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做下去,”朱正谋鼓励似的对她说:“当你和耿克毅混熟了,你就会发现他并不很难相处,别被他的坏脾气吓倒,嗯?”
江雨薇笑了,她喜欢这个面貌和蔼的律师。
“谢谢您,朱律师。”她说:“我会记住你的话。”
朱正谋发动了车子,走了。江雨薇仍然停留在喷水池旁边,望着那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像,她又开始出起神来。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汽车喇叭惊动了她,有辆黑色的小轿车开了进来,停在大门前,老赵走过去打开车门。一位矮矮胖胖的男人走了出来,戴着眼镜,花白的头发,拎着皮包,他对老赵说了一句什幺,就走进大门里去了。看样子,耿克毅今天是相当忙呢!
江雨薇走了过去。
“你好,老赵!”她说。
“您好,江小姐!”老赵恭恭敬敬的答了一句。
“这是谁?”她不经心的问。
“老爷那纺织公司的经理,唐经理,他是老爷最信任的人。”
“哦,”江雨薇耸耸肩:“你们老爷刚刚出院,就忙成这样子,谈不完的公事,办不完的事情,这样下去,非把身体再弄垮不成。”
“老爷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老赵说,热心的看了江雨薇一眼:“除非三少爷肯回来!”
江雨薇瞪视着老赵。
“什幺意思?”她喃喃的问。
“老李已经告诉我了,”老赵傻呵呵的说:“我随时准备开你去。”
“开我去?”她莫名其妙的望着老赵。
“我是说,开车送你去,”老赵慌忙解释:“那地方很不容易找!”他压低了声音:“当然,我们会瞒住老爷的。你只告诉老爷,要我送你进城就行了!”
天哪!这件麻烦事似乎是套定在她脖子上了!她深吸了口气,烦恼的摇摇头,就拋开了老赵,径自走进那白色的客厅里。唐经理不在这儿,显然,他在二楼耿克毅的房里。她走到唱机旁边,那儿有一堆唱片,她翻看了一下,安迪。威廉斯,披头,汤姆琼斯……都是他们早期的歌曲,那幺,这些唱片该有四年以上的历史了?换言之,这是那个耿若尘的唱片!那要命的、该死的“三少爷”!
“江小姐!”
她回过头去,李妈笑吟吟的望着她。
“告诉我,你爱吃什幺菜,我去帮你做!”她热心的、讨好的说,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
“别专门为我弄,”她有些不安。“我什幺菜都吃,真的!”
“你是什幺地方的人?江小姐?”李妈问。
“湖南。”
“那幺,你一定爱吃辣的!”李妈胜利似的说:“我去帮你炒一个辣子鸡丁,再来个豆豉鱼头!”
“啊呀!李妈,”江雨薇更加不安了。“你真的不必为我特别弄菜!这样会使我很过意不去。”
“我高兴弄吗!”李妈笑着说:“做菜就要人爱吃呀!以前,三少爷总是吃得盘子碗都底朝天,他常对我说:‘李妈,如果我变成大胖子,就要你负责!’那时他才结实呢!那些年他在外面,”她悄悄摇头,低低叹息:“真不知道弄成什幺样子了!唉!”她抬头看了江雨薇一眼,那眼光是颇含深意的。“好了,我得赶着去做菜了!”
李妈走开了,江雨薇是更加怔忡了。怎幺回事?自己像陷进了一个泥淖,越陷越深了!这些下人们对他们的三少爷,倒是相当团结,相当崇拜呵!可是,这些关她什幺事呢?与她有什幺关联呢?她怎幺被陷进这件事里去的呢?她又凭什幺该管这件事呢?她是越想越头痛,越想越糊涂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的走上了楼梯。唐经理还在耿克毅的房里谈话。她看看手表,现在不是吃药的时间,也不该打针,但她依然敲了敲耿克毅的房门,伸进头去说:“耿先生,别把你自己弄得太累了!少赚点钱没关系,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呢!”
“要命!”耿克毅低低诅咒:“这个女暴君又来管闲事了!”
望着唐经理,他介绍的说:“这是我的特别护士,江雨薇小姐,这是唐经理!”
江雨薇对唐经理点了点头:“别让他太累了!唐经理!”
“是的,是的。”唐经理慌忙说。
“女暴君!”耿克毅喃喃的又说了句,江雨薇对他嫣然一笑,就把房门关上,退出去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房里,她走进了那间宽大的书房。
这儿是一个宝库,这儿是一个图书的博物馆,这儿充满了诱人的东西,像磁石般可以把铁吸住。她一经跨进去,就像跨进了一个神秘的仙境,简直无法退出来了。她迷失在那些画册中间,迷失在那些诗词歌赋和小说里,她不住的拿起这本翻翻,又换另一本翻翻。她经常在那些书中发现被勾划过的句子,或是几句简短的评语,她知道,这些都是耿若尘的手笔。她真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看得了这幺多的书?然后,在一本《左拉短篇小说选》中间,她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凌乱的写着:“最近,我找出了我自己的毛病所在,我同时有两个敌人﹔一个是我的自尊心,一个是我的自卑感,他们并存在我的意识里,捉弄我,烦扰我,使我永不得安宁。谁能知道,自尊与自卑往往是同时存在的呢?而且,有时,它们甚至会混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件事。于是,自尊就成了自卑,自卑也就成了自尊了!”
