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
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着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着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的摇晃着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的,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的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的望着怀里的孩子,愕然的说:“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
“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
“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
”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的笑着,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
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情。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情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着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交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着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干脆让她在精神病院中好好治疗。”
“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精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
“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精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的笑了笑,问。
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着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
“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
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着心虹,他把她拉到身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的说:“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着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的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心虹站住了,眼神奇异,神思恍惚,呼吸急促而不稳定。
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
“心虹!心虹!心虹!”他连声喊着。
“哦!”心虹透出一口气来,又回复了自然,对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她说:“我没有什么,真的,只是,刚刚忽然有一阵,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关于那天晚上的。但是,就像电光一闪般,我又失去了线索。”
狄君璞怜惜的望着她:“别勉强你去回忆,心虹。放开这件事情吧!让我们轻松一下。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雅棠,我女儿看到宝宝,一定要乐坏了。”
雅棠微笑着,没有反对。于是,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
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收效,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父母的烟幕弹了。在舞会中,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而另一方面呢,一个真正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举行着。
春天是来了,枫树的红叶已被绿色所取代,但是,满山的野杜鹃都盛开了,却比枫树红得还灿烂。农庄上那些栅栏边的紫藤,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延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为一堵堵的花墙,却已成为一堵堵的绿墙。尧康总说,这种把栅栏变为花墙的匠心,是属于艺术家的。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尧康已成为农庄的常客,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几乎都在农庄中度过。他和狄君璞谈小说,谈人生,谈艺术,几乎无话不谈。在没有谈料的时候,他们就默对着抽烟凝思,或者,带着小蕾在山野中散步。尧康不止成为狄君璞的好友,也成为小蕾的好友,他宠爱她,由衷的喜欢她,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她小公主。
这天早上,尧康就坐在农庄的广场上,太阳很好,暖洋洋的。狄君璞搬了几张椅子放在广场上,和尧康坐在那儿晒太阳,小蕾在一边嬉戏着。
“昨晚我去看了雅棠,”尧康说:“我建议她搬一个像样一点的家,但她坚持不肯。”
“坦白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她?”狄君璞问。
“很喜欢,”尧康笑笑,“但是不是你们希望的那种感情。”
“我们希望?我们希望的是什么?”
“别装傻,乔风。”尧康微笑着。“谁不知道,你一个,心虹一个,还有心霞和云扬,都在竭力撮合我和雅棠。我又不是傻瓜,怎会看不出来?”
狄君璞失笑了。
“那么,阻碍着你的是什么?”他问:“那个孩子?还是那段过去?”
尧康皱皱眉,一脸的困惑。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并不在乎那孩子,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孩子,我也不在乎那段过去,谁没有‘过去’呢?谁没有错失呢?都不是。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追求她,好像是捡便宜似的。”
“怎么讲?”
“她孤独,她无助,她需要同情,我就乘虚而入。”
“那么,你是怕她不够爱你?”
“也怕我不够爱她。我对她决没有像你对心虹的那种感情。”
“我懂了。”狄君璞点了点头。“你曾经对别的女孩子有过这种感情吗?”
“糟的是,从没有。读书的时候,我也追求过几个出风头的女孩子,但都只是起哄而已,不是爱情。我常想我这人很糟糕,我好像根本就不会恋爱。”
“时机未到而已。”狄君璞笑笑说。
“那么你说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恋爱!”
“是的,可能不是和雅棠,可能不是最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某一个人,你会恋爱,你会发生一种心灵震动的感情。人,一生总要真正的爱一次,否则就白活了。”
“你是个作家,乔风,”尧康盯着他:“以你的眼光看,人一生只会真正的恋爱一次吗?”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认为人只能爱一次,但是,现在,我不这样说了。”“为什么?”
“人是种奇异的动物。”狄君璞深思着。“人生又多的是奇异的遇合,在这世界上,我们所不懂的东西还太多了,包括人类的感情和精神在内,对我们的未来,谁都无法下断语。但是,我认为,在你爱的时候,你应该真正的去爱,负责任的去爱。”
“我懂了,”他说:“最起码,在爱的当时,你会认为这是唯一的一份。”
“是的。”
“而说不定,这个爱情也只是昙花一现?像你对美茹,像心虹和雅棠对云飞!”
“别这样说,这样就太残忍了!只是,人是悲哀的,因为他无法预测未来!而又无法深入认识对方。”
“那么,你认为你深入的认识了心虹吗?”
“是的。”
“那么,你认为云飞是被她推下悬崖的吗?”
“不是。”
“你怎能那样确定?谁能知道人在盛怒中会做些什么?你怎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我怀疑过,但我现在敢说百分之百不是她!”
“为什么?凭你对她的‘认识’吗?”
“是的,还有我的直觉!”
“假若有一天,你发现是她做的,你会失望吗?”
“不是她做的!”
“假若是呢?”
