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脑筋从没有清楚过!以前,我爱过一个名叫晓寒的女孩子,现在你们却叫我和丁洁菲结婚。你去转告丁洁菲,我不能背叛晓寒。”
“你是疯了!”姐姐喃喃的说:“写小说把你的头脑写昏了!”
是的,晓寒,我是疯了。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疯子,大概没有几个。姐姐走后,我就一直坐在书桌前面,默默的沉思着。我想你,晓寒,我强烈的强烈的强烈的想你,晓寒。那轻盈的脚步,那鬓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声,和那碗盘的叮当。哦,晓寒,你怎会从这世界上逐渐消失,我又怎会失去了你?
黄昏时,下起雨来,雨声淅沥,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晓寒。
晚上,我在玫瑰园中久久伫立,花香依旧,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晓寒。
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么呢?我望着玫瑰,百无聊赖。
呵,五朵玫瑰!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毕竟还有这股玫瑰花香!
罗静尘写完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黎明时的曙光早就从窗外涌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都填得满满的。罗静尘放下笔来,挺了挺背脊,一层厚而重的倦意对他包围而来,他眼光模糊的望着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仆下身子,他把头伏在桌上,用手腕枕着。他倦极了,倦得不想移动,深吸着那绕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他又叹口气,然后,他睡着了。
这时,却有个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后,那女人停在房门口。
她鬓发微乱,她面颊苍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闪烁着奇异的火焰,她手里紧握着一张离婚证书及支票。站在那门口,她深深呼吸。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她推开了门。
站在门前,她迟疑的望着那依然亮着台灯的书桌,和那桌上仆伏着的人影。张开嘴,她想喊,却没有喊出口。犹豫片刻,她轻悄的来到桌前,颦眉的凝视着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视那张憔悴的,熟睡的脸庞。然后,她发现了桌上那叠长信。
身不由己的,她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的读着那封信。
她终于看完了。放下信笺,她抬起睫毛,深深的望着那熟睡的脸孔,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
罗静尘在睡梦里转动着头,不安的呓语、叹息,然后忽然间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的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的眨了眨眼帘,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语,只是默默的迎视着他的目光,泪珠在她睫毛上闪亮。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那泪珠终于在睫毛上站不住脚,而滑落在白皙的面颊上。这使他震动了一下,张开口,他才轻声说:“你是谁呢?丁洁菲吗?”
“不,是张晓寒。”她低低回答。
“你从哪儿来?”
“从我来的地方来。”
“要到哪里去呢?”
“听说,在那边山里,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的说。新的泪珠不断的从她眼眶里涌出,她却不眨动睫毛,只定定的把目光凝注在他脸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于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当若干天后,有一群人,要找寻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传奇式成了名又失踪了的女演员,他们来到了这栋小屋。
屋中一无所有。只在那简陋的书桌上面,排列着五朵玫瑰。令人惊奇的是,那五朵玫瑰虽已枯萎,那花瓣却仍然奇异的呈现着鲜艳的色泽
一九七○年十二月八日黄昏
心香数朵
竹风,前面我讲了一个关于玫瑰花的故事给你听,如果你对它还不厌烦,我愿为你另外再讲一个,一个也是关于玫瑰花的故事。
这故事的关键是一束玫瑰──一束黄玫瑰。竹风,让我说给你听吧!
