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冠群根本没在意这两句话,他只想三言两语的把事情解释清楚,至于那位小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走进了巷子,他大踏步的向巷中走去,数了数,倒数第三家,他停在一栋小小的、简陋的砖造平房前面。与这平房比邻而建的,就是忆梅那漂亮的花园洋房。
他伸手按了门铃,站在那儿,他举着一束黄玫瑰,下意识的用手指拨弄着花瓣,不耐烦的等待着。
大门“呀”的一声拉开了,筱蓝那白皙的、恬静的、娟秀而略带忧愁的面孔就出现了。她正在烦恼着,因为林伯伯这时正在她家里,和母亲两个人,一搭一档的逼着要她答应婚事。门铃声救了她,她不经心的打开了大门,一眼看到的,就是个挺拔修长的年轻人,一对灼灼的眸子,一束黄玫瑰!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又迅速的涨得绯红了。
“哦,小姐,我……我……我姓倪……”倪冠群困难的说,举着那束黄玫瑰,他没料到这解释比预期的难了十万八千倍。
而他眼前浮现的,竟是这样一张清灵秀气的脸庞!那乍白乍红的面颊,那吃惊而惶恐的大眼睛,那微张着,轻轻蠕动的小嘴唇,那股又羞又怯,又惊又喜,又嗔又怨的神态……倪冠群觉得无法继续自己的言语了。痴痴的望着筱蓝,他举着玫瑰花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觉得必须达到自己来访的目的,于是,他振作了一下,又开了口:“哦,小姐,我姓倪,我叫倪冠群……”
“哦,我知道。”筱蓝也已恢复了一些神志,她迅速的接了口,面孔仍然是绯红的。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想请他进去坐,家里又有那样一个讨厌的林伯伯!和他出去吧,却又有多少的不妥当!正在犹疑着的时候,母亲却走到门口来了,一面问着:“是谁呀?筱蓝?”
“哦,哦,是──是倪──倪冠群。”筱蓝仓卒的回答,一面匆匆的对倪冠群说:“那是我妈。”
母亲出现在房门口,一看到倪冠群手里那束玫瑰花,她就明白了!就是这傻小子破坏了筱蓝的婚事,就是他弄得筱蓝痴痴傻傻天下大乱!她瞪视着倪冠群,没好气的说:“哦,原来是你!你来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们筱蓝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不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你请吧,倪先生!”
“哦,妈妈!”筱蓝又惊又急的喊,下意识的转过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倚向倪冠群的身边,似乎想护住倪冠群,也仿佛在表明自己和倪冠群是一条阵线的。同时,她急急的说:“你不要这样说,妈妈,他是我的朋友呢!不是什么陌生人呢!”
“不是什么陌生人?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的吗?”
筱蓝匆匆的对倪冠群投去哀恳似的一瞥,这一瞥里有着千千万万种意义和言语。倪冠群是完全愣住了,他已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只是呆呆的站着,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傻小子”。那个母亲被弄糊涂了,也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搅些什么鬼?她气呼呼的说:“好吧!你们先给我进来,别站在房门口,你们倒说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倪冠群被动的走进了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落,还没有来得及讲话,偏偏那在屋里待得不耐烦的“林伯伯”却也跑了出来。一看到倪冠群,这个林伯伯的眼睛也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好啊!你就是那个每天送玫瑰花的神经病吗?”
倪冠群被骂得心里冒火,掉过头来,他望着筱蓝说:“这是你爸爸吗?”
“才不是呢!”筱蓝说:“他……他……他是……”
“我是筱蓝的未婚夫!”那“林伯伯”挺了挺他那已凸出来的肚子,得意洋洋的说了一句,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轻蔑的注视着倪冠群。
倪冠群深深的望了筱蓝一眼,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他胸坎上直往上冲,难道这清灵如水的女孩子就该配这样一个糟老头吗?而筱蓝呢,随着倪冠群的注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眼眶里泪光莹然了,抬起睫毛,她哀求似的看着那个“林伯伯”,说:“林伯伯,你不要乱讲,我从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
林伯伯恼羞成怒了,指着倪冠群,他愤愤的说:“不嫁给我,你难道要嫁给这个穷小子吗?我告诉你,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嫁给他你不饿死才有鬼!”
倪冠群按捺不住了,跨上了一步,他挺着背脊,扬着头,怒视着那个“林伯伯”,大声的说:“胡闹!”
“胡闹?”那林伯伯竖起了眉,愤然大吼:“你在说谁?”
“我在说你!”倪冠群声调铿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什么?什么?”那位追求者气得脸色发白:“你是哪儿来的流氓?你这个衣服都穿不全的穷小子,你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现在,你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就叫警察来!”
倪冠群的怒火全冲进了头脑里,他再也控制不住他自己的舌头,许多话像倒水般的倾倒出来,一泻而不可止:“请你不要侮辱人!什么叫作穷小子,你倒解释解释!是的,我穷,这难道是耻辱吗?我虽然穷,却半工半读的念了大学,我虽然穷,却从没有放弃过努力和奋斗!我虽然穷,却有斗志有决心,还有大好的前途!我年轻,我强壮,我有的是时间和体力,穷,又有什么关系?”他掉过头来,直视着筱蓝,毫不考虑的,冲口而出的说:“你说,你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去共享荣华富贵呢?还是愿意跟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小子去共同创造人生?”
