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种问题!心虹这孩子,好像永远是我们家的‘问题制造中心’,从她的出世,就是我们的问题!”
“逸舟!”吟芳皱着眉喊:“你又不公平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梁逸舟慌忙说,走过去坐到妻子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温柔的凝视她。“不生气,嗯?”
“你在敌视那孩子。”吟芳说,眼眶湿润了。
“没有,绝没有!”梁逸舟急切的申辩。“不过,我觉得你对那孩子有一种病态的抱歉心理,你总觉得对不起她。”
“我们是对不起她,逸舟。”吟芳含泪说,瞅着梁逸舟。
“你没听到她在夜里做恶梦,不住口的叫妈,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我是凶手,杀了她的……”
“哦,别说了!”梁逸舟揽住了他的妻子,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别再说了,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
“但是,她记得,她完全记得。”
“别再说!吟芳,别再说!说下去你又要伤心了!”
吟芳住了口,同时,一声门铃响,吟芳迅速把头从梁逸舟的怀里抬了起来,说:“心霞回来了!”拭去了泪痕,她不愿心霞看出她伤心过的痕迹。
果然,房门开了,心霞抱著书本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的鼻尖冻红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身子微微发抖,那件红大衣上都缀着细粉似的小水珠,连那头发上也是,跺了跺脚,她似乎想跺掉身上的冷气,眼光阴晴不定的在室内扫了一眼。
“你瞧!去上学的时候又没穿雨衣!淋了一身雨,又冻成这样子!”吟芳叫了起来:“快去拿条大毛巾把头发擦擦干!”
“我最不喜欢穿雨衣!”心霞说着,坐下来,脱掉雨鞋和手套。
“你脸色不好,没有不舒服吧?”梁逸舟问,奇怪她怎么不是一进门就叫饿,或者用双冷手往她母亲脖子里塞。她看来有点反常呢!
“没有。”心霞说,脸上有股阴郁的神气。“我看到姐姐了。”
“在哪儿?”
“山谷里,她不是去农庄吗?”
“你去山谷干嘛?”吟芳诧异的问。
“啊,我……”心霞似乎有点慌乱。“我……没有什么,我想去代一个园艺系的同学采一点植物标本。”
“但是,你没有带回什么标本哦?”梁逸舟说。
“唔,太冷了,你知道。谷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我又分不清楚那些植物,就回来了。”心霞说着,抱起桌上的书本。
“我要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我冷得发抖,今年冬天像是特别冷。”她像逃避什么似的往楼上走去。
一件东西从她的书本中落了出来,她慌忙弯腰去捡起来,不安的看了父母一眼。吟芳已经看到是一封信,但她装作并未注意,心霞匆匆的走上楼去了。
吟芳和梁逸舟面面相觑。
“你不觉得她有些特别吗?”梁逸舟问。
“我看,”吟芳忧郁的皱皱眉。“一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另一个的问题又来了。你看吧,我们还有的是麻烦呢!”低下头,她开始沉默的编织着毛衣。模糊的想着心霞的那封信,封面上没有写收信人,这封信是面交的,是她的同学写给她的吗?还是在这山谷中交件的呢?她下意识的再抬起眼睛对窗外望了一眼。窗外,雨雾糅合著暮色,是一片暗淡的迷蒙与苍茫。
这儿,心霞上楼之后,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马上去浴室。
她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立即关好了房门,并上了锁。把书本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她对那信封发了好一阵呆,似乎不敢抽出里面的信笺。握着信,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望了望镜中的自己,那平日活泼的眼神现在看来多么迷惘,她摇了摇头,烦恼的对自己说:“梁心霞,梁心霞,你做错了!你不该接受这封信!现在,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楼去,把一切都告诉爸爸和妈妈!”
但是……但是……她眼前又浮起了那对痛楚的、漂亮的,而又带着股野性与恼怒的眼睛,那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和夹克,以及他站在霜园门前枫树下的那股阴郁的神气。
“跟我来!”