最初,这故事是开始在中山北路那家名叫“馨馨花庄”的花店里。馨馨花庄坐落在中山北路最正中的地段,是家规模相当庞大的花店,店里全是最珍贵的奇花异卉,和假山盆景。
店主人姓张,假如你认识他,你会发现他是个充满了幽默感和诗情雅趣的老人,他开设花店的目的,似乎并不为了谋利,而在于对花的欣赏,也在于对“买花者”的欣赏。平常,他总坐在自己的花店中,看那些花,也看花店门口那些穿梭的人群。
这是冬天,又下着雨,气温可怕的低。街上的行人稀少而冷落,花店里整日都没有做过一笔生意。黄昏的时候,张老头又看到那个住在隔壁巷子里的,那有对温柔而寥落的大眼睛的少女,从花店门口走过。这少女的脸庞,对张老头而言,是已经太熟悉了。她每天都要从花店门口经过好几次,到花店前的公共汽车站去等公共汽车,早上出去,黄昏回来,吃过晚饭再出去,深夜时再回来。或者,因为她有一张清灵娟秀的脸庞,也或者,因为她有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再或者,因为她那种寂静而略带忧郁的神情,使张老头对她有种奇异的好感。私下里,张老头常把她比作一朵黄玫瑰。张老头一向喜欢玫瑰,但红玫瑰艳丽浓郁,不属于这女孩的一型,黄玫瑰却雅致温柔,刚好配合她。
她很穷,他知道。只要看她的服装就知道了,虽是严寒的冬季了,她仍然穿着她那件白毛衣,和那条短短的浅蓝色的呢裙子。由于冷,她的面颊和鼻子常冻得红红的,但她似乎并不怕冷,挺着背脊,她走路的姿势优美而高雅,那纤长苗条的身段,那随风飘拂的发丝,别有股飘逸的味道。张老头喜欢这种典型的女孩子,她使他联想起他留在大陆的女儿。
这天黄昏,当她经过花店时,她曾在花店门口伫立了片刻,她的眼光温柔的从那些花朵上悄悄的掠过去,然后,那黑亮的眸子有些暗淡,她低下了头,难以察觉的轻轻叹息,是什么勾动了那少女的情怀?她看来是孤独而憔悴。是想要一束花吗?是无钱购买吗?张老头几乎想走过去问问她,但他刚刚从椅子里动了动,那女孩就受惊似的转身走开了。
雨仍然在下着,天际一片昏蒙。这样的晚上是让人寥落的,尤其在生意清淡的时候。晚上,张老头给花儿洒了洒水,整理了一下残败的花叶,就又无事可做了。拿了一个黑磁的花盆,他取出一束黄玫瑰,开始插一盆花,黄的配黑的,别有一种情趣,他一面插着花,心里一面模糊的想着那个忧郁而孤独的女孩。
门上的铃蓦的一响,有顾客上门了,张老头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推开了那扇门,却犹犹豫豫的站在门口,目光恍惚的逡巡着那些花朵,似乎在考虑着应不应该走进来。张老头站起身子,经过一整天的等待之后,见到一个人总是好的,他不由自主的对那年轻人展开了一个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微笑。
“要买花吗?进来看看吧!”
那年轻人再度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进来。张老头习惯性的打量着这位来客,年纪那样轻,顶多二十二、三岁,一头浓黑而略嫌零乱的头发,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是淋着雨走来的。浓眉,大眼,清秀而有点倨傲的脸庞,带着股阴郁而桀骜不驯的神态。这年轻人是有心事的,是不安的,也是精神恍惚的。那件咖啡色的鸡皮夹克,袖口和领口都早已磨损,窄窄的已洗白了的牛仔裤,紧紧的裹着修长的双腿,脚上那双破旧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泞……哦,他还是穷苦的。
“哦,我想要一点……要一点……要一点花。”那年轻人犹豫的说,举棋不定的看看这种花,又看看那种花。
“好的,”张老头笑嘻嘻的说:“你要那一种花?”
年轻人皱了皱眉,不安的望着那形形色色的花朵,咬咬嘴唇又耸耸肩,终于轻声的,自言自语的吐出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呢!”
“这样吧,”张老头热心的说:“你告诉我是要做什么用的,插瓶?插盆?还是送人?”
“哦,是送人,是的……是送人。”年轻人嗫嚅着说,一股心神不定的样子,仍然无助的环视着周围的花朵。
“是送病人吗?”张老头继续问,看那年轻人的神情,很可能他有什么亲人正躺在医院里。“百合,好吗?要不然,兰花、万寿菊、马蹄莲、太阳花、茶花……”
“唔,不好,我想想……”年轻人摇着头,左右四顾,那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忽然间,他看到了张老头正插着盆的黄玫瑰,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喜悦的叫了起来。“对了,玫瑰!黄玫瑰!就是黄玫瑰最好,又高雅,又绮丽,只有她配得上黄玫瑰,也只有黄玫瑰配得上她!好了,我要买一些黄玫瑰。哦,老板,你能每天给我准备一束黄玫瑰吗?”
“每天吗?”张老头颇有兴味的研究着面前这年轻人,那脸庞上正燃烧着喜悦,眼睛里闪耀着希望。怎样一张生动的、富感情的、而又充满活力的脸!那阴郁的神情已消失了。“哦,当然哪,先生。我会每天给你准备一束。”
“那么,要多少钱?”年轻人不经心似的问着,似乎对金钱是满不在乎的。一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而又干干瘪瘪的皮夹子来。“我一次预付给你。”
“哦,先生,你必须告诉我每一束花要多少朵?”
“二十朵吧!”
