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他微讶。"身体不舒服?"
"嗯。"她含糊地应了声,怎么也不肯抬起头来。
她但愿他没发现她,是的,他没发现,他一定没发现......她在心中一遍遍说服自己。
凤千袭一手揽住她的腰,深思的瞳眸瞟向她身后。"那别逛了,回去吧!"
"好。"
直到临去的前一刻,她的视线,仍停留在人群之中的某个定点。
那是一双极阴沉的眸子,光是对上,便足以教人毛骨悚然,像是来自幽冥的使者,浑身散发着极诡谲冷沉的气息,不同于他的邪与狂,而是绝对以阴寒。
他心下便明白,若是对立,人将会是最可怕的敌人,这种人为达目的,是可以不择手段,毁天灭地的。
此人明显是冲着依依而来,难道,这便是君楚泱所断言的血厄?是他为她所需承受的灾劫?
第六章
直到入了夜,依凤的心情仍是起伏不定,淡淡的忧惶绕着,挥之不去。
酒,可以平定心神。
于是,她取来一壶酒,斟了满杯饮尽。
奇怪,没有味道。
想不起她多久没这么喝酒了,脑中唯一记着的,是凤千袭哺喂她的画面,这样喝的酒,真的会比较香甜吗?
好像是。难怪她现在感觉空空洞洞,像是少了什么,喝不出味道来,没有他喂着时的好喝。
要不要去找他喂?
她站起身,不一会儿,又颓然坐了回去。
还是不要了,她现在心里头好乱、好乱。
她抱着头,想起了今日街上惊鸿一瞥的身影。
聂子冥--
她不敢相信,有生之年还会再遇到这个男人,这个宛如邪魔化身的男子!
这个名字、这个男人、这张俊邪面容,是也一直极力想摆脱的过去,更是她生命中最灰暗的一段记忆,如果可以,她情愿这辈子都别再想起--
遇上他,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她已无法分辨。
她的身世,便如说书人所形容,早年失怙失恃,飘零无依,如果不是遇上他,她会在妓院中过着送往迎来的日子,直到年华老去,花颜凋残。
可,遇上他就真在是件好事吗?不,那只是更可怖的人生的开始。
十岁起,她便在他身边,他霸道地宣称她是他的,她也清楚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将来非嫁他不可。
聂子冥将她视如心头珍宝,待她珍宠到了极致,只要她稍有不顺心,定要人以命相抵。
幸远吗?错了,那才是她不幸的开始。只因那样的珍宠,已到了几近病态的地步。
那时,为了排遣寂寞,她养了只白兔,红的眼睛,雪白柔软的皮毛,令她爱不释手。吃饭时抱着它,入浴时抱着它,睡着时也抱着它,对它喜爱到
无以复加。
然后,一件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聂子冥由她手中夺过那只白兔,一掌活生生捏死它,血肉模糊。
原因:是这只白兔该死,不该夺去她的注意力。她的爱无比珍贵,只能给他,其余卑贱的事物,不配得到。
这件事,教她大受打击,夜夜躲在被子里,为白兔之死哭得伤心欲绝,也因为这件事,她怕了,从此不敢再养任何宠物。
一而再、再而三,只要她重视的事物,全都会被毁去,久而久之,她也不敢再对任何事表现在乎。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要夺她完完全全的爱,不容任何人、任何事分去寸许,只要是她放在心上的东西,他都会不顾一切的毁去,他的手段太极端,她不敢领教。
十五岁那年,她救了一名腿受了伤的姑娘,偷偷藏在房里,不敢让他知道,只等伤一好,她就立刻送走她,以为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她太天真,在他的地盘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呢?
他还是知道了,并且让他十几名手下,一一凌辱了那名小姑娘。
她永远忘不了那双带着浓浓怨恨的眼神,对她说道:"你不该救我的,如果你不救我,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恨你,我死都不会原谅你的!"
当夜,那个姑娘便悬梁自缢了。
是啊!她说得没错,她是不该救她的,不救,最多就是废了一条腿:救她,却教她连命都送掉了,死得何其悲辱。
她激动地冲去质问他,他却只是若无其事地说:"你关心她,为她疗伤,她费去你太多心思,该死!"
呵,说到底,全是她的错!她不该忘了自身的处境,让一时的恻隐之心冒出头,铸下大错,是她害死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她懂了,虽然懂得太晚,但起码,该看清的,她也终于看清了。
此后,她牢牢封锁住所有的感觉,掏空了心,不让自己再去在乎什么,这样,就没事了吧?这样,就不会再害到谁了吧?
