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凝视他。“几乎是全部的作品。”
“喜欢哪一本?”
“两粒细沙。”
他微微一震,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却是他感情最真挚的一部书,那几乎是他的自传,有他的恋爱,他的喜悦,他的痛苦,哀愁,及内心深处的呼号。他写那本书的时候,美茹刚刚离开他,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给唤回来,但是,她毕竟没有回来。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
“为什么?”他问。
“你知道的。”她说,语气和缓而安详。“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
“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
她微微的笑了。
“当然是的。”她玩弄着桌上的一个镇尺。“但是,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而是一本情感的产品。”
他瞪着她,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你懂得太多了!
他想。注意,你是无权去揭开别人的隐秘的!你这鲁莽的、率直的人呵!转开身子,他走到窗前去,凭窗而立,他凝视着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
她轻悄的走到他身边来。
“我说错了话,是不是?”她有些忧愁的问:“那是你的自传,是不是?”
他猛的转过头来,瞪视着她,一层突然涌上来的痛楚使他愤怒了。皱紧了眉头,他用颇不友善的语气,很快的说:“是的,那是我的自传,这满足了你的好奇心吗?”
她的睫毛迅速下垂,刚刚恢复红润的脸颊又苍白了,她瑟缩了一下,不自禁的退后了一步,似乎想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那受惊而又惶恐的面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那紧抿着的嘴角却藏不住她那受伤的情绪。抓起了她已解下来放在桌上的披风,她急促的说:“对不起,我走了。”
他迅速的拦住了她,他的面色和缓了,因为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坏脾气而懊丧,而惭愧。尤其,因为伤害了这少女而感到难过与后悔。他几乎是苦恼的说:“别生气,我道歉。”
她站住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她慢慢的摇了摇头。
“我没有生气,”她轻声的。“一年多以来,你是我唯一接触到的生人,我知道我不会说话。可是……”她的长睫毛把那乌黑的眼珠遮掩了片刻,再扬起来,那重新呈现的眼珠是清亮而诚挚的。“我并不是好奇,我是……”她困难的顿了顿:“我了解你书里所写的那种情绪,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书是为了想要获得读者的共鸣,那么,两粒细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尤其对我而言。”
狄君璞被震慑住了,望着面前那张轻灵秀气的脸庞,他一时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那么年轻,那样未经世故,一个终日藏在深山里的女孩,对这个世界,对人生,对感情,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在他的眼光下重新瑟缩了,垂下头,她默默的披上了风衣,她低声说:“我真的要回去了,如果再不回去,爸爸一定又要叫老高满山遍野的找我,他们似乎总怕这山野中会有什么魔鬼要把我吞掉。”她看了窗外一眼。“其实,我不怕山野,也不怕黑夜,我怕的是……”她忽然打了个冷颤,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住了。他却没放松她。
“怕什么?”他追问。
她困惑的摇摇头。
“如果我知道是什么就好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像一个无声无息的黑影,它常常就这样靠过来了,不止恐惧,还有忧愁。它们不知从那儿来的,捕捉住你就不放松……唉!”
她低低叹息,看着他。“真奇怪,我今天晚上说的话比我一个月里说的都要多。我走了,再见,狄先生。”
他再度拦住她。
“我送你回去!”
“哦,你不必,狄先生,我不怕黑,也不怕山,这条小路我早已走过几千几万次了!”
“我高兴,”他说。“我喜欢在这月夜的山谷里散散步,也想乘此机会去拜访一下你的父亲。”
她不再说话了,他打开了书房的门,姑妈正在客厅的灯下编织着,他向她交代了一声。然后,他们走出了农庄,立即置身在那遍山遍野的月色里了。
小径上,树影迷离,天边上,星月模糊。狄君璞和心虹在山中缓慢的走着,有一大段时间,两人都默默不语,四周很静,只有那在原野中回旋穿梭的夜风,瑟瑟然,簌簌然,组成一串萧索而落寞的音调。
踩碎了树影,踏过了月光。夜露沾湿了衣襟,荆棘勾住了裙幅,他们走得好慢。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深山中,似乎很难找到谈话的资料,任何的言语都足以破坏四周那慑人的幽静。
天空黑不见底,星光璀璨的洒在那黑色的穹苍中,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像许多发光的小水滴。心虹下意识的看着那些星光,成千成万的星星,有的密集着,熙攘着,在天上形成一条闪亮的光带。她忽然站住了。
“看那些星星!”她轻语,打破了一路的岑寂。“那儿有一条河,一条星河。”
“是的,”他也仰望着穹苍:“这是一条最大的河,由数不清的星球组成,谁也没有办法算出这条星河究竟有多宽,想想看,我们的祖宗们会让牛郎和织女隔着这样一条河,岂不残忍?”