筱蓝折服在他那篇侃侃而谈之下,折服在他明亮的眼睛和高昂的气概之下,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再也顾不得和他只是第一次见面,顾不得对他的来龙去脉都还摸不清楚。她只觉得自己早已认识他了,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奔向了他,紧紧的依偎住他,而他呢,也在那份太大的激情和感动之下,用手紧揽住了她的腰。“哦,这简直是疯了,一对疯子!”林伯伯气呼呼的说,转向了筱蓝的母亲,他以一副不屑的,高傲的,道貌岸然的神态说:“哦,对不起,朱太太,我不知道你的女儿是这样行为不检,又不顾羞耻的女孩,我不能娶这样的人做太太,我的太太必须是贤妻良母,所以,关于婚事的话就免谈了。”
那母亲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对那趾高气扬的向门口走去的林先生微微颔首。是的,去吧!她心中模糊的想着,你尽可以轻视我那不顾羞耻的女儿,但是,却有人会珍惜她,会爱护她,会和她去共创美好的人生呢!她关好了大门,回过头来,是的,那年轻人坚强挺拔,神采飞扬,他该擎得住整个的天空呢!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潮湿,自己心里涨满了某种温柔的情绪。是的,幸好没有造成错误,幸好没有葬送了女儿的幸福!望着那对依偎着的年轻人,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淡漠的说:“好了,你们总不会在院子里吹一个晚上的冷风吧!筱蓝,你还不请你的朋友进去?我的骨头都痛了,可没有办法陪你们了!”
她退进了自己的卧室,善解人意的关上了房门。
这儿,倪冠群和筱蓝面面相觑,这时才感到他们之间那份陌生。整个事件的发展,对两个人来说,都像一场难以置信的梦。尤其是倪冠群,这个晚上的遭遇,对他来讲,简直是个传奇。他注视着筱蓝,后者也正痴痴的看着他,那朦胧的眼睛里,是一片娇羞怯怯的脉脉柔情。
“嗨,我想……我想……”倪冠群终于开了口,但是,想什么呢?难道现在还要告诉她,这所有的事件都是误会?不,他眩惑的看着那温柔姣好的脸庞,他知道他永不会说出来了,永远不会!
筱蓝嗤的一声,轻轻笑了。接过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玫瑰花,她低声说:“你想什么?进来吧,我要把这束花插起来。”
他跟着她走进了室内。她悄无声息的走开,插了一瓶黄玫瑰。把花瓶放在客厅的小几上,她垂着睫毛,半含着笑,半含着羞,她轻声的说:“你怎么想起送玫瑰花给我的绝招?你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黄玫瑰?”
他讪讪的笑着,红了脸,不由自主的垂下了头。于是,她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你注意到我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怎能告诉她,在一个多月前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和朋友们踏进舞厅,在那灯红酒绿的环境下,竟会迷惑于那红舞女的夺人的艳丽?而今,面对着筱蓝那清澈的眸子,那真挚的眼光,那充满了灵性和柔情的注视,他变得多渺小,多寒伧,多幼稚!他几乎懊恼于自己竟有过追求那舞女的念头,但是,假若当初没有那念头,他又怎会邂逅了筱蓝?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筱蓝,脸更红了。嗫嚅着,他含混的,低声的说:“你又何必问呢?或者,是从天地混沌初开的时候起,我就注意到你了。”
她果然不再追问,只是那样静静的微笑着,用深情款款的眸子,深深的注视着他。
桌上那瓶黄玫瑰在笑着,绽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第二天,张老头坐在他的花店里,看着倪冠群推门进来。
“嗨,老板!”倪冠群招呼着,有点儿讪讪的。
“是的。”张老头注视着他。
“还记得我吧?”倪冠群有些不安的微笑着,却掩饰不住眉梢眼底的一份喜悦之情。
“当然,你曾责备我把玫瑰花送错了。”
“哈!”倪冠群笑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从没有送错玫瑰花,从没有!”“哦,”张老头也笑了。“我知道我从没有送错过,我一直都知道。”
倪冠群瞪视着张老头,一时间,他有些疑惑,不知这慧黠的老头儿是不是一开始就动了手脚,但那老头儿脸上丝毫不露声色。他不想再去探究那谜底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玫瑰花都到了它们该到的地方。
他离开了馨馨花庄,在隔壁巷子里,正有人在等待着他。
张老头目送他出去。从柜台里走出来,他拿起了浇花壶,开始一面哼着歌儿,一面给那些花儿浇着水。浇完了,他停在那一大盆黄玫瑰的前面,深深的一颔首。
一九七一年一月四日
后记
“给竹风的故事集”在我心中已酝酿多年,我一直希望用某种方式,使一个个独立的故事,能彼此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因此,在若干年前,我曾写了《六个梦》,而今,我又写了“给竹风的故事集”。
和《六个梦》一样,“给竹风的故事集”每篇都有相同的风格,和类似的主题。而且,每个故事,都有个完美的结局。
许多读者曾建议我:“别再写那些让人流泪的东西,请给你书中的人物,安排一个较好的结局。”我想,我大约受了这些读者的影响,这本集子中,没有什么特别悲惨的故事。但愿它们能使读者们获得一刹那的心境和平,一刹那的温柔宁静,我愿已足。
别问“竹风”是谁?那只是个故事中的人物。往往,就连“说故事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本来吗,谁不是故事中的人物呢?
多年来的写作生涯,我虽磨练又磨练,学习又学习,仍然自知浅陋。每出一本书,就增加一份汗颜与惶恐。因此,在这儿,我要重申一句以前说过的话;愿前辈们有以教我,愿读者们多所包涵。
琼瑶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四日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