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心虹的故事,也就是那农庄所发生过的惨剧。那晚,我们把心虹抱回家后,她就足足昏迷了三个月之久,什么问题都不能回答。我们把她送进医院,她高烧不退,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死去,但是,她毕竟活过来了,又能说话认人了。可是,当我们婉转的想向她探索那晚的真相时,我们才吃惊的发现,她对那晚的事一点记忆都没有,非但不记得那晚的事,她连卢云飞是何许人都不知道!她把整个这一段恋爱,从她的生命史中一笔勾销了。最初,我们还认为她可能是矫情,接着就发现她的精神恍惚,神志迷惘,容易受惊又怕见生人。我们请了精神医生,治疗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出院回家。医生说她这是受了重大刺激后的变态,她确实不再记得卢云飞和有关卢云飞的一切人和物,因为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不愿意记忆这段事。但是,医生也表示,这种失去记忆的情况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她会恢复过来,现在,还是听其自然,不要刺激她比较好些。”
狄君璞移动了一下身子,喷出一口烟。
“不过,”狄君璞说:“她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农庄的花呀草呀,还记得她看过的书……”
“是的,除了有关卢云飞的事、物,与人以外,她什么都记得,这是一种部份性的失忆症。她确实不再认得卢云扬和他的母亲,却认得其他的每一个人,那怕是乡间种田的农妇,她都记得,事实上……”梁逸舟蹙紧眉头,深深叹息。“她这种情况是令人心痛的,也是可怜的。因此,我们也毁掉了许多有关云飞的资料,包括云飞写给她的情书,送给她的照片等。我们也很矛盾,我们希望她恢复记忆,变得正常起来。也怕她恢复记忆,因为那记忆必然是痛苦的。”
“她自己知道她失去了部分的记忆吗?”
“我想,她有些知道,她自己也常在努力探索,但是,每当她接触到那个回忆的环节时,她就会昏倒。这种昏倒也是精神性的,你知道。表示她的潜意识在抗拒那个记忆。”
“那么,你们至今不知道那晚在枫林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狄君璞深思的问。
“不知道。除非心虹恢复记忆,我们谁也无法知道那夜的悲剧是怎样发生的。警察来调查了许多次,勘察过几十次现场,那栏杆原来是木头柱子,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早就腐朽了,所以,后来警方断为意外死亡,这件案子就结了。但是……”他摇摇头,啜了一口茶,又深深的叹息了。“在官方,这件案子是结了。私下里呢,所有人都知道我阻挠过心虹和云飞的恋爱,都知道我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也都知道心虹和他私奔过。这件命案一发生,大家的传言就非常难听了。有人认为是我杀了云飞,也有人认为是心虹杀了他,还有说法是我们全家联合起来,在农庄里杀掉了云飞,再把他推落悬崖,造成意外死亡的局面。这一年来,我们在镇上几乎被完全孤立了。再加上云飞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守了十几年寡的老太太,禁不起这个刺激,在听到云飞死亡的消息后,她就疯了。我出钱把她送到医院,她在医院里住了差不多一年,上个月才回家。她并不是都像你今晚看到的那么可怕,她的病是间歇性的,不发作的时候也很好,很安静。一发作起来,她就说心虹是凶手,就要杀心虹了。不管我对云飞怎样不满意,对这个老太太,却不能不感到歉意和同情,不止这老太太,云扬也是个正直而有骨气的孩子,惨剧发生后,我曾先后送过好几次钱到他家里去,他都拒绝了,只接受了医治他母亲的那笔医药费。他对这事几乎没说什么,我不知他心中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他和他哥哥的个性完全不同。我也想把他安排到我的公司里去做事,他却对我说:‘如果我将来会有一番事业,这事业必然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创下来的。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哥哥已经是我很好的教训!’”我不知道他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但是,我想,他是很恨我们的。现在,他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绘图员,他是学建筑的,据说工作情形十分努力。”
“你在暗中帮助他,我想。”狄君璞说。
“不,我没有。”梁逸舟坦白的望着狄君璞。“我尊重他的意志。在他的仇视中,我如果暗中帮助他,反而是对他的侮辱,你懂吗?”
狄君璞点点头。
“就这样,你现在知道了整个的故事!”梁逸舟深吸了口气。“一个男人的死亡,两个女人的失常,这就是这山谷中藏着的悲剧。至今,那坠崖的原因仍然是谜。你是个小说家,你能找出这谜底来吗?”