她望着这张纸条,一时间,她有些迷糊,她觉得自尊与自卑是完全矛盾的两件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的。可是,接着,她再仔细的一深思,却忽然发现了这几句话颇有深意,而发人深省!她记得有个自命为天才,却潦倒终身的人,当他的一位好友调侃他:“你不是天才吗?怎幺狼狈到如此地步?”
那位“天才”竟挥拳狠揍了他一顿,说他伤了他的“自尊”,这种打人的举动是出自于自尊还是自卑呢?穷人忌讳别人说他寒酸,没受过教育的人忌讳别人说他是文盲,……这都是自卑与自尊混合起来的实例。她想呆了。握着这本书与纸条,她走到书桌前面,坐进安乐椅中,呆呆的沉思起来。
楼下的钟敲了十二响,她惊跳起来,怎幺,就这幺一眨眼,一个上午已经过去了!带著书与纸条,她走出书房,来到自己的房里。
第四章
一进房,她就愣了愣,翠莲正在房里。看到江雨薇,她立即展开满脸的笑,高兴的嚷:“江小姐!你来试试看,这些衣裳是不是合身?”
江雨薇看过去,这才发现满床都堆满了衣服,她走到床边,诧异的拿起一两件看看,都是全新的洋装,从毛衣、长裤、短裙、套装,到风衣、大衣、斗篷,及媚嬉的长装,几乎应有尽有,她惊奇的叫:“怎幺?这儿要开服装店吗?”
“才不是呢!”翠莲笑嘻嘻的说:“是老爷叫唐经理带来给你穿的!他要我来帮你挂起来!”
“什幺?给我穿?”她瞪大眼睛:“为什幺要给我穿?我有自己的衣裳!”
翠莲微笑的摇摇头。
“大概他不喜欢看你穿护士衣服吧!”她说,又拿了件在江雨薇身上比了比。“哎呀,你一定合身的,这些衣裳像是为你订做的呢!”
江雨薇怔了几秒钟,然后,她拋下手里的书,像一阵风般卷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唐经理已经走了,耿克毅正独自坐在一张躺椅里。
“耿先生,”她叫着说:“那些衣裳是怎幺回事?”她急促的问,语气颇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
“哦,衣服吗?”老人瞅了她一眼,慢吞吞的说:“女孩子都喜欢漂亮衣服的,不是吗?那些衣服是我奉送给你的,不包括在薪水之内。”
江雨薇有被侮辱的感觉。
“你觉得我穿得太破了,是不是?有损你那豪富之家的面子是不是?”
“啊呀,”老人说:“这也伤害了你吗?”
“是的,”江雨薇板着脸:“我没有任何理由接受你的礼物,我有权利穿得随便,或是穿我的护士衣服,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我拒绝你的──施舍。”
“慢着!”老人喊,眉毛皱拢了。“你为什幺用施舍两个字?”
“这是你给我的感觉。”
老人瞅了她好一会儿。
“听我说,雨薇,”他压制着自己的火气。“这些衣服是我自己厂里的出品,我有一个纺织厂,同时有个成衣部,专门做好了成衣,外销欧美。你的身材,大约穿美国号码的七号和九号,我要唐经理带来这两个号码的秋冬新装,对我,这是毫不费力,也不花钱的事情,对你,我以为会博你一笑。我无意于伤害你,你贫穷,并不是你的耻等,你没衣服穿,是很明显的事情!我不懂你为什幺如此拘泥小节,去维护你那不需要维护的自尊!”
自尊!这两个字在她脑中一闪,使她倏然间想起了耿若尘的那张纸条﹔自尊与自卑的混合!是了!她现在所面临的,不就是这种局面吗?她的拒绝,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还是因为她自卑,怕老人看不起她呢?她咬着嘴唇,深思着,接着,她就忍不住的大笑了起来。
“好,好,耿先生,你们父子两个说服了我!我接受了这些衣裳!”她转身退去:“等我吃午饭,耿先生,我将穿一件新衣服给你看!”
“我们父子?”耿克毅莫名其妙的问。可是,江雨薇已经跑走了,他怎幺也弄不清楚他儿子怎会参与这衣服事件里来了。
江雨薇穿了件翠绿色的长袖洋装来吃饭,衣领和袖口都缀着宽荷叶边,为了配合她的新衣,她淡淡的搽了胭脂和口红,轻盈的走到餐桌边,她盈盈一笑,散发了浑身青春的气息。耿克毅对她赞许的点点头:“如果我比现在年轻三十岁,我会追你!”他说。
“那时你不会要我,”江雨薇笑容可掬:“那时你有你的──维纳斯。”
老人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真的。”他说:“我只是怀疑,谁有福气能得到你!”
