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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第15页    作者:琼瑶

  “怎样?”柏霈文问。“好美!”含烟倚着栏杆,深深呼吸。她不自禁的伸展着四肢,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衣襟,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轻的念着前人的词句:“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柏霈文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这天,她穿着件纯白色的洋装,小腰身,宽裙子,迎风伫立,飘然若仙。这就是那个浑身缠着蓝布,晕倒在晒茶场上的女工吗?他觉得精神恍惚,神志迷离。听着她用那低柔清幽的声音,念着“休近小栏杆,夕阳无限山。”他就更觉得意动神驰,站在她的身边,他不自禁的用手揽住她的腰,那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

  “你念过许多诗词?”“是的,我喜欢。”她说。“日子对于我,常常是很苦涩的,于是,我就念诗念词,每当我烦恼的时候,我就大声的念诗词,念得越多,我就越陷进那份优美的情致里,于是,我会觉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就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他深深的注视她,怎样一个雅致而动人的小女孩!她那领域会贫瘠吗?那将是块怎样的沃土啊!他一定得走进去,他一定要占有它,他要做这块沃土的唯一的主人!

  “含烟!”他动情的低唤了一声。

  “嗯?”“你觉得我很鄙俗吗?”他问,自觉在她面前,变得伧俗而渺小了。“怎会?你坚强,你细致,你有人世的生活,你有出世的思想,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有深度的一个。”

  他的心被这几句话所涨满了,所充盈了,血液在他体内迅速的奔流,他的心神荡漾,他的呼吸急促。

  “真的?”他问。“真的。”她认真的说。

  “那么,你可以为我把你那块领域的门打开吗?”他屏息的问。“我不懂你的意思。”她把头转向一边,指着栏杆下那花木扶疏的花园说:“有玫瑰花,你闻到玫瑰花香了吗?我最喜欢玫瑰花,尤其是黄玫瑰。我总是梦想,自己有个种满玫瑰花的大花园。”“你会有个大花园,我答应你。但是你别岔开我刚才的话题,你还没有答复我。”她看了他一眼,眼光是古怪的。

  “我说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么,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侍者送菜来了,含烟迅速的转过身子,向落地窗内走去,一面说:

  “菜来了,我们吃饭吧!我饿了。”

  柏霈文气结的看着她,她却先坐回桌边,对着他巧笑嫣然。他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只得回到桌前来。坐下了,他们开始吃饭,他的眼光一直盯在她脸上,她像是浑然不觉,只默默的、甜甜的微笑着。好半天,他才打破了沉默,忽然说:

  “你喜欢诗词,知道一阕词吗?”

  “那一阕?”她问,扬着一对天真的眸子。

  他望着她,慢慢的念了出来: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早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她注视着他,因为喝了一点酒,带着点薄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微带醺然,面颊微红,嘴唇湿润而红艳。唇边依然挂着那个微笑,一种天真的,近乎孩子气的微笑。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他瞪着她,有点生气。可是,她那模样是让人无法生气的。他吸了口气,说:“你在捉弄我,含烟,我觉得,你是有意在欣赏我的痛苦,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一个残忍的小东西!”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笑容从她唇边缓缓的隐去,她看着面前的杯碟,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抬起头来,那脸上没有笑意了,也没有天真的神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哀恳的,祈求的神色,那大眼睛里,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

  “我不想捉弄你,先生,我也不要让你痛苦,先生。如果你问我对你的感觉,我可以坦白说,我敬仰你,我崇拜你!但是,别和我谈别的,我们可以做朋友,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比我好的女孩……”“你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突然恍然的说:“哦,我懂了,你以为我只是要和你玩玩,这怪我没把意思说清楚,含烟,让我坦白的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一些些喜欢我?”

  她扭开了头,低声的说:

  “求求你!我们不谈这个吧!”

  “含烟!”他再紧紧迫了一句。“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柏先生,”她吃惊的猛摇着她那颗小小的头。“别逼我,请你!”“含烟——”“求你!”她仰视着他,那眼光里哀恳的神色更深了,这眼光逼回了他下面的话,他瞪视着那张因惊惶而显得苍白的面庞,那黝黑而凄凉的眼睛,那微颤的嘴唇……他不忍再逼迫她了,叹了口气,他废然的低下了头,说:

  “好吧!我看我今天的运气不太好!我们就不谈吧,但是,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含烟,我这一生都不会放过你了。”

  “先生!”她再喊了一声。

  “够了,我不喜欢听这称呼,”他蹙着眉,自己对自己说。“仿佛她不知道你的名字。”转回头,他再面对含烟:“好,快乐起来吧,最起码,让我们好好的吃一顿吧!”

