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怨》。他愣住了。她唱得如此感情丰富,虽然清秀俊逸的脸庞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歌声里,却充满了浓浓的愁绪。
是错觉吗?分离对她来说,也是痛苦的吗?
这首合唱的指定歌曲,让两个人陷入了复杂的伤感情绪当中。
互相望着,唱完第一段,泽郁停了下来,发现自己没办法再唱下去。
许大哥……就要离开了呢。悲怨的,到底是征人,还是等待征人的人?就算她想“绣征衣”,谁又相信……或者该说是谁又愿意接受一个“少年”绣的征衣呢?
她无法唱下去,再也唱不下去了。
“思归期……”晏庭接下去唱。他在大一时曾披拖去唱合唱团,这首歌,他也很熟悉。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他,最希望的,也正是小郁为他“绣征衣”呵。
只是这样的心情,却不能让她知道,只能靠着歌声传达。是的,只能透过歌声让她知道,就算她听不出来,至少也能够诉说自己的心情。
“……忆归期,往事多少,尽在春闺梦里。往事多少,往事多少……尽在春闺梦里……几度花飞杨柳青,征人何时归……”
两个人互望着,都有满腹的话想说,却都说不出口。逼近眼前的别离,让两人都有着相同的心思,只是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疑虑,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蓦地,哗哗夏雨绵绵的下了起来,他拉着泽郁的袖子,冲到空旷的表演台上躲雨。
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他伸手想帮泽郁拂去发上珍珠似的雨珠,却还是忍住了。
这可是个非常珍贵、他最喜欢的人,在她应允之前……是绝对不可以随便碰她的。
这是他最珍视的女孩呀。
默默的递了面纸给泽郁,等她擦干了脸庞和头发,他又脱下自己的薄外套,被覆在她肩上。
“别感冒了。”
从来都是她照顾别人,这一刻,突然被这样呵护照顾……她很勉强的抑制自己的鼻酸。
“雨会停的。”晏庭笑笑,“我们也会再见面……会吧?我……可以写信给你吗?”他垂下眼。
好一会儿,她才能平静的开口,“许大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下意识的强调,不知道是在强调给谁听。“我一定会回信的,一定会。”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晏庭抬起眸,眉眼含着笑。
“……许大哥,你……跟喜欢的女孩说了自己的心情吗?”这回换泽郁垂下了美丽的杏眼。
“……没有。”晏庭安静了一会儿,“我想她应该还不知道。”
“你应该跟她说的,我是说,应该让她知道……”
“我不要她伤心。”面对着绵绵如泣的细雨,他幽幽说着,“我希望她笑着。她微笑的脸……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我不希望在她脸上消失。”
“许大哥,你怕被拒绝吗?”她关怀的看着他。
“不,如果被拒绝,我反而能够安心点。可万一她没有呢?我不要看见她为了我的离开而悲伤,这太……太残忍了。”
他怔怔望着泽郁眉间的轻愁。不,这样就已经太过分了。不能说,还不能说
“等我回来……”晏庭故作轻松的微笑,“一定会告诉她我的心情。一切……都交给缘分吧,希望……到那时,她愿意接纳我。那天老师跟我说:‘有缘者,每个转角处都会相逢’。我相信老师说的,也希望她是我的有缘人。”
“我……我会替许大哥祈祷的。”泽郁轻轻的说。
“我很需要你真心的祈祷。”恋恋的望着她俊秀的侧脸,他又垂下眼,怕她发现。
担心那么多干吗呢?每个礼拜都会有假期,可以回来看她……
拨开忧郁的心情,晏庭这么安慰自己。
只是,一个礼拜后,他抽完签,觉得喜欢恶作剧的老天爷,开了他一个大玩笑。
“小郁,”这天,他苦笑着拨电话给泽郁,“我抽签了,是‘金马奖’。往好的地方想,外岛事少悠闲,也不错呢。而且,每隔半年可以回来度一次长假,不是很好吗?所以……”
泽郁开朗的应和着,等挂上电话,她差点软弱的流下眼泪。
不,不可以哭,小郁是不哭的……所以她不哭,不可以哭。
窗外适时的下起雨来,像是替她落泪。
呆呆的望着雨景,她站了好久好久。
第四章
在外岛的日子并不如想象中的轻松,晏庭被分派到工作最繁重的文书部门,熬夜成了家常便饭,深夜里,只有一大堆待处理的公文和一杯三合一咖啡陪着他。
偶尔,他会暂时放下这些繁重的工作,拿出泽郁写来的信,虽然热到会背了,还是看了又看——
许大哥:
你在金门的日子过得如何?我已经是大学新鲜人罗。这个暑假我把头发留长了,但是好像没什么帮助……开学没多久,我系上的信箱便塞满了女生寄来的信,看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全让小曦她们拿去了。
小曦说,想写爱情小说不用看参考书,有这些情书就够用了,真是快被她们给笑死。
没错,她们三个也跟我考上同一个学校,还同样都是机械系呢,只是,系上四个年级加起来只有七个女生。
当然,我不包括在内。
跟你说件趣事。
刚开学的时候,小曦和寻一起回宿舍,结果有几个男生羞怯的拍拍小曦,问她们可否与他们系上抽学伴。
(男生多的学系会去找女生多的学系抽学伴,学伴就是一起念书的朋友 。唔,是的,这是好听的说法。)
一问起来,发现对方是机械一甲的。寻坏得很,打量这几个男生半天,问他们:“我们是机械一丙的,你们要跟男生抽学伴吗?”
