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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  第11页    作者:琼瑶

  “原谅我,”她低低的说:“我不能跟你走。”

  “但是,你说过,你将跟我上刀山,跟我下地狱,跟我进天堂!”

  “是的,我说过,”她痛苦而忍心的说:“但那时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我还太年轻。”

  他瞪着她,脸色可怕的苍白了起来。她这几句话击倒了他,他的眼睛里冒着火,他的嘴唇发青,他的声音发抖:“那么,你是连那段感情也否决了?”

  “我抱歉,德凯。”她低下了头,畏怯的看着地面,嗫嚅的说:“你放了我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沉重的鼓动着空气。终于,他点点头,语无伦次的说:“好,好,可以。我懂了,我总算明白了。没什么,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事实上,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怪我不自量力。好,好,我们就这样分手吧!你去听你的掌声,我去听我的──风铃。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楚,笑得怆恻。“风铃!”他盯着她:“你可曾听过铃声的叮当吗?”

  推开她,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用力的掉转头,他走了。她含着泪,却忍心的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笑着,一面跄踉的、孤独的隐进那浓浓的夜雾里。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没多久,她听说他回美国去了,从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七

  多少年过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变化。她如愿以偿的成功了,跃登为最红的女演员,拿最高的片酬,过最豪华的生活,听最多的掌声。

  但是,一年年的过去,她却逐渐的感到一份难言的空虚和寥落,她开始怀念起那风铃声的叮当了。多少个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着泪的梦中惊醒,渴望着听一听那风铃的叮当。从尘封的旧箱笼中,翻出了那已变色的风铃,她悬挂起来,铃声依然清脆,她却在铃声里默默的哭泣,只为了她再也拼不拢那梦的碎片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风铃》,这成为她最爱唱的一支歌,她唱着,唱着,唱着,往往唱得遗忘了自己──她看到一个懵懂的女孩,怎样在迷乱的摸索着她的未来。

  成长,你要对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那是真的么?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再听到他低声的呼唤。

  那是真的么?可能么?故事会有一个欢乐的结局,她不敢想。

  可能么?可能么?今夕何夕?

  她用手托着下巴,忘了卸装,也忘了换衣服,只是对着镜子痴痴的出着神。

  门上一阵轻扣,有人推门走进来:“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她惊跳起来,来不及换衣服了。抓起梳妆台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妆箱,她走出了化妆室,神志仍然恍惚。

  “嗨!盈盈!”

  一声呼唤,多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来,不太信任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整齐、挺拔、神采奕奕!那对发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故我的带着那份天真和潇洒,只是眉梢眼底,他显得成熟了,稳重了。

  沈盈盈好一阵心神摇荡,依稀仿佛,她又回到那特产店中,和×大的校园里去了。

  “还记得我吗?”他问,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化妆箱。

  “是的,”她微笑着,却有些儿酸涩。“那个找不着教室的新生。”

  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轻,依然动人。她也笑了。

  “那个风铃,”他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吗?”

  “是的,没生病。”

  “我那个,也没生病。”他说。

  他们又笑了起来,旧时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着,眼前却忽然间模糊了。走出了电视公司,他们站在街边上。

  “我们去那儿?”他问。

  “愿意到我家坐坐吗?”她说。

  “不会不方便?”

  “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栋公寓房子。”

  他不再说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们坐了进去。

  “到台湾多久了?”她问。

  “刚好一星期,看了两部你演的电影,又在电视上看到你好几次,恭喜你,盈盈,这几年你没有白过!”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谈自己。“成就”两个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灵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补?

  “还是回来当客座教授吗?”

  “是的,老行业。”

  “结婚了吗?”终于,她问了出来,这句话已梗在她喉咙里好半天了。

  “是的。”他笑笑。轻描淡写的说,“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

  “哦,”她轻嘘一口气。“真快,不是吗?”她心底漾开了一片模糊的酸涩。“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长了声音:“你太太,是外国人吗?”

