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大家都议论纷纷起来,许多人在石头上乱划的猜着,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了一会儿,在手心写了一个字,然后说:“老师,第六个很容易猜,应该是个邻居的邻字。第一个大概是谐音的谜语吧?”康南赞许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惊。他点点头说:“不错。”“那么,第一个谜语是不是伞?”江雁容问。
“对了。”在几分钟内,江雁容连着猜出两个谜语,大家都惊异的望着她,叶小蓁说:“幸亏不是奖分数,要不然也是白奖,江雁容国文根本就总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语的喃喃着说:
“我说的嘛,他们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会儿,叶小蓁猜中了第二个,是个“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个,是“草鞋”。程心雯没有耐心猜,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又去猜那个,看到江雁容一连猜中三个,她叫着说:“老师干脆出给江雁容一个人猜好了!这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要老师表演,老师反而弄了这些个东西来让我们伤脑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书本奋斗,结果老师又弄出这个来,我们上了老师的当!”
同学们一想不错,就又都大闹起来。康南看看情况不妙,显然不表演无法脱身,只好说:
“我也说个笑话吧!”“不可以像叶小蓁那样赖皮!”程心雯说。
康南笑笑说:“从前,有一个秀才,在一条小溪边散步,看到河里有许多小鱼在溜来溜去的游着,于是就自言自语的说:‘溜来溜去!’说完,忽然忘记溜字是怎么写的,就又自言自语的说:‘溜字应该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因为是在水里来来去去的意思。’刚好有个和尚从旁边经过,听到了就说:‘别的字我不认得,水边一个去字应该是个法字,我们天天做法事,这个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听了,恼羞成怒的说:‘我是秀才,难道还不知道溜字怎么写吗?明明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和尚说:‘绝对不是水字边一个去字!’两人就争执了起来,最后,闹到县官面前。这个县官也目不识丁,心想秀才一定对,和尚一定错,就判决溜字是水字边一个去字,并判将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听了,高声叫着说:‘自从十五入溜门,一入溜门不二心,今朝来至溜堂上,王溜条条不容情!’县官大喝着说:‘王法条条怎么说王溜条条?’和尚说:‘大老爷溜得,难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吗?’”
笑话完了,大家都笑了起来,程心雯低声对江雁容说:
“康南真酸,讲个笑话都是酸溜溜的!总是离不开诗呀词呀的,这一点,你和康南倒满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话,和现在相像的话,不禁又红了脸。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着瀑布,乌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大家在石头上坐腻了,又都纷纷的站了起来,程心雯提议去看山地姑娘跳舞,于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个竹棚里面,有一小块地方,是山地人专门搭起来表演歌舞,以赚游客的钱的。零零落落的放着几张凳子,还有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戏台。一个看门的小女孩看到她们来了,立刻飞奔进去报讯。没多久,七八个山地少女迎了出来,都穿着圆领对襟短褂,和直笼统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摆都镶着彩色阔边,上面绣满五彩的花纹。头上全戴着挂满珠串花珞的没顶小帽,手腕上套着小铃铛,赤脚,脚踝上也套着小铃铛。她们一出来,就是一阵叮铃当的铃响,然后堆着笑,用生硬的国语招呼着:“来坐!来坐!”康南和学生们走进去,大家零乱的坐了下来,并且付了一场歌舞的钱。于是,那些少女们跑到台上,胳膊套着胳膊的跳了起来,边跳边唱,歌词是山地话,难以明白,调子却单纯悦耳。康南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如湘西一带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湾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烟,悄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块小空地,围着栏杆。康南刚刚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个人倚着栏杆站着,在眺望那一泻数丈的瀑布。显然她根本没有到竹棚里去,她全神贯注的注视着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来。康南望着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过去。听到脚步声音,江雁容回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眼光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脸上,她一点儿也没有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视着他,好像他并不真正出现在她身边,而是出现在她梦里。她的短发被风拂在额前,脸上散布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康南在她身边站住,被这张焕发着异样光采的脸庞震慑住了,他默默的站着,觉得无法说话。好半天,他才轻轻的仿佛怕惊吓着她似的说:
“我看了你的日记。”果然,他的说话好像使她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似乎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开始认清面前的环境了。她掉开头,望着栏杆外的小陡坡,轻声而羞涩的说:
“我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你不会笑我吧?”
