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灵整理衣容,正打算迎见屋公公时,冷不防地见到的却是一抹瘦高的身影。
「巫……公公?」她想起小雨提过的另一个公公。
巫公公细长的双眼淡淡扫过屋里的沃灵和沃求湛,以平板的语调说道:「皇后娘娘命在下前来宣见灵姑娘和神公子上正福宫为皇上祈福。」
「为皇上祈福?!现在吗?」沃灵疑惑道。
「是的,请。」巫公公面无表情做出邀请的手势。
沃灵知道自己没有选择,遂说道:「湛,你留在这里,等涯和汝儿回来,请他们立刻前往正福宫。」
沃求湛摇头表明。「我跟你一块去。」
「你有伤在身,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沃灵不赞同。
巫公公趋上前,躬身说道:「今天情况特殊,我想──恐怕要请神公子一同移驾前往。」
「走吧!我没问题的。」沃求湛缓移下床,站起身就要跟着出门。说实在的,他是不放心让阿姊一个人前往,有他在好歹也有个照应。
不再坚持己见,沃灵拿妥法器,扶着沃求湛跟随巫公公前往正福宫;可途中的过路气氛十分不对劲,尤其越接近正福宫,哀肃的气息越为强烈,她不明白为什么,只隐约感到一股不安,似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远远地,她瞧见一群太医正神情凝重地退出正福宫,而在没有通传的情况下,他们竟然反被巫公公直接领了进去。
穿过重重守卫,沃灵来到老皇帝的卧寝,透过层层帏幕,她看见一个病重垂危的老人。沉重的气氛加上直觉,让她倏地明白此行的目的;莫名地,握着法器的手竟微微地颤抖起来。
天,她现在担负的是何等重责大任啊!
老皇帝卧病多年,状况原本就不甚乐观,先前作法时因为小沃汝的一场嚎哭,意外地让老皇帝起身说话,全皇城上下莫不惊喜万分;但,久病终须良药医,老皇帝的病况太医们早已束手无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略懂命理的平凡女子,又怎能对抗天命呢?
走过跪哭两旁的众嫔妃面前,沃灵深刻体验到面对一位君王即将辞世前的忧惧与凄惶。她不是神医,只能真心诚意祈福!
向最靠近床侧的皇后娘娘拂身行礼之后,沃灵和沃求湛走向为她预留的位置,开始低吟祈祷。
时间缓缓流逝,寝宫内,嫔妃们隐隐低泣,几乎盖过了沃灵吟咒祈福之声。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高声通传──太子殿下驾到!
随着皇别太子只身步入寝宫,沃灵立刻停止念咒,垂首恭迎──宫里的繁文缛节她全不懂,但只要恭恭敬敬、视时机鞠躬叩首,应该就错不了!
皇别太子疾步走向床侧,简单快速地向皇后娘娘拂身问安后,随即倾身跪唤道:「父皇,儿臣来探望您了。」
咦?好熟悉的声音!沃灵惊觉地抬起头,偷偷瞄向声音的主人,却只看见皇别太子的高挺背影。
闻声,老皇帝虚弱地睁开双眼,示意其它人全体退下。
「皇上?」豫皇后泣喊一声,似乎不愿意就此退出房。
「你……也……退下……」老皇帝坚持道。
豫皇后摇头,以丝绢拭泪,并没有移动脚步。「皇上……」
「母后,您先去休息吧!」皇别转过身,示意一旁的巫公公将皇后扶出正福宫。
而就在皇别转身的剎那,沃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他他……竟然长得和无心一模一样?!
沃灵死命眨眼,想确定不是自己大病未愈所产生的幻觉,皇别和无心……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还是……
满腹的疑惑与猜测,在皇别的视线对上她的那一刻,全都得到清楚确切的解答
皇别和无心不是双胞胎,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人!
她非常确定!
沃灵目不转睛地迎视皇别的一双黑眸。对于拥有一对双胞胎弟弟而言,她深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
「阿姊……」沃求湛以手肘轻轻顶了顶沃灵,提醒她该一起拂身告退。
沃灵移动脚步后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皇别,而她异样的举动亦引起了沃求湛的注意──他回头瞄了眼气势不凡的太子殿下,才发现后者亦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的姊姊,这景况……着实怪异至极!
二话不说,沃求湛机警地拉着沃灵迅速退出房去──在她企图用眼光杀死太子殿下之前。
退至外庭,确定没有人会听到他们谈话,沃求湛才开口问道:「阿姊,你怎么回事?像看到仇人似的!」对方可是太子殿下耶!如此不礼貌地直接瞪视,万一触怒对方,他们一家人肯定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他……竟是皇太子……」沃灵喃喃道,还未从见到皇别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双唇,想起藏书阁秘密书房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发现自己简直像个白痴!