久而久之,她也几乎忘了,喜爱一样事物,究竟是什么滋味。
直到二十岁那年--
侍候她的婢女,在替她梳头时,簪子不小心割伤了她的脸,她本欲瞒下,只要不见他,待伤好,便可瞒过。
然而,依旧没有成功,她很清楚那名婢女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就在那一个无月的黑夜,他将她带上高楼,要她看清楚他怎么惩治该死之人。
她没有求情,求情代表在意,而在意,只会让那个人死的更快。
那个婢女临死之前,悲切地吼叫着。"你们这两个冷血的恶魔,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她怎么也忘不掉那一幕,他将人五马分尸,就在她的面前,肢体离析,血肉飞溅!
人是死了,可婢女说的话,却紧缠上她的心。
她真的已成为冷血的恶魔了吗?如果真会不得好死,她也不要变成像他那般可怕后才死,她宁可现在自我了断。
终于,她崩溃了。
她疯狂地尖叫,想抗拒那样的诅咒,想宣泄那一幕所带给她的冲击。
她再也撑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她会疯掉。
于是,她问他。"我这条命,是你的,对吗?"
"当然。"聂子冥勾起邪佞的笑,为俊魅容颜更添惑人心神的幽光。
"那么,若要逃开你,是否唯有这条命还给你,我才能自由?"
"你会吗?"他从不以为她会舍得逃离他。
她毫不迟疑的一剑朝胸口刺下,深深的。"今生,我已还尽。阴曹地府,别再追来。"
是的,她想逃,而且逃离的意念是坚决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那一刻,她看到了他暴睁的眼,像是极不敢置信,但是她管不了这么多,由高楼跃下,直坠入山谷,挣脱了十年的阴晦生活。
身后,传来她疯狂的吼叫,仿佛带着极深的伤痛。
是伤痛吗?她并不确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懂得何谓伤痛吗?她,不过是一只他所囚禁的金丝雀,在他窒息般的围困下,不能飞也飞不动,但她想飞,她渴望再飞一次--
而后,她遇上了凤千袭。
他也爱她,眸中带着和聂子冥一样的痴狂光芒,可她已经怕了,她不懂爱能够给她什么,只除了一场又一场悸骇的恐惧外。
她不想再掉入同样的泥沼之中,这一次,她怕她会再也没有力气挣脱。
她的拒绝伤了他,让凤千袭由爱恋变成了恨。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再怕了。
可是当她慢慢发觉,他的爱给她的感觉,和聂子冥是全然不同时,他已经不再爱她,也不再要她了,而她,也永远没有机会证实,那个她曾经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究竟能带给她什么她不曾体验过的事物。
但她起码知道一点,凤千袭和聂子冥,是全然不同的。
聂子冥曾因为菜色不合她的胃口,一令之下杀光了所有的厨子。
想看尸横遍野的场面吗?为了你,毁天灭地在所不惜......
他曾这么对她说过,这样的爱,过于噬血残暴,她只觉可怕。
他要她爱他,但他可知,他这么做,只会让她更加的逃离而已,她不会爱他,永远不会。
但凤千袭不一样。她顺手赠钗助了那名家丁,他虽狂怒,但在她惊惧着历史又将重演时,他却那么温柔地拥抱她、安抚她。后来,还听说他请了大夫去给家丁的娘看病。
她不养白兔了,他却让她养小孩,容许她喜欢娃娃,也容许她为了娃娃而忽略他。他什么也没毁,反而纵容她去做更多,他教会了她好多事。
为何会如此?这和她原先所以为的完全不一样,是她以爱情的认知过于浅薄,还是因为凤千袭已不再爱她的原故?
这样的日子是她从来都没想过的,她想这样过下去,她不愿让任何人破坏如今的宁静,她好怕聂子冥的出现,会毁掉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切。
怎么办?怎么办呢?她再也不要过回从前的日子,她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一切......
她无意识的一口接一口啜饮着杯中的酒液,忘了凤千袭的交代,不知不觉中,已饮过三杯。
以后害怕时,就来找我。
一道低柔嗓音浮现脑际,惶惑忧惧的心,像是在茫茫折雾中找到了方向,她站起来,唯一想的,是投奔那道温暖。
头,有些昏昏沉沉,她踩了几个步调,觉得地板好像在晃动,害她都站不住脚了。但是没关系,只要找到他就没事了.......
她脑中只有一个意念,天旋地转也阻止不了她......
凤千袭正欲熄灯就寝,外头传来凌乱无章的步调。
他蹙了下眉,这么晚了,婢仆早安歇去了,而依凤轻功极佳,行走时向来是一留跫音。
他心下不解,正想前去察看时,房门被推开了开来。
"依依?"怎么会是她?!