“你想我会笑你吗?”他说。心中猛的一动,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
“你妹妹的伤口好了吗?”
“好了!”她抬起头来:“额上有一个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镜子叹气。她本来长得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里传来鼓掌声,江雁容吃惊的回转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语不发的溜进了竹棚里。康南望着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转过身子,他望着栏杆下面,这栏杆是建在一个小悬崖上,下面是个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着那激流猛烈的冲击岩石,看着瀑布下那些飞溅的水花,也看着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涡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进了沉思之中。大约下午五点钟,她们开始踏上了归程。刚坐进车子,程心雯忽然宣布人数少了一个,造成了一阵混乱,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计算错误。车开了,大家已经不像来的时候那么有兴致,程心雯叹口气说:
“唉!明天还要考解析几何!”
“还有物理习题呢,我一个字都没做。”叶小蓁说。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上堆起了一片愁云。
“我宁愿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参加这个考试那个考试。”何淇说。“我不愿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张家华说。
“怕没有好东西吃,不能满足你斜倚栏杆剔板牙的雅兴吗?”程心雯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但笑得很短暂。只一会儿,车上就安静了下来,有几个同学开始倚着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车窗上,头倚在手腕上,静静的注视着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边,用手支着头,不知在沉思着什么。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染红了她们的脸和手。但,没多久,太阳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气特别短,黑暗正慢慢的散布开来。
第七章
“江雁容!”中午,班长李燕捧着一大叠改好的作业本进来,一面叫着说:“康南叫你到他那里去拿你的日记本!”
程心雯耸耸肩,望着江雁容说:
“康南就喜欢这样,不把你的日记本交给班长拿来,要你自己去拿,故作神秘!”江雁容从位子上站起来,忽然失去单独去取日记本的勇气,她跑到后面,拉了周雅安一起走出教室。周雅安挽着她的手臂走着,嘴里轻快的哼着一支英文歌。江雁容审视了她几秒钟,说:“你这两天不大对头。”
“你也不大对头。”周雅安说。
“我吗?”江雁容抬抬眉毛:“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对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会骂我,”周雅安说:“我和小徐的误会解除了,我们已经讲和。”“老天!什么是误会?他的女朋友吗?”江雁容说。
“是的,他否认那是他的女朋友,他说那只是普通同学,在街上碰到了,偶然走在一起的!”“你相信了?”江雁容问。
“不十分相信,”周雅安避开江雁容的眼光:“可是,我勉强自己相信。”“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没办法,”周雅安说,望着脚下的楼梯,皱皱眉头:“我爱他,我实在没有办法。”
江雁容默然不语,半天后才说:
“你使我想起毛姆的人性枷锁那本书,你已经被锁住了。周雅安,你只好受他的折磨,前辈子你大概欠了他的债!”
周雅安不说话,她们走到康南的门前,江雁容正想伸手敲门,周雅安拉住她说:“该我问问你了,你这两天神情恍惚,是什么事情?”
“什么事都没有。”江雁容说。
“那个附中的学生还在巷子里等你吗?”