  第十三章

  秋天来了。柏霈文沉坐在沙发的一角中,用一张报纸遮住了脸,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停在报纸上。从报纸的边缘上掠过去,他悄悄的注视着那正在书桌后面工作着的章含烟。她正在拟一封信稿,握着笔,她微俯着头,一边的长发从耳际垂了下来,脸儿半遮,睫毛半垂,星眸半掩,小小的白牙齿半咬着嘴唇……她的神情是深思的,专注的,用心的。好一会儿,她放下了笔,抬头看了看窗外,不知是那一朵天际飘浮的云彩,或是那围墙外的一棵金急雨树上的花串,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忽然出神了。那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迷离的薄雾,眉毛微微的扬着,她的思绪显然飘浮在一个不可知的境界里,那境界是旖旎的吗?是神秘的吗?是不为人知的吗?柏霈文放下了报纸,陡的站起身来了。含烟被他所惊动了,迅速的,那眼光从窗外收了回来,落在他的脸上,给了他一个匆促的笑。

  “别写了,含烟,放下你的工作。”他说。

  “干嘛?”她怀疑的抬起眉梢。

  “过来,到沙发上来坐坐。”“这封信还没写完。”“不要写完,明天再写!”

  “是命令吗?”她带笑的问。

  “是的。”她走了过来,微笑的在沙发上坐下,仰头望着他,眼里带着抹询问的意味,却一句话也不说。那含笑的嘴角有个小涡儿,她抿动着嘴角,那小涡儿忽隐忽现。柏霈文走过去,站在她面前,用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他俯身向她,眼睛紧盯在她脸上,他压低了声音说:

  “你要跟我捉迷藏捉到什么时候为止?”

  “捉迷藏?”她闪动着眼睑,露出一脸天真的困惑。“什么意思呢?”“你懂我的意思!”他的眼睛冒着火。“不要跟我装出这份莫名其妙的样子来!”“哦?先生?”她睁大了那对惊惶的眸子。“别这么凶,你吓住了我。”他瞅着她,那模样似乎想要吃掉她。好半天,他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在她脸上逡巡。她的眼睛大睁着,坦白、惊惶、天真,而又蒙蒙如雾的,盛载着无数无数的梦与诗,这是怎样的一对眼睛,它怎样的绞痛了他的心脏,牵动了他的六腑。他觉得呼吸急促,他觉得满胸腔的血液都在翻腾汹涌,紧紧的盯着她,他冲口而出的说:

  “别再躲避我,含烟,我要你!”

  她吃惊的蜷缩在沙发里,眼光里露出了一抹近乎恐惧的光。“不,先生。”她战栗的说。

  “解释一下,‘不,先生。’是什么意思?”

  她瑟缩得更深了,似乎想把自己隐进沙发里面去。

  “我不愿,先生。”她清晰的说。

  他瞪着她,沉重的呼吸扇动了他的鼻翼,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两簇火焰,那火焰带着那么大的热力逼视着她,使她不自禁的战栗起来。“你以为我在儿戏?”他问,声音低而有力。“我的意思是,要你嫁给我,懂吗?我要娶你,懂吗?”

  她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握住了她的肩胛,那瘦弱的肩胛在他的大手掌中是不禁一握的,他微微用力,她痛楚的呻吟了一声,蜷曲着身子,她的大眼睛仍然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带着股坚定的、抗拒的力量望着他。

  “他是谁?”他问。“什么?”她不解的。“我那个对手是谁?你心目中那个男人!”

  她摇摇头。“没有。”她说。“没有人。”

  “那么,为什么拒绝我?我不够好吗?不够你的理想?配不上你?”他咄咄逼人的。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她轻声说,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你是什么意思?”“饶了我,”她说,转过头去。“我又渺小,又卑微,你会遇到适合你的女孩。”“我已经遇到了,”他急促的说:“除了你,我不要别人,你不渺小,你不卑微,你是我遇到的女性里最高贵最纯洁的。说,你愿嫁我!”“不,先生。”她俯下头,泪流下了面颊。“别逼我,先生。”

  他的手捏紧了她的肩膀,捏得她发痛。

  “你不喜欢我?你不爱我?对吗?”他问。

  “不,先生。”“你除了‘不,先生。’还会说别的吗?”