她竟然当着「皇太子」的面,要求「皇太子」不能将她是假天女的事宣扬给「皇太子」他们知道……
还有更可怕的──
她竟然还当着「皇太子」的面,说要去勾引「皇太子」,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皇太子」一定会爱上她……
哦,天啊,她到底还做了多少这样的蠢事啊?!
望着老皇帝寝宫的方向,沃灵多希望这一切只是小沃汝作的一场梦……一场永不会成真的噩梦……
但她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小沃汝所作的梦,一定成真!
※※※
「终于……」
待所有人皆退出寝宫后,老皇帝虚弱长叹。
「父皇?」皇别倾身靠向老皇帝,专注倾听他的话语。
「父皇……恐怕……」老皇帝两眼直视罗帐顶端,气若游丝。
闻言,皇别原本峻冷的面容,显露一抹外人无从瞧见的沉痛与忧伤。
「父皇,」他执起老皇帝病弱枯槁的手,粗嘎道。「您再撑着,儿臣很快就会完成您的愿望了。」
老皇帝缓缓移转视线,看着他最挚爱与信赖的儿子。「千万……别让……『他』……」他断断续续道,呼吸困难且急促。「断了……天徽朝……」
「儿臣明白。」皇别紧握父亲的手,全身肌肉紧绷。
南宫魁!这个横亘在老皇帝心中多年,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存在是天徽王朝的威胁和隐忧。
皇别深知父亲心中的不安与疑虑。身为皇位继承人,当两年前病重的皇帝将他唤至面前,以无比戒慎恐惧的心情,向他娓娓道出当年南宫家族和皇氏一族争夺帝位政权的过往,以及惊觉南宫魁仍存活人间的事实,他便接下了这个深藏在老皇帝心中多年的宿愿除去南宫魁!
之后,他花了一年的时间秘密寻找南宫魁隐身之处,又花了一年时间近他的身,眼看时机就要来临,他不允许父皇就这么撒手西归。
「父皇,您等着看,天徽王朝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人断了命脉。」皇别信誓旦旦保证,就算南宫家族天生具有魔性斗争的本质,他们仍旧不是皇氏一族的对手。
老皇帝略显无力的手紧紧回握住皇别,面对眼前他一手培养出来的皇位继承人,他心底有着深深的愧疚,他的病况自己明白,此时此刻,他无力为挚爱的儿子做些什么,只道:「父皇……不能给你什么……只除了……这片江山……千万别让『他』……阻你的路啊……」
「除非儿臣自己退让,否则没有人可以阻挡儿臣的路。」皇别霸气宣告着,想让父亲安心。
老皇帝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他的儿子有着坚定专狂的性格,却也有一伙敏锐温柔的心,无庸置疑地,他将会是个出色的君主,只是……
老皇帝长叹一声。「对不起……」
「父皇?」皇别紧扣住父亲的双手,语气凝重,他不明白父亲何以向他道歉。
「找个人……分享你的……荣耀……别轻易……放弃……」撑着最后一口气,老皇帝真心说道,他不想看见他的儿子守着江山却也守着一颗孤独的心。
对于父亲的「盼望」,皇别深受震撼,他没料到父亲竟会看穿他从不对人表露的另一面。
「至于泓儿……」
「儿臣已经派人去通知皇兄,很快就会到了。」皇别说道。事实上,大皇子皇泓长年统御西疆,就算快马赶回,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的。
「代父皇……向你……皇……兄……」缓缓合上眼,余音渐弱。
「父皇!」
皇别震吼一声,意图唤起父亲的意识,但偌大的正福宫里,除了回荡着他的哀恸,再无任何音息……
※※※
当沃灵再度被唤进宫时,老皇帝已经辞世。
看着皇别孤身矗立在老皇帝的寝卧前,不发一语,沃灵不由得眼眶发热。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便能深深感受到他深藏的悲伤。
走向属于她的位置,她开始轻轻吟起往生咒,这是她唯一会做、也唯一能做的事,她想引开皇别的注意力,怕他会深陷悲伤之中,但事实上,她更怕自己会抑不住不争气的情绪,哭得比任何人都大声。
低着头,沃灵一心一意为老皇帝的魂魄引渡,整个正福宫内,肃穆哀伤。
良久之后,当她再度抬起头时,皇别已经悄然离开。
他何时走的?她不清楚。
但接下来的七天七夜,她没有再看见他,一连串的法会安渡已经占满她所有时间,她无暇多想其它,只是持续担忧着他……
毕竟,丧父之痛她也曾有过,当年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孤立无援;而今,皇别虽然贵为一国之尊,但她相信他的悲伤一定同等深重。
「唉……」
「别唉声叹气了,养精蓄锐吧!明天又是一场硬仗呢!」沃求湛对着没精打采的沃灵提醒道,明天是老皇帝的殡葬之日,千万不能有任何差错的。
「你说明天我们会不会见到无……呃,我是说太子殿下……」沃灵以手托腮问道,这几天她都像掉魂似的漫不经心。
「应该会吧!封陵大典还得由殿下主持呢!」沃求湛说道。
「可是咱们这几天的法会也没见他出现。」不可否认地,这几天她脑子里出现的都是皇别矗立在老皇帝床前的身影──她真的很担心他!
