”耿克毅冷然的望着儿媳妇。“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个特别护士!”他把眼光调向江雨薇,询问的说:“江小姐?”
江雨薇一愣,本能的向前跨了一步,还来不及开口,思纹又尖声的嚷了起来:“啊呀,爸爸,你还受不够这些特别护士的气吗?她们从来就不把病人当人的,尤其这个……”
“耿先生,”江雨薇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坚决,那样稳定,那样热烈而急切的说:“我接受了你的聘请!明天,我将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时候为止!”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个小孩子般绽放了满脸的喜悦,他胜利似的看着儿媳妇:“你瞧,思纹,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还是留在你自己的家里,照顾你的丈夫,让他少去酒家舞厅,照顾你的儿子,少当流氓太保吧!”
思纹的脸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她才冒出一句话来:“我会管我的丈夫,最起码,要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养出……”
“思纹!”培中立刻喊,打断了思纹的话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走吧!”回过头来,他望着耿克毅:“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爸爸!”
“用不着,”耿克毅说:“老赵会来接我,江小姐会照顾我,你和培华,谁也不用来!”
耿培中忍耐的咬咬牙:“好吧!随您的便!我们走吧!”
拉着思纹,他们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触到思纹临走时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门关好,听到思纹那尖锐的嗓音,在走廊里响着:“你爸爸越来越变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个女护士呵,十成有八成有些问题呢!”
她咬咬牙,关好房门,回过头来,望着耿克毅。后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闪闪发光的望着她。
“谢谢你,江小姐。”他由衷的说。“什幺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
因为你是个孤独的暴君!因为你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因为你实际上贫无所有!因为你晚景凄凉……她没说出这些理由,却微笑着说了句:“你答应给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吗?”
那老人凝视着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对她凄凉的微笑了一下,说:“你是个聪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却叫得那样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他累了!一个憔悴的、苍老的、濒死的、孤独的老人!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走过去,她帮他把棉被盖好,却听到他有低声的自语:“若尘,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
若尘?若尘?若尘?她怔在那儿了。他说得那样凄凉,那样惨切,这个若尘,到底是谁?
车子穿过了台北市区,驶过了圆山大桥,一转弯,向阳明山上开去。老赵纯熟的驾着车子,飞驰在那弯路频繁的山路上。
“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说:“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家在阳明山上。”
“这对你很不方便吗?”耿克毅说:“我答应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和你的医生去约会了!”
“我的医生?”她惊愕的。
“那位吴大夫,X光科的,叫什幺?吴家骏吗?”耿克毅不动声色的问。
江雨薇蓦然间脸红了,她有些激怒。
“你仿佛雇了私家侦探来侦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声。“这只是凑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时候,那位医生的眼睛始终在透视你,不在透视我。如果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一眼看出人类的感情来了。”他顿了顿:“怎样?这位医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谈这个。”江雨薇闷闷的说。看着车窗外面,那些向后急速退开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别墅,那些远处的云山,那些山坳里的苍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说:“你这暴君有一座怎样的皇宫。”
“你不用想,”老人说:“因为已经到了。”
车子向左转,转入了一条私人的道路,铺着碎石子,道路宽敞,两边都栽着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对那些修竹看去,发现那竟是两个竹林,那幺,这条路是从竹林中辟出来的了。车子曲折的转了一个弯,停在一个镂花的大铁门前面。江雨薇伸出头去,正好看到铁门边石柱上的镂金大字“风雨园”。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园取名叫‘风雨园’。”
老人不语,他对那跑来开门的男工老李打了个招呼,车子继续开了进去。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绕鼻而来,是晚秋最后的几朵茉莉吧!园内有好几丛竹子,主人显有爱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苍松,虬结的枝干,苍劲的直入云中。绕过了这棵老松树,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个圆形的小喷水池呈现在她面前,喷水池中,雕刻着一个半裸的维纳斯像,水柱喷射在她的身上,再奔泻下来,夕阳的光芒照射着她,颗颗水珠,像颗颗闪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肤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带着一种神秘的光华,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着这花园,仿佛她有着一份神秘莫测的力量。
车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车,她的眼光仍然无法离开那雕像,她真想走过去触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肤是不是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