  “哦,饶我吧!”她仰视他,带泪的眸子带着无尽的哀恳和祈求,那小小的脸庞苍白而憔悴,她脆弱得像是一根小草,禁不起一点儿风雨的摧折。但那个性里又有那样一股强刃的力量,柏霈文知道,即使把她捏碎,即使把她磨成了粉,烧成了灰,也拿她无可奈何的。他放松了手,站直了身子,愤愤的望着她说:“我还没有卑鄙到用暴力来攫获爱情的地步,但是我不会饶你,我给你几天的时间去考虑我的提议,我建议你,认真的考虑一下。”她不语,只是默默的望着他。

  他转身走开,站到窗子前面,他燃上了一支烟。他平常是很少抽烟的,只有在心情不佳或极度忙碌的时候,才偶尔抽上一两支。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看着那烟雾的扩散,觉得满心的郁闷,比那烟雾更浓更厚。但是,他心底的每根纤维,血管里的每滴血液,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比往日更强烈的在呐喊着:“我要她!我要她!我要她!”

  三天很快的过去,含烟却迅速的憔悴了。她每日来上班的时候,变得十分的沉默,她几乎不开口说话,却总是用一对水蒙蒙的眼睛,悄悄的注视着他。柏霈文也不再提几天前的事,他想给她充分的、思考的时间,让她能够好好的想清楚这件事。他很知道,如果他操之过急,说不定反而会把事情弄糟,含烟并不像她外表那样柔弱,在内心,她是倔强而固执的。可是,三天过去了,含烟仍然继续沉默着,这使柏霈文按捺不住了,每日面对着含烟那苍白的脸,那雾蒙蒙的眼睛,那柔弱的神情,他就觉得那股迫切的要得到她的欲望一天比一天强。现在,这欲望已变成一种烧灼般的痛苦,每日燃烧着他,折磨着他。因此,他也和含烟一样的憔悴而消瘦了,而且,变得暴躁而易怒。这天下班的时候,含烟正急急的想离开工厂,摆脱开柏霈文那始终追踪着她的视线。柏霈文却在工厂门口拦住了她。

  “我送你回去!”他简单的说。

  “哦,不,柏先生……”

  “上车!”他命令的。含烟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固执而鸷猛,是让人不敢抗拒的。她顺从的上了车,沉默的坐在那儿,无助的在褶裙中绞扭着双手。他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都一语不发,含烟也不说话,车子向含烟所住的地方驰去。车内,空气是僵持而凝冻的。

  到了巷口,柏霈文煞住车子,熄了火,他下了车,锁上了车门。含烟不敢拒绝他送进巷子,他们走进去,到了门口,含烟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回头说:

  “再见,柏先生。”柏霈文握住了她的手腕,只一推,就把她推进了屋内,他跟着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然后,在含烟还没有弄清楚他的用意以前,他的胳膊已经强而有力的圈住了她。她吃了一惊,立即想挣扎出来,他却箍紧了她的身子,一面用手扶住了她的头,迅速的,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一下子紧压住了她的。她喘息着,用手推拒着,但他的胳膊那样强壮而结实,她在他怀中连移动的能力都没有。而他的吻,那样热烈,那样狂猛,那样沉迷,那样辗转吸吮……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识,她的手不知不觉的抱住了他,她的身子瘫软如绵,她不自禁的呻吟,不自禁的阖上了眼睛,不自禁的反应了他;和他同样的热烈,同样的沉迷,同样带着心灵深处的需索与渴求。

  “含烟。”他的声音压抑的透了出来,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说你爱我!说!含烟。”

  她呻吟着。“说!含烟!说!”他迫切的,嘴唇从她的唇边揉擦到她的面颊,耳垂,再滑下来,压在她那柔腻细致的颈项上,他嘴中呼出的气息,热热的吹在她的胸前。“说!含烟!说呀!”

  “唔,”她含糊的应着:“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更紧的圈住了她。“说!说你爱我!说!”他的嘴唇又移了上来,擦过她的颈项,擦过她的下巴,重新落在她的唇上。好一会儿,他才又移了开去:“说呀!含烟!这话如此难出口吗?说呀!含烟,说你爱我!说!”

  “唔,”她喘息着,神志迷离而恍惚,像躺在云里,踏在雾里,那么缥缥缈缈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融化成了虚无,唯一真实的,是他的怀抱,是他的吻,是他那迫切的言语。“唔,”她本能的应着。“我爱你,是的,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一直爱着你。”

  “喔。”他战栗着,他全心灵都因这一句话而战栗,而狂欢。“喔,含烟!含烟!含烟!”他喊着,重新吻她。“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多久呵!含烟!你这个会折磨人的小东西,你让我受了多大的苦!喔,含烟!”他用双手捧着她的脸,把自己的额角贴在她的唇上,闭上眼睛,他整个身心都沐浴在那份喜悦的浪潮里,一任那浪潮冲激、淹没。“含烟,说你要嫁给我!说!”她猛的一震,像是从一个沉醉的梦中突然惊醒过来,她迅速的挣扎开他,大声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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