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
“当然真的。”
“我以为……”她咽住了。
“你以为什幺?”
“我以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好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你会回信给我吗?”
“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着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望着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反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交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间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
“明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她点点头。
“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的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阶级,我抱歉不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
“哦,不,不,你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蓦然的潮湿了。
“你不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着,声音却有些哽塞住了。
怎幺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惯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他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了?
“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这里面的钱……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你如果用不着,就把它寄回家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轻视你,更没有对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点钱无法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她把头侧向一边,喃喃的、轻声的说:“哦,你为什幺这样好呢?你为什幺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动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孩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着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
“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着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着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幺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着,默默的接过了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
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
她点点头,依依的望着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着。
“那幺,”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
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着。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访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大声嚷着:“俞先生!俞先生!”
他回过头去,叶馨穿著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着长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着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
“再见!”他嚷着。
广场上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着。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一句什幺,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幺?”
“我──会──来──台──湾──的!”她喊着。
他点点头,笑着,表示听见了。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馨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
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滚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着,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
坐在他身边的王建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着我……”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开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
如果不是因为新加坡那最后一个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记了叶馨,就因为有那个晚上,又有接踵而来的那个早晨,俞慕槐才会对叶馨念念不忘。尤其是叶馨穿著纯白的衣裳,站在看台上的那个样子。她一定是匆匆赶往机场,来不及化妆,所以,却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赏的那份清丽。他常想,叶馨如果不是生长在马尼拉,不是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能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爱护培植,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块美玉呢!
不管他怎样惋惜,不管他怎样怀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样,都成为过去了。但是,报社中都盛传着他的“新加坡艳遇”,绘声绘色的描写着他的“新加坡假期”。
这些传言,连俞慕槐家里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枫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大吼大叫:“啊呀,哥哥!你千挑万选的找女朋友,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却到新加坡去泡上个歌女!”
“别胡扯了!什幺叫‘泡’?”俞慕槐没好气的说:“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枫,别因为人家是歌女就轻视她,歌女和你一样是人!”
“哈,哥哥,”俞慕枫斜睨着他。“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
俞慕槐笑了。
“只认识一个星期,怎幺谈得上什幺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别胡思乱想吧!”
“我说,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亲在一边插嘴。
“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真该正正经经交个女朋友了!慕枫也不帮哥哥留意一下,你们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枫叫着:“我哪一次不把同学带回家来,在他面前打个转儿?他说陈丽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绮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气……妈,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劲儿,好象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见见那个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点儿吸引了我这个哥哥!”
你永远不会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这得推到香港的渡轮上去了。而那渡轮上的遭遇,至今还是个谜呢!
“你们别瞎操心吧,”他笑着说:“迟早我总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枫嚷着:“你遇到的就没一个正经的!”
“□!这个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说:“难道只有你的同学才正经?”
“本来吗,大学生不正经,谁才正经!”
“别把大学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学毕了业再当歌女的也多得是!”
“啊呀,哥哥是真的爱上那个歌女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叫着。
“你放心,”俞慕槐笑着。“我反正决不会娶一个歌女,也不会娶你的同学!”
“别把话说得太满!”
“打赌怎幺样?”
“好了,好了,没看到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做母亲的在一边笑骂着:“兄妹两个整整差了十岁,都是大人了!还是一天到晚的拌嘴!”
“这证明我们童心未泯!”慕枫高声的说了句,就笑嘻嘻的一溜烟跑掉了。
“疯丫头!”俞慕槐一面笑一面骂。从小,他拿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妹妹就毫无办法,慕枫又调皮又促狭,偏偏又相当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对小酒涡。长相甜,嘴巴坏,总是弄得人又爱又恨又气。“瞧吧!将来不知道哪个倒霉的男人会娶了她!”
俞太太噗嗤一声笑了。
“已经有一大群倒霉的男人在排队了呢!”
“那幺,”俞慕槐扬扬眉毛。“只好等着瞧这群人里谁最倒霉吧!”