“你希望找出谜底来吗?”狄君璞反问。
梁逸舟苦恼的笑了笑。
“问着了我,”他说:“我要那谜底,也怕那谜底!心虹是个爱与恨都很强烈的女孩!”
“但是,她不会伤害任何人,我断定,梁先生。”
“但愿你对!那应该只是一个意外!”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树影花影,风把花影都揉乱了。他重复的说了一句:“应该只是一个意外。”
“你不认为,那卢老太太仍然该住医院吗?”狄君璞说:“任凭她在这山里乱跑,你不怕她伤害心虹?”
“我怕。”他说:“可是,那老太太是不该囚禁在疯人院中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好,很讲理,你没看到她好的时候!”
“唉!”狄君璞默然了,叹息一声,他也走到落地长窗前面来,凝视着那月光下的花园。“多少人类的故事,多少人类的悲剧!”他喃喃的说,回想着那在山谷里扑出来又吼又叫又撕又打的老妇,又回想到那满面痛苦的青年,再回想到那柔弱娇怯、惊惶失措的心虹……他写过很多的小说,很多的故事,但是没有这样的。沉思着梁逸舟所告诉他的故事,他感到迷惘,感到凄凉,感到一份说不出来的难受和不舒服,甚至于,他竟有些泫然了。
“心虹曾是个温柔娴静而雅致的女孩,”梁逸舟又低声的说了,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在没发生这些事之前,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
“我可以想像。”狄君璞也低声说,他另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即使是现在,心虹那份娇柔,那份惊怯,又有那一点不可爱呢?她那种时时心智恍惚的迷惘,和那种容易受惊的特性,只是使她显得更楚楚可怜呵!
“夜深了。”梁逸舟说。
是的,夜深了。山风低幽的穿梭着,在那夜雾迷茫的山谷中,有只孤禽在悲凉的啼唤着,那是什么鸟?它来自何方?
它在诉说些什么?会是什么孤独的幽魂所幻化的吗?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梦魇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的拉着,室内依然昏暗,但那阳光已将深红色的窗帘映红了。她翻了一个身,拥着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枕着头,她还不想起床,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着眼睛,她从睫毛下望着那被阳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交错,绰约生姿,她看着,看着……猛的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
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她用双手抱着膝,静静的思索,静静的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
皱着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颊,那干瘪的嘴,那直勾勾瞪着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阴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想起那老妇的话:“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着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吸血鬼呢?掀开了棉被,她赤着脚走下床,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只穿着件雪白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乱的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白,眼睛迷惘的大睁着……她瞪视着,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着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的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唤醒了,她愕然的看着房门,下意识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满面笑容,满身温暖的高妈。
高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好呵!小姐,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哎,好小姐,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装,她说:“这套衣服怎样?”
“随便吧!”
心虹无可无不可的说,开始脱下睡衣,机械化的穿着衣服。一面,她深思的问:“高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高妈说着,同时在忙碌的整理着床铺。“好安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高妈?”心虹扣着衣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忧愁的问。
“哦!我的小姐!”高妈摔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激动的喊:“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欢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着高妈。
“高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
“高妈,”心虹仍然凝视着她。“你跟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
“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的、热烈的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着我的事。”
“什么事呀?”高妈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转到别处去。
“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着她。
“医生说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着手。“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
“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的摇头。“我只是记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定……”
“别胡思乱想吧,小姐,”高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欢在山里乱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淘气吗!”她把床罩铺上。“好了,小姐,还不赶快洗脸漱口去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着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的。“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着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
“现在几点钟了?”
“十点半。”
“□!我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
“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高妈嚷着问。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
“我最不要吃蛋!”
“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高妈嘀咕着,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走了。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吟芳在陪着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着一些心虹心霞小时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玩着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
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的心里一动,到这时,他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着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回旋着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
“那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着。”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着狄君璞。那清□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着一种成熟的、男性的稳重和沉着。在稳重与沉着以外,这人还有一份难解的、易感的脸,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的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高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着眉头,慢吞吞的啜着牛奶,仿佛那是什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对狄君璞勉强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
心虹有些烦恼,她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的、温柔的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的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头来,看着狄君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