她摇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她说,继续向前走去。“人与人之间,往往也隔着这样的星河,所不同的,是牛郎织女的星河,有鹊桥可以飞渡,人的星河,却连鹊桥也没有。”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你面前有这条星河吗?”他微笑的问。
她看着他,眼睛在暗夜里闪烁,像两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
“可能。”她说:“我总觉得每个人和我都隔着一条星河,我走不过去,他们也走不过来。”
“包括你的父母和妹妹?”
“是的。”
“为什么?”
“他们爱我,但不了解我,人与人间的距离,只有了解才能缩短,仅仅凭爱是不够的,没有了解的爱,像是建筑在浮沙上的大厦。像是──”她顿了顿:“两粒无法黏附的细沙。”
他又一震,却不想把话题转回到“两粒细沙”上。再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河,他却蓦的一愣,是了!他明白了,他和美茹之间,就隔着这样一条无法飞渡的星河呵!
“你不说话了,”她轻语。“我总是碰触到你所最不爱谈的题目。”
“不,”他冲口而出的说:“你总是碰触到我的伤处。”
她很快的抬眼看他,只那样眼光一闪,那长睫毛就慌乱的掩盖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草丛,不再说话了,沉默重新悄悄的笼罩了他们。
他们已经走进了雾谷,岩石的影子交错的横亘在地下,巨大的枫树,在岩影间更增加了杂乱的阴影,到处都是暗影幢幢。谷外的明亮消失了,这儿是幽暗而阴冷的。绕过岩石,越过大树,他们随时会触摸到被夜露沾湿的苍苔,幽径之中,风更萧瑟了。
心虹不自禁的加快了步子,白天的雾谷,充满了宁静的美,黑夜里,雾谷却盛载着一些难以了解的神秘。狄君璞跟在她的身边,他忘了带手电筒,每当走入岩石的阴影中,他就不由自主的去搀扶她,他的手指碰到了她,她总是遏止不住一阵惊跳。
“你在怕什么?”他困惑的问。
“我不知道,”她摇头惊悸的。“我不怕黑,也不怕雾谷,但是……你不觉得今晚的雾谷有些特别吗?”
“特别?怎么呢?”他四面看了看,巨大的岩石,高耸的树木、山影、树影、石影、月影、云影……交织成的夜色,这种气氛对他并不陌生,他早已领会过。
“听!”她忽然站住。“你听!”
他也站住,侧耳倾听,有松涛,有竹籁,有秋虫的低鸣,有夜风的细诉,远处的山谷里,有乌鸦在悲切的轻啼,近处的草丛中,有什么昆虫或蜥蜴□□的穿过……除此而外,他听不出什么不该属于山野之夜的声音。
“什么?”他问:“有什么?”
“有人在呼吸。”她说,望着他,大眼睛里有着惊惶和恐惧。
他的背脊上穿过一阵寒意。
“如果有人呼吸,一定是你或我。”他微笑的说,想放松那份突然有些紧张的空气。
“不,那不是你,也不是我!”她说,肯定的,不自觉的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知道,我对这山谷太熟悉了,这儿有一个第三者。”
“或者是落叶的声音。”
“落叶不会走路,”她抓紧他。“你听,那脚步声!你听!”
他再听,真的,夜色里有着什么。他仿佛听到了,就在附近,那岩影中,那草丛里。他搜寻的望过去,黝黑的暗影下一片朦胧,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管它,我们走吧!”他说,感染了她的惊悸,依稀想起上次带着小蕾回农庄时所看到的人影。但,这儿怎可能有什么恶意的窥伺呢?
他们重新举步。可是,就在这时候,身边那一片阴影中,传来一声清晰的、树枝断裂的响声,在这种寂静里,那断裂的声音特别的刺耳。
“你听!”她再度说,惊跳的。
他推开她,迅速的向那片暗影中走去,一面大声问:“是谁?”
她拉住了他的衣服,惊慌的喊:“别去!我们走吧,快些走!”
她拉着他,不由分说的向前快步走去,就在这时候,那岩石影中突然窜出一个黑影,猛然间拦在他们的面前。这黑影出现得那样突然,心虹忍不住恐怖的尖叫了一声,返身就往狄君璞身上扑,但,那黑影比什么都快,像闪电一般,伸出了一只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鸟爪,立即坚固的扣住了心虹的手腕,嘴里吐出了一连串如夜枭般的尖号:“我捉住了你!我总算捉住了你!你这个妖怪!你这个魔鬼!我要杀掉你!我要杀掉你!我要杀掉你!”