他是那样简单的命令着,她却不由自主的跟随着他走到谷地里,在那四顾无人的寂静中,在那茫茫的雨雾下,在那岩石的阴影里,他用那种慑人的、火灼般的眸子瞪着她,眼神是发怒而痛楚的。然后,在她还没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他就忽然捉住了她,他的嘴唇迅速的对她盖了下来,她吃惊的挣扎,但他的胳膊像铁索般强而有力,他的嘴唇灼热而焦渴。
他浑身都带着那样男性的、粗犷的气息,她简直无法动弹,也不能思想。只是瞪大眼睛望着那张倔强而不驯的脸。然后,他放开了她,把那封信抛在她的书本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掉转头,大踏步的踩着雨雾,消失在山谷中的小径上了。现在,她握着信封,仍然觉得震慑,觉得浑身无力,觉得四肢如绵。用手指轻抚着嘴唇,那是怎样的一吻呵!她在镜中的眼睛更加迷惘了。
终于,她忽然下定决心的低下头,抽出了信封里的信笺,打开来,她读了下去:“心霞: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在见到你之后,还能镇静的和你说些什么。假如你不想再念下去,我奉劝你现在就把这封信撕了。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我曾耐心的等着你长大,天知道,你长大之后,一切的局面竟变得如此恶劣!你们一家成了我的仇敌,尤其是你!我说‘尤其’,你会奇怪吗?我了解你,我了解一切!我恨透了你,心霞,你这只不安静的小野猫!或者我错怪了你,但愿如此!我曾想杀掉你,撕碎你,只为了我不能不想你!相信吗?我常徘徊在霜园的围墙外,目送你上学,呆呆的像个傻瓜。然后再和自己发上一大顿脾气。噢!我真恨你,心霞!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兄弟应该都丧生在你们姐妹手下?那么,来吧!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在等着你!魔鬼!明晚八时起,我将在雾谷中等你,在那块‘山’字形的岩石下面。不过,我警告你,我可能会杀掉你,所以,你不要来吧!把这封信拿给你父母看,让他们来对付我吧!你不要来,千万不要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但是,你让我去等吧!求你不要来,因为,如果你真来了,我们就都完了!我们将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远陷入痛苦的深渊中!好好的想一想,再作决定。山谷里的夜会很冷,不过我可以数星星──如果有星星的话。再提醒你一次:最好不要来!云扬”心霞看完了信,好一会儿,她就呆坐在那儿,对着那张信纸发愣。逐渐的,有阵雾气升入了她的眼睛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某种酸涩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捧起了那张信笺,她颤抖的把嘴唇压在那个签名上,喃喃的说:“你知道的,云扬,你明知道我会去。所以,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第四章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
山里的雨季是烦人的,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一片,山是湿的,树是湿的,草是湿的,岩石和青苔都是湿的。连带使人觉得心里都汪着水。狄君璞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觉得“久雨”并不诗意。何况,小蕾又卧病了好几天,感冒引发了气喘,冬天对这孩子永远是难挨的时刻。
书房里燃着一盆火,驱散了冬季的严寒,增加了不少的温暖。握着一杯热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下意识里,他似乎在期盼着什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的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闪,他心脏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着:“喂喂,作家先生,你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了。
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的喊着:“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
“在我书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
“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着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着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好,要不太沉闷的。”
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著书籍。心霞脱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顾自的又说:“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满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很……”她寻找着词汇。“很诗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
“她母亲?”狄君璞愕然的问,望着她。他刚抽出一本书来,拿著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的。“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
“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
“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
“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
“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说集。
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的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
“哦?”狄君璞专注的。“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
狄君璞默然了。低着头,他用火钳拨弄着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着的蓝色火苗。心霞拿著书,随便的翻弄着,她也有一大段时间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的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
“是的,”狄君璞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
“他一定告诉你卢云飞是个坏蛋,是吗?”
“嗯。怎样呢?”
“爸爸有他的主观和成见,而且,他必须保护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他,云飞并不坏,他只是比较活泼、要强、任性。再加上他家庭环境的关系,他未免求名求利求表现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轻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别看我父亲的公司,还不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耍花样,云飞常揭人之私,结果大家都说他坏话。爸爸耳朵软,又因为自己太有钱,总是担心追求他女儿的人,都是为了钱。这种种原因,使他认定了云飞是坏蛋,这对云飞,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视着心霞,她这一篇分析,很合逻辑也很有道理,她并不像她外表那样天真和稚气呵!对于心虹和卢云飞,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间的感情,有时是比父母子女间更知己的,何况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会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妇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认为那晚的悲剧是意外吗?”他不自禁的问。
“当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间却很明显的有一丝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栏杆早就朽了,因为农庄根本没人住,就没想到去修理它,谁知道他们会跑到那枫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视着心霞,她那眉目间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她真认为那是个意外?还是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卢云飞传信给你姐姐的吗?”
“怎么?当然不是!我想是高妈,她一直是姐姐的心腹……但是,怎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谈也罢。我们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复记忆!不过……”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望着炉火,脸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过什么?”他追问。
她摇摇头。
“算了,不说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来,继续望着炉火。
她说:“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谈。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妈妈说,也不能和姐姐说。你是个作家,你对感情有深入的了解,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一些帮助。”
“哦,是什么?”他望着她,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庞上有着苦恼,而那对黑亮的眸子却带着股任性与率直。“我想,是恋爱问题吧?”
“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着炉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