「明天不同,一定见得到的。」沃求湛睇向她,似乎看出什么端倪道:「况且,太子殿下有没有出现有那么重要吗?」
「我……只是担心……」沃灵难掩情绪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到时殿下登基成为陛下,咱们就领着一堆又一堆的赏赐出宫回家,舒舒服服过后半辈子。」
「……」
沃灵无语,因为她知道湛说的是事实。皇别既然没有当众揭穿他们招摇撞骗的真相,便意味着他们一家有可能「全身而退」;此刻,她该感到心安才是,但为什么她却反而无法释怀呢?
幽幽叹口气,沃灵的目光淡淡扫向沃求湛,由后者的反应看来,她知道他并没有认出皇别就是在祈雨法会上曾经出现的黑衣人。
她该告诉他吗?
沃灵在心里有过一段小小挣扎,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将这份秘密埋藏心底。
「我……想出去走走。」又叹了口气,她说道。
「现在?天已经快黑了。」沃求湛指向窗外。
「我去找找汝儿他们……」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而就在沃灵跨出金徽别苑不久,小雨即捧着晚膳进房。「咦?灵姊姊呢?」
「出去找人了。」沃求湛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这几天,小沃汝趁着大伙忙乱,常常跑得不见踪迹,沃求涯则每天发狂似地跟在她后头跑,完全不管事情轻重,看来现在只有他脑筋最清楚了。
「坐下一起吃吧!」沃求湛拉了张椅子说道,显然已经习惯和小雨大眼瞪小眼的日子了。
「我……先帮你换药……」小雨红着脸,尽责说道。
沃求湛顿了下,正要开口说话时,小沃汝的稚嫩嗓音突然传了进来。
「阿姊──阿姊──」小沃汝冲进屋子,手里照例又是一只布袋。
「怎么?!又赢钱了?」沃求湛不用抬头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嗯,有这么多!」小沃汝再度现宝。「阿姊呢?小哥呢?」
「阿姊去找你了,至于涯──」沃求湛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还真佩服他没有一天能找到你!」
「因为小喜子他们说怕被发现,所以天天带我换地方玩。」小沃汝展颜笑道,她的银子越来越多了,每天都有收不完的银子。
「汝儿!汝儿回来了吗?」
果然,汝儿进门后不久,必定会传来沃求涯气急败坏的叫喊。
「早就回来了!」沃求湛翻翻白眼,意态阑珊道:「我还真佩服你的不屈不挠。」
「汝儿!你今天到底又跑哪儿去了?」沃求涯崩溃喊道,每次小沃汝前脚跨出门,他后脚跟上去的同时,不是半途被宫女缠住,便是被那该死的小喜子给用计帮忙摆脱──他就不信他抓不出他们的「巢穴」!
「小哥别生气,今天这袋送你。」小沃汝很大方地将一日收获全数送出。
「我干么拿这些银子?!」沃求涯气急,抓起沃汝作势要打她屁股。「你到底说不说?」
「啊──小雨姊姊救命呀!」虽然最大靠山沃灵不在,小鬼灵精还是倒懂得讨救兵。
「涯哥哥,你就别生气了。」最新靠山小雨尽责地帮小主人打回场。
「是嘛!别生气。」小沃汝睁着无辜大眼,立刻像只小猫般躲在小雨身后,道:「汝儿也想跟大家一样会赚钱,以后大家就不怕没钱买新衣裳了。」
「谁要你靠赌赚钱?!」沃求涯大吼,无法接受可爱的小妹变成了「赌鬼」。
「好了,别大吼大叫了,传出去让人听见,咱们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沃求湛理智提醒,毕竟老皇帝才刚崩逝不久,宫里气氛不比平常,哪容得了大伙这般吵闹喧嚣。「还有,明天不准再乱跑了,要留下来帮忙作法的事。」他顺带警告汝儿。
「好──」
见汝儿突然变得又乖巧又顺从,沃求涯心里颇不是滋味,他垮下脸,径自坐在一旁生起闷气。
「小哥?」小沃汝战战兢兢上前示好,沃求涯并没有回头搭理。「小哥……」她又唤一次,但吃闷醋的人还是没有软化的迹象。
「小哥别不理汝儿……」完了,求饶的嗓音里开始出现微微泣意。
沃求涯转过头,心软地看着小沃汝,十分恶心问道:「汝儿还是爱小哥的?」
「嗯。」她用力点头,还指着桌上的银子证明道:「汝儿这些钱都要用来给小哥买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