他们狼狈得要命,红着脸就跑了。
我写得不好笑,但是,寻她们绘声绘影的学那几个男生的样子和表情,让同寝的室友都快笑翻了。
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很好,除了搬进宿舍的第一天,舍监硬逼着我拿出身份证,证明我是女生,才肯让我搬进来。还有,去洗澡的时候,也常有女生看到我马上红着脸跑出浴室……
不过,现在大家都熟了,也就没有什么尴尬的场面了。
呵,上大学最大的好处,就是再也不用穿裙子了。
许大哥,你过得如何?新训时扭伤的脚有没有好好照顾?你有写信给心仪的那位女孩吗?
每晚睡前,我都真诚的为你祈祷。
对了,老师要我顺便问候你,还要我告诉你,就算忙也要好好练书法,不可荒废。
随信附上老师要我寄给你的字帖,还有最近我们去垦丁玩的照片。
天涯海角,我都会为你祈祷的。
泽郁
在海的那一端,小郁在那里。
文书室的窗户正对着海,遥远的那端是台湾,渐渐地,晏庭养成了看海的习惯。
低头望着照片上的泽郁,她正静静的微笑着,美丽的眼睛有些淡淡的忧郁,就像她平常的神情一样。
还要很久很久之后,他才能跟她面对面。或许他可以好好想想,要跟她说些什么——等这五百多个日子过去以后。
他有很多时间可以准备,直到那一天来临。
望着相同的天空,许大哥在另一端。
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泽郁就会对着满天的晚霞沉思。在那个方向吧……
对着窗外灿烂的晚霞发呆,她放下手里的笔,悄悄的按了按口袋里的信。
已经看了很多次了……晏庭写来的信,她都很珍惜的放在一起,用个纸盒装起来。
许大哥去金门已经半年了。这半年,他们勤于通信,总是两三天就一封。大学新鲜人的生活紧张而忙碌,但是,她仍会尽量挪出时间来回信。
转眼间,一个学期过去,寒假也结束了,许大哥原本要回台休假,却因为忙碌的文书作业,假期被拗了。
忍不住的,再次摊开他写来的信——
小郁:
再怎么排,都排不到我的假,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机会让给别人。虽然很想念台湾的亲人朋友,也很想念你,但是还是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我让另外一个同袍先休假。他这几天情绪很不稳定,似乎是女朋友要开变心了。
时间和距离是爱情的绝对杀手,过度的思念是一种侵袭性的疾病,可以侵袭掉所有的信心与爱,我在此看了大多,也听了太多,不禁庆幸,当初没有告诉她是正确的。
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将对方占为己有,而是有把握给对方任何人都不能给予的幸福。
虽然我也是自私的,希望她能够等我,但是,若是有人能够给她幸福,那我只能默默的祝福,并且遗憾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
我只希望,她并没有因为我而不幸福。
小郁,现在的你,过得可好?