“二十朵吗?”张老头狐疑的看了那瘦瘦的皮夹子一眼。
“这花是论朵卖的,每一朵是三……”张老头再扫了那年轻人一眼,临时改了价钱。“是两块钱一朵。”
“什么?”那年轻人像被针扎了一下,惊跳了起来。“两块钱一朵!那么二十朵就是四十块,一个月就要一千二!哦,我从没买过花,我不知道花是这样贵的,哦,那么,算了吧,我──买不起!”他把皮夹子塞回了口袋,满脸的沮丧,那片阴云又悄悄的浮来,遮住了那对发光的眸子。摆了摆手,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啦!”
他已经推开了门,但,张老头却迅速的叫住了他:“慢一点,先生!”
年轻人回过头来。
“你不必每天买二十朵的,先生,”张老头热烈的说,他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是因为一整天没有主顾吗?是因为这绵绵细雨使人情绪不稳定吗?还是因为这坦率而鲁莽的年轻人有股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总之,他竟迫不及待的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哪怕赔本也不在乎。“你每天买十朵就可以了,反正你送人,意义是一样的,那不是省了一半的钱了吗?”
“可是……可是……”年轻人拂了拂他的乱发,坦白的看着张老头。“我还是买不起!”
“那么,你出得起多少钱呢?”
“哦──”年轻人又掏出了他的皮夹,看了看,十分为难的说:“我只有三百二十块钱。”
三百二十块!他总还要留一点零用钱坐坐车子,或备不时之需的。张老头心里迅速的转着念头,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是的,谁能给花儿估一个确实的价钱呢?花儿及时而开,原本无价,千金购买一朵,可能还侮辱了花儿。而且一旦凋谢,谁又再肯出钱购买呢?花,怎能有个不变的价钱?算了,权当它谢了!
“我卖给你!”张老头大声说:“不是三百二十元,是两百五十块,你留一点钱零用。每天十朵,我给你包扎好,你今天就开始吗?”
“哦哦,”年轻人喜出望外,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你卖了吗?两百五十块吗?”
“是的,”张老头慷慨而坚定的回答。“你要不要自己选一选花?是要半开的,全开的,还是花苞?”
“噢,我──我──”年轻人结舌的说着,还不大肯相信这是事实,终于,他的精神突然回复了,振作了一下,他兴奋的说:“要那种刚绽开几个花瓣儿的!”“好,那种花最好看。”张老头选出了花。“我给你包漂亮点。”
“哦,等一下,老板。”那年轻人忽然又犹豫起来了。
“怎么?还嫌贵吗?”
“不,不是。”年轻人急忙说。脸上却涌起了一片淡淡的羞涩。“你──你可以代我送去吗?”
“送去?”张老头为难了,当然,他雇了好几个专门送花的人,但是,这种半送半卖的花,再要花人工去送,说什么也太那个了。那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即又迫切的接了口:“你看,老板,并不要送多远,就在你隔壁这巷子里头,四十三号之五,哦,不不,是四十三号之三,送给一位小姐……”
哦!他明白了!张老头脑中迅速的浮起了那少女的模样,那清灵娟秀的女孩!那迷蒙忧郁的大眼睛,那孤独落寞的形影……哦,那朵小黄玫瑰!而这年轻人却选了黄玫瑰送她!怎样的眼光!怎样的巧合!张老头抑制不住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激动,他瞪视着面前这年轻人;漂亮中带着点儿鲁莽,率直中带着点儿倨傲,再加上那股热情,那股真挚,那股不顾一切的作风,和那股稚气未除的羞涩……哦,他欣赏他!这样的男孩子是该配那样的女孩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在乎几步路的人工!
“噢,我知道了,是那位有长头发的,大眼睛的小姐!她常从我花店门口经过的。”
“是的,是的,就是她!”年轻人热烈的说:“你送吗?”
“没问题!每天一束!你要我什么时候送去呢?”
“晚上!哦,晚上不好,晚上她要去上班。早上,好,就是每天早上。”
“好的,我一定每天早上送去,那就从明天早上开始了?”
“是的,麻烦你哪,老板。”年轻人付了钱。“一定要给我送到啊!”
“慢点,先生,”张老头提醒他:“你不要附一张卡片,写个名字什么的吗?”
“噢,对了。”年轻人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坐了下来,对张老头递给他的卡片发了一阵呆。
然后,提起笔来,他在那卡片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心香数朵,祝福无数!
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
倪冠群敬赠
站起身子,他把卡片递给张老头。
“就这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