“慕槐,”俞太太走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一生没吃过什幺苦,丈夫的事业顺利,家里的经济稳固,一双儿女又都聪明过人。她没有什幺不满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较让她烦心的事的话,那就是这个儿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吗?”她温柔的问。她虽已五十几岁了,却依然很漂亮,年轻时候的她是著名的美人。
“哦,妈,你们怎幺这样小题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声。
“算了算了,我还是赶快出去跑新闻吧,否则等会儿爸爸回来了,又要审我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门口冲去。一面又拋下了一句:“别等我吃晚饭!”
“骑车小心一点!”俞太太追在后面喊。
俞慕槐已骑上他的摩托车,冲得老远老远了。俞太太站在房门口,一个劲儿的摇头。奇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心目里却永远是个孩子,你就得为他烦恼、操心一辈子。
俞慕槐不愿再谈叶馨的事,但他确实没有忘怀那个女孩子。回台湾的第三天,他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寄到新加坡的××夜总会转交,但是,十天后,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却是“收信人已迁移”。那个该死的闻经理,果然没有守信用继续用她!俞慕槐说不出有多别扭,想必,那可怜的孩子又只得回马尼拉去了。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到马尼拉,心想,无论她在什幺地方,她家里的人一定会把这封信转到她手里去的。可是,半个月后,这封信依然退了回来,信封上却赫然批着:“查无此址!亦无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叶馨留的地址来,确实一字不错,怎幺会没有这地址呢?难道自己听错了,记错了?不可能呀,这是怎幺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地图,确实找不到那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幺贫民区里,可是,总应该有街名才对呀!
就这样,他发现他失去了叶馨的线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阵子,希望能收到一封叶馨的信。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叶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那不成型的“罗曼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
在许多个宁静的夜晚,在许多个闲暇的清晨,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叶馨来。不止想起叶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他觉得有几百种的疑惑,几百种的不解:叶馨留了一个假地址给他,渡轮上的女孩子离奇的失踪了,这之间的关联是两个极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天知道,他的东南亚之旅何等传奇,这真是个谜样的世界。
总之,他无法再追寻香港渡轮上的女孩子,他也无法再追寻叶馨。而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非常非常的忙碌,白天要跑新闻,晚上要去报社,平时还要抽时间写稿,他再也没时间来研究叶馨或渡轮上的女孩,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把她们都渐渐的忘怀了。
慕枫又开始热中的帮他介绍起女朋友来,隔几天就带回家一个新同学,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无可奈何。一天,慕枫居然对他说:“哥哥,你喜欢歌星,我也有个同学很会唱歌的,你要不要见见?只是怕你追不上她!她太活跃了,追她的男同学起码有一打,听说有个人还为她自杀过,我看你大概没勇气惹这种女孩子吧!”
这小妞儿居然用起激将法来了!俞慕槐立即笑着说:“对,对,对,我没勇气,你千万别把那个风头人物带到家里来,我听着就头疼了!”
“哼!”慕枫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我来帮忙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俞慕槐笑着走开了,他还有那幺多那幺多的工作要做呢!
钻进他自己的房间,他开始赶写一篇访问稿来。在俞家,俞慕槐的父亲俞步高一直在银行界做事,现在是××银行的总经理,生活虽然忙些,入息却相当不错,因此,他们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园洋房也还宽敞舒适。在这公寓林立的街头,他们依然拥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就相当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间靠着花园,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他喜欢光线充足的房间,这使他工作起来“有朝气”“有活力”,他的一张大书桌就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说顶光工作对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门的时候,把桌子挪个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还对母亲没好气的说:“妈,拜托拜托,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无可奈何了。谁教她生了这幺个固执脾气的儿子呢!谈到固执,俞慕槐的固执还真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远在俞慕槐读高中的时候,有次为了用一笔钱和俞步高起了争执,俞步高一时火起,叫着说:“生个儿子像生了个讨债鬼!”谁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桌上留张条子说:“讨债鬼去也!”
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动了不知多少亲友去找寻,俞太太是早也哭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几千万次,最后,总算把他找回来了。但是,从此,这个牛脾气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里的钱,他自己写稿,赚稿费,给人做家庭教师,赚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作,赚自己的零用钱。读大学后,他更不用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他自己去赚来的,每天辛苦得什幺似的。俞步高满心不忍,也曾对他说:“慕槐,哪有儿子跟老子怄气怄上这幺多年的?家里又不是没钱,你干嘛苦成这样?”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着对俞步高说:“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着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