  “不是爱尔兰人,也不是苏格兰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着,显出一种单纯的幸福和满足。“她是中国人。一个很平凡,但是很可爱的女人。”

  “你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温暖的小天地了?”她说。觉得心里的那片苦涩在扩大,一层难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

  那小天地!她原该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弃了,她不要了,她要一个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那些恭维,那些赞美,是何等的虚泛!

  “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是谁说过的话?那么久以前!呵,她所轻视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点儿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哦,是的,我们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绪上的苦涩,他高兴的回答着,眼睛发亮,脸庞发光。“一个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着她,微笑而深思的。“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吗?”

  “你确实抵得上一个世界。”她说,轻轻地。感到那份混合著妒嫉的失意。

  “是么?”他更深的盯着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看我,也曾有个女人认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脸涨红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那个女人是个傻瓜!她想。

  “别提了,好吗?”她说。“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湾来了吗?”

  “没有,他们在美国,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着。“很想认识他们。”

  “你呢?”他凝视她。“怎样?除了事业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获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着。“我觉得,孤独对于我更合适些。”

  “你孤独吗?”他继续盯着她:“我想你不会孤独,很多人包围着你。”

  “因为有很多人包围着,所以才更孤独,”她含蓄的,深沉的,叹息的说。

  他一震,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顿时,她觉得心脏紧缩,眼眶湿润,她看出来了,这男人了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内心深处。这就是她在许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那种了解呵!

  车子到了目的地,停下来了。他跟着她走进她的寓所,那是幢豪华的公寓。在那布置华丽的客厅中坐了下来,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

  “记得你爱喝茶。”她说,微笑的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换一件衣服。”

  她进去了,片刻之后,她重新走了出来,魏德凯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浅蓝色的洋装,披散了满头美好的长发,洗去脸上所有的化妆,在毫无铅华的情况下,显出一份好沉静,好朴素的美。魏德凯眩惑的望着她,一瞬间,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纯洁的女学生。所不同的,是一份成熟代替了当初的稚嫩,一份宁静取代了当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视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气来。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为成长付出过很高的代价。”她轻声说,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伤。

  “举例说,是什么?”

  “你。”她冲口而出的说,立即,她后悔了,但已无法收回这个字,于是,泪迅速的涌进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后,他的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他的声音是激动而略带不信任的。

  “是真的么?”他轻问。

  她很快的站起身来,摆脱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经错了,她失去了他!现在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再错,去破坏一个小天地的宁静,她没有这份权利呵!

  “我在开玩笑,”她生硬的说,武装了自己。“你别和我认真吧!”

  他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是吗?是开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的笑笑。

  “我敢说,这几年以来,你从没有想到过我,是不是,你想到过吗?”

  “哦,”她嗫嚅的,瞪视着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横了横心。“我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来思想。我要拍戏,要唱歌,要上电视,要灌唱片……”

  她的声音陡的中断了,因为,在一阵夜风的轻拂下,那窗下悬挂的风铃忽然发出一连串的轻响,这打断了她的句子,扰乱了她的情绪。这时,魏德凯惊喜的抬起头来,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风铃,高兴的说:“你买了个新风铃!”

  “不,这是原来那个风铃!”她说。

  “原来那个?”他瞪着她。

  “是的,你送的那个,我每天用铜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

  他静静的注视着她,怎样的注视!她瑟缩了,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她向后退,泪逐渐的弥漫开来,充盈在眼眶里了。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是吗?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吗?盈盈?”

  “放开我,”她轻声说,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我已无权……我不能伤害你的妻子……”她低泣着。泪闸一旦打开了,就一泻而不可止。“我梦过许多次,再见到你,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是……但是……”她泣不成声。“我已没有这份述说的权利……放开我,求你……”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的凝视她。

  “可是……”他慢吞吞的说:“我没有妻子呵。”

  “哦?”她带泪的眸子睁大了。

  “没有,盈盈,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了解吗?那些关于妻子和儿女的话是我编造出来的,我不能不先武装自己,因为我太怕再受一次伤害。那旧的创痕还没有痊愈,我怕你会再给我一刀,那我会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电视台不唱那支风铃,我是怎样也没有勇气来看你的,你懂了吗?”