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那样意外,狄君璞简直惊呆了。立刻,他恢复了意识,在心虹的挣扎中,那黑影已暴露在月光下,现在,可清楚的看出这是个穿着黑衣的、干枯的老妇人,她的头发花白而凌乱,眼睛灼灼发光,面貌狰狞而森冷,她的面颊瘦削,颧骨高耸。乍一看来,她像极了一个从什么古老的坟墓里跑出来作祟的木乃伊。她的声音尖锐而恐怖:“我等了你好几个晚上了,你这个女妖,我要杀掉你!我要报仇!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我要吃掉你!咬碎你!剥你的皮,喝你的血,啃你的骨头,抽你的筋……”
心虹挣扎着,尖叫着。狄君璞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那老妇人的手腕,要把她的手从心虹的手臂上扯开,一面大声的喝叫:“你是谁?这是做什么?你从哪儿跑出来的?你放手!放开她!”
那老妇人有着惊人的力气,她非但没有放掉心虹,相反的还往她身上扑过去,又撕又打,又扯她的衣服。心虹显然是吓昏了,她只是不住口的尖叫着:“放开我!放开我!你是谁?放开我!不要打我!不要!不要!不要……”
狄君璞不能不用暴力了,他大叫了一声:“住手!”
接着,他就用力箍住了那老妇人的手腕,把她的手臂反剪到身后去,那老妇的力气毕竟无法和一个健壮的男人相比,她只得放松了心虹,来和狄君璞搏斗。她奋力的挣扎,又吼又叫,又抓又咬,完全像个疯狂的野兽,狄君璞几乎使出全力来对付她。但是,他决不忍伤害她,只能想法制服她,这就相当为难了,他的手背被她咬了好几口,齿痕都深陷进肉里去。而心虹呢,一旦被放松了,她就用手臂遮着脸,哭泣着往前奔去,她是又惊又吓又怕,才跑了几步,她就一头撞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早已吓坏了,这新来的刺激,使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开喉咙,她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那人抛开了心虹,迅速的冲到狄君璞面前来,大声叫着说:“放手!”
狄君璞抬起头来,那是个年轻的、高大的男人,月光下,他的面色严厉而苍白,但那张年轻的面庞却相当漂亮。他大踏步的走上前来,推开了狄君璞,差不多是把那老妇人从狄君璞的手里“夺”了下来。那老妇仍然在挣扎、扑打、号叫。
那年轻人抱住了她的身子,用一身痛苦而沙哑的声音喊:“是我!妈,你看看,是我呀!是云扬!你看呀!妈!妈!你看呀!”
那老妇怔住了,忽然安静了下来,然后,她掉过头来,望着那年轻人,好半天,她就这样呆呆的望着他。接着,她像是明白了过来,猛的扑在那年轻人的肩上,她喊着说:“我捉住了她,云扬!我捉住了她呀!”
喊完,她就爆发了一场嚎啕大哭。
那青年的面容是更加痛苦了,他用手拍抚着那老妇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说:“是了,妈妈。我们回家去吧,妈妈,我找了你整个晚上了。”
狄君璞惊奇的看着这母子二人。那年轻人抬起眼睛来,他的目光和狄君璞的接触了。狄君璞忍不住的说:“我觉得,先生,你应该把你母亲留在家里或送进医院,不该让她在外面乱跑,她差点弄伤了那位小姐了。”
那青年的脸上浮起了一阵怒意,他的眼神是严厉的、颇不友善的。
“我想,你就是那个新搬进农庄的作家吧,”他说:“我奉劝你,在一件事没完全弄清楚之前,最好少妄加断语!我母亲或者精神不正常,但她一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但她确实几乎伤害了那位梁小姐!”狄君璞也愤怒了起来。“难道你认为我说谎?”
“那位小姐吗?”他的眼光在心虹身上飘了一下,心虹正蜷缩在一棵树干边,浑身抖颤着,仍然用手遮着脸在哭泣不已。“你对那位小姐了解多少呢?你对我们又了解多少呢?你还是少管闲事吧!”
“听你的口气,你倒是听任你母亲伤害梁小姐呢!”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来阻止了吗?”那青年大声说,暴怒而痛苦的。
“你还希望我怎样?你说!”挽着他母亲,他俯头看她,声音变柔和了。“让我们走,妈,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那老妇不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低低的哭泣,现在,她完全像个软弱的、受了委屈的孩子。跟着她的儿子,他们开始向山下走去。狄君璞也跑到心虹面前,用手挽住了她,安慰的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梁小姐,那不过是个疯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