“不可能有这种‘假若’!”
“你是多么无理的坚持呵!”尧康叫着:“你只是不愿往这条路上去想而已,所以,你也放弃了对心虹记忆的探求,因为你怕了!对吗?”
狄君璞愕然了。
“我说中要害了,是不是?”尧康的眼镜片在太阳光下闪烁:“你怕她确实杀害了云飞!是不?你不愿想,是不?你也和一切常人一样,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相信真实!”
“那不是她干的。”狄君璞静静的说了。“我仍然深信这一点!”
“假若是呢?”
“除非是出于自卫!否则没有这种‘假若’的可能!”
“乔风,”尧康叹了口气:“我想,你真是如疯如狂的爱着她的!连她的父母,恐怕也没有你这么强的信心!那么,你为什么放弃了探索真相呢?”
“我没有放弃,我从没有放弃!但这事强求不来,我只能等待一个自然的时机,我相信揭露真相的一天已经不远了!”
“你怕那一天吗?”
“为什么要怕呢?我期待那一天。”
“你真自信呵!”尧康凝视着他。
“那么,你呢?你相信是她推落了云飞?”
尧康默然片刻,然后,他轻轻的说:“事实上,你也知道的,每个人都相信是她在盛怒下做的。不止我,连她父母、老高夫妇、心霞、云扬,和雅棠。只是,大家都原谅她,同情她而已。”
狄君璞望着前面的山谷,喃喃的说:“可怜的心虹,她生活在怎样的沉冤中呵!我真希望有个大力量,把这个谜一下子给解开!”
尧康站了起来,在广场上踱着步子,不安的耸了耸肩,说:“都是我不好,引起这样一个讨厌的题目!抛开这问题吧,我们别谈了!”他忽然站住了,大发现似的叫着说:“嗨,乔风,你看谁来了!”
狄君璞看过去,立即振奋了。在那小径上,心虹姐妹二人正联袂而来。心霞走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手里握着一大把野杜鹃。心虹走在后面,步履轻盈,衣袂飘然。他和尧康都不自禁的迎了过去,心霞看到他们就笑了,高兴的嚷着说:“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就猜到尧康在这儿,赶快,大家准备一下,我们一起找雅棠去!”尧康回过头,对狄君璞抬抬眉毛,低声的说:“瞧!热心撮合的人又来了!”
狄君璞有些失笑。
心虹和心霞来到广场上,心霞把一大把花交给小蕾,拍拍她的肩膀说:“快!拿去给婆婆,弄个花瓶装起来。”
小蕾热心的接过来,跑进屋去了。心霞说:“我们有个计划,太阳很好,我们想买点儿野餐,约了云扬和雅棠,一起去镇外那个法明寺去玩玩,再去溪边钓鱼,你们的意见如何?”
第十章
法明寺在附近的一个山中,风景很好,山里有一条小溪,出产一种不知名的小银鱼,镇里的人常常钓了来出售,用油煎了吃,味道极美。
“好呀!”尧康首先赞同:“晚上姑妈有东西加菜了!钓鱼我是第一能手!”“先别吹牛!我们比赛!”心霞说。“分三组,怎样?心虹和狄君璞一组,我和云扬一组……”
“我和雅棠一组,对吗?”尧康笑嘻嘻的说:“好吧!比赛就比赛,输了的下次请吃涮羊肉!”
“一言为定吗?”心霞叫着。
“当然一言为定!”
小蕾又跑出来了,雀跃着跳前又跳后。
“你们要去玩吗?你们不带我吗?”她焦灼的嚷着。
“当然要带你!”尧康把她一把举了起来,别看他瘦,他的力气倒不小。“如果我们的小公主不去,我也不去!”
小蕾是兴奋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又跳又叫的闹着要马上走。心虹到屋里取来了小蕾的大衣,怕晚上回来的时候天凉。狄君璞跟姑妈交代了,于是,这一群人来到了雅棠家里。
雅棠十分意外,也被这群热烘烘的人所振奋了。抱着孩子,她又有些儿犹豫,她是怎样也舍不得把孩子交给房东太太一整天的。尧康看出了她的心事,走上前去,他把孩子抱过来说:“教你一个办法,去准备一个篮子,放好一打尿片和三个干净奶瓶,再用个保温瓶,冲好满保温瓶的奶,不就好了吗?我们把孩子带去,有这么多人,你还怕没人帮你照顾他?快!你去准备去!我给你抱着孩子!”
雅棠喜悦的笑了,看看心虹他们说:“这样行吗?不会给你们增加麻烦?”
“怎么会?”狄君璞说:“快吧,乘你准备的时间,我去买野餐去!”他走下了楼。
片刻之后,这群人就浩浩荡荡的到了云扬家中,云扬当然是开心万分的同意了。卢老太太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一再傻愣愣的问他们,云飞怎么没有一起去?是不是又游荡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