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门忘了替我带上了!」蓝仲达朝女人离去的背影喊道。而回应他的,只是一连串啦啦的混乱响声。
这女人的脾气还真火爆!
蓝仲达摇摇头,无奈叹了一口气,熄掉手上的烟蒂,他只好自己起身去关门。
可才晃到门边,就看见另一个女人正跌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呃……或许有点气愤地看着先前离开的凶女人。
「如果你怕衣服太难洗的话,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里的地板向来不太干净。」蓝仲连双手抱胸斜倚在门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祝雪融习惯性以手撩拨耳边的发丝,困窘地低下头,并且有些慌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资料……老天,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丢脸,她向来伶俐干练的形象完全毁于一旦。
跌倒?那已是她幼稚园后就没再发生过的悲剧了!没想到竟然……她从未这么糗过!
就在祝雪融兀自愧窘的同时,一双黜黑结实的手臂及时介入她的视线范围。
蓝仲达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伸手帮忙拾起资料,并一把扶起她。
「谢……谢谢!」
祝雪融的喉咙像咔了一颗卤蛋似的,勉强挤出这么一句道谢的话;目光沿着蓝仲达脚后跟被踩得扁扁的白布鞋,以及袖口半卷的手臂,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力持镇定。
当她的视线和他接触的刹那,祝雪融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她相信在她认得的人当中,没有人的穿着会如此的……呃……随意!
眼前这位表情和服装一样都是懒洋洋的男子,和她所认识无时无刻都穿西装打领带的男士们比起来,显得邋遢多了。
不过,一百八十几公分的高硕身形,本身就是很好的衣架子,尽管只是一件样式普通的衬衫和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仍掩不去他本身散发出的强烈个人风格。
尤其是他挂在嘴角那抹嘲弄似的微笑——她敢保证,一定是他的注册商标!
虽然他的五官端正、浓眉鼻挺、眼光炯炯有神,和她印象中那种细眼鹰勾鼻的侦探形象有着极大的出入,但直觉仍告诉她,最好还是和这种男人保持距离——至少对她而言。
不由地,祝雪融想起先前听到他和那个女人的争执——她确定她听到那女人吼着要他负责……看来,他也是个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对谁负责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她只是来请他调查事情的,如此而已!
「祝雪融?」蓝仲达开口,嘴角仍挂着一抹笑意。
「嗄?你——知道我的名字?」祝雪融满脸惊讶,他认识她?
「我一看就知道!」蓝仲达的笑意更深了,笑容里,有着坏坏的捉弄意味。
打从她一踏进这条巷子起,他就注意到她了!当时他正站在阳台上抽烟,而她那一身全白的套装和走起路来喀喀作响的高跟鞋,要人忽略她的存在都很难。
他承认!他确实花了相当多的时间打量她——没办法,谁叫她整整在公寓门口走来绕去有五分钟之久。
五分钟!就他观察一个人而言,够久了!
不错,在别人眼中,她给人的形象也许真的是专业、干练的女强人。
但以他侦探的直觉看来,他倒觉得她像个偷穿妈妈衣服的小女孩;略带娃娃脸的五官和她刻意装扮过的外表,根本一点都不适合。她甚至还把头发缩成一个老气的髻,他一直以为这是年过五十的妇人才有的发型。
就算是刻意装扮,也不必非把自己弄得那么老气吧?
他敢打包票,她的年龄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且她的内在绝对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精明——
这让他禁不住想逗她。
「你一看……就知道我的名字?」祝雪融吃惊道。
隔行果然如隔山!她从来不知道现在的侦探都这么厉害,只需看别人一眼,就可猜出那个人的名字,简直是神乎其技。
看她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蓝仲达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指着她手上的资料袋,笑道:「这么大的三个字,我可没有近视……」在自己的东西上写名字,感觉上好象小学生才会有的习惯。
祝雪融低头望了眼手上的资料袋,顿时觉得自己有种被耍的感觉,从来都没有人取笑过她的行为;她有些不服气地昂起骄傲的下巴,一副认真而不妥协的模样。
「我并不觉得我的名字有这么好笑……况且,在自己的东西标上名字才不会有人拿错或被偷走!这是很实际的作法。」
「是满实际的,不过……不太实用就是了。」蓝仲达以一副「专业」的口吻说道:「你想想,如果今天你存心要偷一个人的东西,你会因为上头有那个人的名字而罢手吗?是我就不会!」
祝雪融紧抱着资料袋,神情严肃而郑重地道:「我从来不偷任何人的东西,你这样说实在很无礼。」
「我只是比喻!」蓝仲达眯起眼紧瞅着她,仿佛她有三头六臂似的。「你非要这样一板一眼的吗?」
「我只是不容许别人质疑我的人格。」她郑重声明,坚毅的下巴昂得更高了。
「很好!我欣赏!」蓝仲达击掌朗笑;按着,突然立刻收起笑脸,正色道:不过,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祝雪融全身充满防备。
他倾身,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的裙子——裂开了……」
「啊?」祝雪融胀红了脸,直觉低头看向自己的裙子。
「骗你的!」蓝仲达狂笑道。她真的很好骗!