“还在。”“你还没有理过他?”“别胡思乱想了,我下辈子才会理他呢!”江雁容说,伸手敲门。门开了,康南看着江雁容,有点诧异她会拉了一个同伴一起来。江雁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她说:
“我来拿日记本。”声音淡淡的。
康南回转身子,有些迟疑,终于从枕头底下拿出了江雁容的日记本。看到康南把江雁容的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周雅安很快的扫了江雁容一眼,但江雁容脸上毫无表情。康南把本子递给江雁容,她默默的接了过去,对康南迅速的一瞥,她接触到一对十分温柔的眼睛。握住本子,她低低的说了一声谢,几乎是匆忙的拉着周雅安走了。
走出单身宿舍,在校园的小树林外,周雅安说:
“我们到荷花池边上去坐坐。”
江雁容不置可否的走过去,她们在荷花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周雅安从旁边的一株茶花树上摘下一个红色的蓓蕾,放在掌心中拨弄着。江雁容打开了那本日记,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信笺从里面落了下来,她立即拾起来。周雅安装作没有看见,走到小桥上去俯视底下的水。江雁容紧紧的握着那张信笺,觉得心跳得反常,打开信笺,她看了下去:
“孩子:——”看了这个称呼,她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好半天,才继续看下去:
“孩子:
你肯把你这些烦恼和悲哀告诉我,可见得你并没有把老师当做木钟!你是我教过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一个,我几乎不能相信像你这样的孩子竟得不到父母的怜爱,我想,或者是因为你太聪明了,你的聪明害了你。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轻灵秀气,不同凡响,以后,许多地方也证实了我的看法。你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孩子,你为自己编织了许多幻梦,然后又在现实中去渴求幻想里的东西。于是,你的痛苦就更多于你本来所有的那一份烦恼。孩子,这世界并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我但愿我能帮助你,不止于空空泛泛的鼓励和安慰。看了你的日记,使我好几次不能卒读。你必须不对这世界太苛求,没有一个父母会不爱他们的孩子,虽然,爱有偏差,但你仍然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许多人还会羡慕你呢!如果真得不到父母的宠爱,又何必去乞求?你是个天份极高的孩子,我预测你有成功的一天!把一切的烦恼抛开吧!你还年轻,前面有一大段的生命等着你,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你成功。到那时候,我会含笑回忆你的日记和你那份哀愁。
我曾经有个女儿,生于民国三十年,死于民国三十二年,我这一生是没有女儿可教的了!如果我能够,我但愿能给你一份父爱,看着你成长和成功!
酒后提笔写这封信,杂乱无章,不知所云。希望你能了解我醉后含泪写这封信的苦心,有一天,你们都成功了,我也别无所求了!
康南”
江雁容看完了信,呆呆的坐着,把手放在裙褶里。这是一封非常简短的信,但她却感到一股汹涌的大浪潮,卷过了她,也淹没了她。她苍白的脸显得更苍白,黑眼珠里却闪耀着一层梦似的光辉,明亮得奇异,也明亮得美丽。她把信再看了一遍。眼前似乎浮起了一个烟蒂上的火光,在火光上,是一缕如雾的青烟,烟雾中,是一张令人迷惑的脸;宽宽的前额,浓而微蹙的眉毛,那对如海般深奥而不可测的眼睛,带着智慧与高傲的神采,那弯曲如弓的嘴边,有着倔强自负的坚定。她垂下头,感到一份窒息的热情在她的心中燃烧。她用手指在信笺上轻轻抚摩过去,自言自语的低声说:“康南,如果你对我有某种感情,绝不止于父亲对女儿般的爱,你用不着欺骗自己!如果我对你有某种感情,也绝不止于女儿对父亲的爱!”周雅安走了过来,把手放在江雁容肩上说:
“怎么样?看完没有?”
江雁容抬起头来,注视着周雅安,她那燃烧着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周雅安坐到江雁容身边,突然捧起江雁容的脸,凝视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
“她们都说我们是同性恋,现在我真有这种感情,看到你这种神情,使人想吻你!”
江雁容不动,继续望着周雅安。说:
“周雅安,我有一个梦,梦里有个影子。几个月来,这个梦模模糊糊,这个影子也模模糊糊。可是,现在这个梦使我精神恍惚,这个影子使我神魂不定。周雅安,我该怎么办?”
周雅安放开江雁容,望了她一会儿说:
“别说得那么文诌诌的,梦呀影子的。你恋爱了!我真高兴你也会恋爱,也尝尝这种滋味!几个月前,你还在嘲笑我呢!”“不要说废话,告诉我怎么办?”
“怎么办?”周雅安轻松的说:“把影子抓住,把梦变成现实,不就行了?”“没有那么简单,假如那么简单,也不叫它做梦和影子了!”江雁容说,低头望着膝上的信纸。
“是他吗?”周雅安拿起那张信笺问。
江雁容沉默的点了点头。于是,周雅安也沉默了。半天后,周雅安才自言自语的说:
“我早料到这事的可能性了!大家说他偏心你,别人的周记只批一两句,你的批那么多,你的作文本他要题上一首诗,再亲自跑到三层楼上来送给你!这份感情大概早就发生了,是吗?”“我不知道,”江雁容苦恼的说,“但愿什么都不要发生,但愿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