外岛的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辛苦,文书作业虽然繁重,如今上手了,倒也还过得去,不要大担心。
金门的海很美,非常美,只是美得很孤寂。夜里冲杯咖啡,望着海发呆,吹吹口琴,成了一天的忙碌中惟一可以期待的时光。
你还唱《征人怨》吗?我现在把口琴练热了,下回见面,我帮你伴奏。上回,你只唱了第一段,我想听你唱第二段。上封信你告诉我,社团的学长跟你示爱,虽然后来发现他是同性恋……但我想,他并不是因为你像男生才想跟你在一起,而是因为,小郁就是小郁,跟性别一点关系也没有。
被告白应该觉得高兴且感谢,就算不能接受。
呵,我大概在替自己留后路吧。我担心,等我能够面对面跟她告白时,对方会觉得无法接受,甚至因而失去这个朋友,那会让我感到黯然。
也请你相信自己独特的魅力吧。在我眼中的小郁,是个特别的少女,不要被别人的眼光影响了。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请代我向老师问候,我并没有荒废书法。
一切保重。
随信附上我写的书法,你若还喜欢,就留着吧。
晏庭
泽郁望着墙上裱挂起来的“绿郁之森”四个大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样温柔的许大哥,这样的关心爱护……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她笑了起来,摇摇头。傻乎乎的想什么?许大哥已经有喜欢的女孩了。而她……只是许大哥的“小妹妹”。
这样的位置就够了。
明天就要开学了,她怕被小曦她们笑,决定把这幅字留在家里,不带去宿舍。
能够被了解,是一种甜蜜的感觉,她决定要好好的珍惜。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够了。
好不容易,晏庭终于休假回到台湾,不巧泽郁的父亲带队出国比赛武术,泽郁也跟着去帮忙打理琐事,两人就这样错过了。
虽然泽郁早已写信跟他说过了,他也努力的想赶在泽郁出国前回到台湾,但是机场因为豪雨暂时关闭,等他回到台湾,泽郁搭的飞机也刚好起飞。
抹了抹脸,他疲惫的放下行李,看着灰暗的天际。起码,他们望着的,是同一个天空。
这个假期,变得漫长而无聊,他提不起劲做任何事情,整天都窝在家里发呆。
回来了三天,这才想到要去探望书法老师。
这位优雅的老先生依旧在宗祠外的榕树下摆着棋局,看见他,神色淡然,像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坐,下一盘吧。”
他的围棋段数非常粗浅,本想推辞,但是老先生已经将原本的棋局撤掉,开始抓子了。
也好。不然漫漫长日,他还能做什么?除了想念小郁之外。
虽然老师让他,他还是输得一塌糊涂。不过他很心平气和,只是笑笑的谢谢老师的指教。
“你真的知道我在教你什么?”老先生抚了抚美髯,“只守怯攻,举棋不定。虽然谨慎,也不该这样拘泥。”
这话狠狠地扎了他一下,他迟疑的抬头看看这位历经风霜的老先生。
“……时候还没有到。”他说。
老先生只是微笑,“进来喝茶吧。”
跟着老先生进屋,他想探问泽郁的近况,可老先生似乎存心捉弄他,总是巧妙的路过这个话题。
他终于沉不住气,“老师,小郁最近到底怎么样?”
“这该问你,何须问我?”老先生笑吟吟的喝了口茶。
晏庭狼狈的红了脸,低头猛喝茶。“……一切随缘。”
老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喜欢一个人……不是霸占着她就行了。”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
老先生呵呵的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感情的事呵,真是教人捉摸不定哪。
一年十个月的时间说长实在很长,但是一天挨着一天的过,居然也到尽头了。
泽郁翻着收在纸盒里的信,每一封都用铅笔编号,已标到了两百零二号。再过一个月,许大哥就回来了。
这段时间,许大哥都没再回台湾。这么长的时间,许大哥只回来过台湾一次,而那次她又出国去了,刚好错过。
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正在沉思时,房门霍地被打开,她慌忙将纸盒藏在身后,红着脸跟鲁莽闯进来的表姐相对。
“表姐……你要进来也先敲个门嘛。”她抗议。
“唷,我刚刚敲到手都酸了,你还说我没敲门?”表姐梅茵好玩的看着她,“阿姨叫我们吃饭了。”她坏坏的看着泽郁,坐到她旁边,“期中考若考《许氏书信》,小郁大概会破满分吧?”
“表……表姐,你在说什么?”她心虚的想藏起纸盒。从小就对这个表姐没办法,本来打定主意绝对不提许大哥的,偏偏这个调皮的表姐总是可以套出她的话来。
哎哎,大学那么多间,为什么表姐偏偏会到同一所大学当助教呢?当初听到表姐要来自己念的大学当助教,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后来表姐干脆住到她家来了,更是永无宁日。
“我在说啥?我在说……可爱的小郁终于也动了少女的心思。”梅茵笑了起来。
“没有那回事啦!”她生气了,“表姐,你不要胡说!我跟许大哥只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那种……我……我……”将头一扭,她原本温和的脸庞涌上薄怒,气质不似少女的羞涩,反而有种少年的愠怒。
“真是……好可爱唷——”梅茵一把搂住她,惹得她哇哇大叫。“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不敢承认啊?”
“我只是把他当哥哥一样敬爱,再说……许大哥已经有心上人了。”
“啧,死会都可以活标了,为什么不能横刀夺爱?”梅茵一个弹指弹向她额头,“死脑筋,哪个男人会写上两百零三封信给一个没好感的女生?吃饱太闲啊?”她晃晃手里刚收到的信。
泽郁沉下脸,一掌连排带推,想将表姐手里的信抢过来。同样也学武的梅茵笑嘻嘻的反手黏了上来,两个人越打越顺,在小小的房间里对打起来。毕竟是女孩子,招式利落简洁,处于狭小的空间内,竟没碰掉任何东西,招式一触即离,嬉闹的成分多些,但都相同的好看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