“得到我是福气吗?”她反问:“一个女暴君?”
老人纵声大笑了。在一旁服侍的李妈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有许多年许多年,她没有看到她的主人这样开心过了。
江雨薇吃了很多辣子鸡丁,吃了很多豆豉鱼头。午餐后,她回到房里,一股扑鼻的清香迎着她,她看过去,在她书桌上面,竟插着一瓶桂花!!满屋子都散发着桂花那股幽香。她惊愕的走过去,望着那花瓶。一声门响,她回过头来,李妈含笑的站在门口:“我那当家的说,你喜欢桂花,江小姐,所以,我们就给你插了一瓶。这园里有的是花儿,你喜欢什幺,只管吩咐一声就好了!”
“哦!”江雨薇那样感动。“你们实在太好了!”
“我们应该的,江小姐,”李妈在她的围裙里搓着手,竭力想表示她心中的感情。“你使这个家又有笑声了,江小姐,你是个好姑娘。”
是吗?是吗?是吗?她从没有被人这样重视过。眨眨眼睛,她说:“李妈,过来,我告诉你!”
李妈走了过来。她压低声音说:“告诉老李,告诉老赵,下星期我休假的时候,我会去看那个人!”
李妈扬起了眉毛,眼睛闪着光,她掩饰不住她唇边那个喜悦的笑,对江雨薇深深的一颔首,她匆匆的走了。
江雨薇一下子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喃喃的说:“江雨薇,江雨薇,你卷进这漩涡,是休想再卷出来了!”
一个星期匆匆过去了。
这星期中没什幺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老人的腿已几乎完全康复,他能拄着拐杖上下楼了,也能在花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了。黄医生来出诊过一次,对老人的进步感到满意,对他肝脏及心脏的情况却不表满意,他仍维持原来的看法,老人不会活过一年。耿克毅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他照常每天接见唐经理,吩咐业务,每隔一天和朱正谋小聚一次。这星期里唯一使风雨园中充满风雨气息的一天是星期六,培中和培华两家都携眷而来了。
那是令人烦扰的一天,那是充满大呼小叫的一天,培中的太太思纹一进门就教训了翠莲一顿,说她没有把窗隙擦干净,一直把翠莲骂哭了。培华和老李争吵了起来,因为老李最近把培华小时手植的一棵夹竹桃连根拔掉了,这争吵逼使那一向沉默的老李竟冒出一句话来:“反正风雨园不会是你的,二少爷!”
于是,这就翻天覆地的引起一场咒骂,培华说老李“不敬”,老李掉头而去,根本不理。美琦阴阳怪气的劝解,不知怎的又惹怒了思纹。于是,思纹和美琦也开始彼此冷嘲热讽,偏偏这时培中的小儿子凯凯和培华的大儿子斌斌又打起架来了,大人就借着喝骂孩子,彼此攻击。一时间,大的吵,小的叫,闹得简直不成体统。耿克毅呢?自从培中培华一进门,他就关在自己卧房里,说是需要睡觉,而避不见面。这时,听到楼下闹得实在不象话了,他才拄着拐杖走下楼来,他的出现那样具有权威性,使满房间的争吵声都在剎那间平息了,连孩子们都没有声音了。老人严肃的站在那儿,眼光凌厉的从培中、培华、思纹、美琦……的脸上一一扫过,冷冰冰的说了句:“你们的探访该结束了!”
“爸爸!”培中惊愕的喊。
“够了!”老人做了个阻止发言的手势:“别说什幺,我了解你们的‘孝心’,不过,我的护士认为我需要安静休息,是吗?雨薇?”
江雨薇只得点头。
“所以,你们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吧!”
“爸爸,”培华把握时机说:“您的身体不好,别太累着,公司里需不需要我去帮忙?”
“用不着,”老人的声音更冷涩了。“我还管理得了我的事业!你们去吧!”“爸爸!”培中又开了口:“我觉得唐经理不见得靠得住……”
老人仰起头来,陡然发出一声暴喝:“你们有完没完?能不能让我耳边清静一点?如果你们还懂得一点为人子的道理,现在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听到了吗?你们走吧!统统走!马上走!”
思纹首先尖叫了一声:“好吧!我们走!我们统统走!凯凯,中中,云云,我们回家去了!快穿上大衣,别在这儿招人讨厌,有那个祖父当你们是孙儿呢?只怕是群来历不明的野孩子呵!”
老人气得发抖,他用拐杖指着培中:“把这个女巫婆给我带出去!让我永远不要见到她!你们还不滚?一定要气死我吗?”
培中一把掐住了思纹的胳膊,对老人强笑:“爸爸,您别生气,何必和妇人家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