瞧她那跌跌撞撞的模样,他担心地上前,在她跌倒之际,及时地扶住她。
一见是他,依凤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怎么回事?"向冷静自持的依凤,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公子说--怕的时候,可以找你。"依凤不容他反悔,双手牢牢攀住他。
"你怕?"
她摇头。"不怕了。"是真的,她突然不怕了。他身上的气息好暖,靠在这里,她竟不再惶然,这就是他要她怕时,来找他的原因吗?
"那说说你为什么怕的原因可好?"他诱哄道,见她身子颠颠晃晃,他索性将她按坐在椅中。
"不要。"
"那你找我做什么?"
"喂酒。你喂的洒好喝。"说她醉了,偏偏她意识以清楚得很,两手不忘紧抓着洒瓶。
她大半夜来找他,就只是要他喂她酒?
"不行,你醉了,不能再喝。"忧心她隔是宿醉难受,他伸手要夺过酒瓶。
"你不喂,我喂。"说完,她就着瓶口,灌了口酒液,欺身向他,朱唇猛然复上。
凤千袭愕然。旋即搂住她,与她共享浓醇酒香,同时,勾住软腻丁香,缠绵共舞。
"好不好喝?"她魅眼如丝,声软如棉,问的态度却极认真。
"好喝。"他轻吮唇边残留的酒渍。
她偏头避开他的举动,将酒瓶递向他。"换你了。"
"不。"都醉成这样了,再喝还得了?怕不要献身了?他可没把握他抗拒得了这般诱惑。
"那,我喝。"她一仰首,又灌上了一口酒,凤千袭伸手想阻止,她闪身而起,翩然旋了个身,步履不稳地往后仰--
"小心点!"他张手接住那道娇软如棉的身躯。
"才不。"她娇笑,推开他,舞着轻狂凌乱的步调,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凤千袭如影随形,在她步履颠踬时,扶她一把。
没想到,醉了的她,会有这般绝媚风情。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当她不知第几度撞进他怀中时,她媚然一笑。"瞧,我不是好好的吗?不必小心什么,你一定会接住我的......"
他深深地望住她。"几时起,你这么了解我了?"
"不知道。"她苦恼地皱眉。"就是直觉的肯定,你不倒让我受伤。"
"为什么?"
"都说不知道嘛!"找不出答案,她烦躁地嚷道,像个闹脾气的小孩。"我诗好像还没念完......"
"与尔同消万古愁。我替你念完了,然后呢?你还没告诉我,你真懂我了吗?在你心中,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定定地凝视她。
"噢。"真的念完了吗?她努力思索。
算了,他替她念诗,那她也要回答他才公平。
"你是个奇怪的人。"
"怎么奇怪?"
"别吵,我正在想嘛!"她偏着头,栖靠在他肩上。
"好,偿慢慢想。累不累?坐下好不好?"
"我要坐床上。"她要求道。
"好。"他抱起她,安放在床上、他的胸怀之间。
"你就是这里奇怪。"终于思索出一点头绪,她小嘴一张一合地说道。"嘴里是依依、依依的唤,明明该是我依你,我也一直以为是这样,可是......可是为什么最近我突然有很怪异的感觉,是你事事依我,而非我依你?"
凤千袭温淡浅笑。"有吗?"
"有。"她用力点头。"你要娶我,我不嫁,你便依我;你想爱我,我不让你爱,你还是依我;为了报救命恩,我想依你,你便让我依你;我问你要爱不爱娃娃,你说我爱你就爱,我努力想了想,终于想明白你那句话的意思。是我要你爱娃娃,于是,你依我;所有的事,总是你顺着我的心意在做,事实上,你会让我依你,是因为你什么都依我......"
他没反驳,大掌温柔地轻抚她被酒气醺红的脸蛋。"好复杂,我听不懂呢!"
"你懂的,因为我没说错!"她微恼道,气他的不捧场。
"我没说你错了呀!"他低笑,似在安抚三岁娃儿般,搂着她轻摇。"我的依依好聪明呢!"
"这点也好奇怪。"
"哦?"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她,喝了酒后会性情丕变,一反常态的多话了起来,他倒想看看,她还有多少高论要发表。
"你老说我是你的依依,可却不要我,身或心都不要;既然不要我,我又怎会是你的呢?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女人,所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要我了,因为我拒绝了你,让你尊严受创,我明白偿很恨我,想折磨我,可是......我愈不觉得那是折磨,你在教我什么是居心快乐,让人快乐是折磨吗?我都快被你弄糊涂了......"
"我可怜的依依,"他轻吻她皱成一团的眉心,却无意解答。"别再想了。"
"不想不行。你快告诉我,你真的恨我吗?真的不再爱了吗?"
"这种事,说不得,要有感觉。"
"那--现在你还想与我当夫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