  “哦?”沈盈盈瞪视着他,那蓄满了泪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凄楚,好哀伤,带着那样楚楚可怜的、祈谅的神情,痴痴的望着他。“真的?”

  “真的。”他诚恳的说,继续捧着她的面颊。“我来找你,只想问你一句话。”

  “哦?”

  “你可愿意和我共享一个小天地吗?”他慢慢的说:“一个小小的小天地。”她注视他,默然不语,但是,泪珠滚下了她的面颊,而一个喜悦的,动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样使人动心,以至于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紧压在那个笑容上。

  房里好静,好静。只有窗前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

  一九七○年四月

  柳树下

  竹风,窗外正下着细雨,这正是“雨横风狂三月暮”的时节。现在是黄昏,窗外那些远山远树,都半隐半现在一片苍茫里。整个下午,我都独自坐在窗前,捧着一杯香茗,静静的沉思。沉思!我真是沉思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始终飘浮在窗外那斜风细雨中。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我承认,我有些儿萧索,有些儿落寞,有些儿孤独。但是,萧索、落寞,与孤独,都是刺激心灵活动的好因素,所以,我又有了说故事的欲望。听吧!竹风,我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一个小小的故事,关于一个小女孩。听吧!竹风。

  一

  那棵老柳树生长在溪边,有着合抱的树干,有着长垂的柳条。夏季里,它像一个绿色的大伞,伞下,覆盖着一个绿荫荫的小天地。冬天,它铺了一地的落叶,光秃秃的柳条在细雨纷飞中轻轻飘动,挂了一树的苍凉与落寞。春天,枝上的新绿初绽,秋天,所有的绿色都转为枯黄……再也没有一棵树,像这棵老柳树那样对季节敏感,那样懂得寒温冷暖,那样分得清春夏秋冬。或者,这就是荷仙如此热爱这棵树的原因吧!她曾对宝培说过:“这棵树是有感情的,我告诉你,它会哭,它也会笑,它还会说话。”

  真的,当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些长垂的枝条,挂着无数的雨珠,一滴一滴的滴落下去,你能不信它在哭吗?而春天到了,枝上那一个个淡绿色的小叶蕾,那样兴奋的、喜悦的,迎着初升的朝阳绽放开来,那翠翠的、嫩嫩的绿在阳光下闪亮。你能不信它在笑吗?夏天的时候,枝叶扶疏,一阵风过,那叶条儿簌簌作声,你闭上眼睛,倾听吧!你能不信那树在说话吗?宝培说:“你懂得这棵树,它是你的。”这树是她的吗?荷仙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该属于她的。但是,在多少的风朝雨夕,多少的月夜清晨,她却习惯于走到这棵树下,向这棵树倾吐她的心迹,她的悲哀,她的烦恼,她的寂寞,她的快乐,以及她的希望。

  她向它倾吐一切,这棵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个秘密和纤维的生物。

  而现在,她就呆呆的坐在这棵树底下,夜已深沉,月色朦胧,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点缀在黑暗的穹苍里。溪水静悄悄的流着,河面上反映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坐着,倚靠着那老树的树干。她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发辫,垂在胸前,那沉静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河面,河面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泪光相映。她静静的坐着,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条记忆的河流里,在那儿缓慢的、缓慢的流动着,流动着,流动着。流走了时间,流走了一段长长的岁月,她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小小的女孩。

  二

  她的名字叫荷仙,因为她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母亲说:“呵,一个女孩儿!愿她像荷花仙子一样美丽!”

  于是,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带来了什么呢?她还没有满月,母亲就因产褥热而去世了。父亲捧着襁褓中的她,诅咒的说:“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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