「捉弄别人这么有趣吗?」祝雪融气道。这个男人简直轻佻过头了!她已不想再待下去忍受他无聊的玩笑,她别过头,正举步想要离去时……
「事实上是——你的鞋跟快断了——」
啪,来不及了!
他的「好心」只换来高跟鞋的应声断裂。
祝雪融瞪大了眼望着蓝仲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今天会丢脸到这种地步——她的高跟鞋断了,而且,她好象也扭到了脚。
「嘿,别瞪我,可不是我害你的哟——」蓝仲达举起双手,无辜道。
祝雪融因他的话而感到一丝羞愧,她平常不是容易生气的人,更不会胡乱迁怒别人,可能是因为今天丢脸的事做多了,才会这样反常。
她实在不该随便生气的!
只是……穿着残破的高跟鞋,让她第一次体会到驼鸟把自己的脸埋在土里的心情。
就在祝雪融死盯着自己的脚,感到有些进退两难的时候,蓝仲达开口了:「看过曼陀珠的广告吗?」
「嗄?」没来由的一句,她完全听不懂。
「曼陀珠的好心情,记得吗?」蓝仲达比了个把鞋跟折断的手势。
「什么意思?」祝雪融摇摇头。
「电视广告!」蓝仲达翻翻白眼,露出被打败的表情。「没吃过曼陀珠,也看过广告吧!」
「我……很少看电视。」
「那你显然错失了很多乐趣。」蓝仲达耸耸肩。「算了,你把鞋子脱下来吧!」他说道,并点头示意她进屋去。「不介意的话,就进来坐一下吧!我帮你把鞋子搞定。」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迳自悠哉地朝屋里走去。
「啊!」祝雪融突然惊叫一声,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她竟然忘了自己来此的主要目的。
她盯着满是宣传单的铜色铁门,急问道:「请问,这里是万事达征信社吗?」
蓝仲达回过身,微扯嘴角。「这里不是有写?」他拨开层层迭迭的宣传单,铁门上果然出现小小的三个字——万事达。
真是,写这么小,谁会看到呢?祝雪融思忖着。
「那么,这里是不是有一位……蓝仲达先生?」她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心想,他——应该不会是她要找的人吧!她记得先前打电话来问地址时,接电话的那位蓝先生非常持重沉稳的,不像他……
「很不幸地——」蓝仲达眯着眼,笑道:「敝人在下我——就是蓝仲达。」
第二章
这家征信社越看越不保险的样子——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团混乱,地上甚至还散布着一堆被撕碎的相片。整个房间除了一张杂乱的办公桌、一张不晓得可不可以坐人的沙发,以及几个勉强可以装些资料的柜子之外,几乎没有其它东西了。
看起来真不像间公司!办公室里除了她跟他,甚至没有其它职员。
祝雪融开始有些后悔了,也许——她该换一家试试看。
「鞋子给我,你先坐一下,我马上就可以把它解决。」蓝仲达视若无睹地跨过地上的一片混乱。
「谢谢。」祝雪融将提在手上的高跟鞋交给蓝仲达,辛苦地闪过地上的障碍物,朝沙发的方向而去。
可才刚坐下,她就觉得臀部一阵痛。难道这沙发还暗藏机关不成?
祝雪融皱着眉,伸手将咔在她臀下的不明物体用力抽出——那是一本红色硬皮的资料簿。
真是夸张,整个公司竟然可以乱待像间狗窝!
祝雪融将红色资料簿和其它散落的几本过期杂志随手收齐,正准备统一放在小茶几土时,铜色铁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
一位穿着披风的粗壮男子,喊着怪腔怪调的国语冲进屋里:「喂,老板,有啦,偶(我)有……」
一切状况都是来得那么突然,祝雪融根本还来不及反应,那名粗壮的男子即一脚踏中地板上的照片,应声摔得惨烈。
「搞什么鬼啊?」蓝仲达从厨房里探出头。
「诉随(是谁)?在这里晃(放)东西?想害偶(我)摔死啊!」那名男子大声咆哮着。
晃东西?他是在说她吗?可是她没有晃任何东西啊?祝雪融赶紧将手上的杂志摆在小茶几土,她只是要「放」个东西而已。
此时,那名男子盯着地板上被撕的照片发出更惨烈的哀叫:「诉随?把偶的照片苏(撕)成这样?」
那名男子一口「标准的」台湾国语,让祝雪融几乎听不懂他讲的话。
「那位太太今天来过了。」蓝仲达拿着已被去除后跟的鞋子走出来。「她非常不满意这些相片。」
「不满意?偶拍得浑(很)好啊,角度都有扎(抓)到,她哪里不满意?」那名男子捧着照片,看起来气愤且伤心的样子。
「因为你把她老公的情妇拍得太丑了,她不相信她老公会被比她丑的女人抢走,所以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要求我们重新调查。」蓝仲达说明道。
「口诉(可是),那个女的,明明就诉(是)长那样,偶能怎么办?」
「很简单,想办法把她拍得美一点。」蓝仲达笑道。
「那不是要偶把ㄗㄨ(猪)拍成天ㄡ(鹅)吗?」
「说得好,阿义,按照这个原则去做就对了。」蓝仲达拍拍他的肩大笑道;然后走向祝雪融,将鞋子交还给她。
「啊,谢谢。」祝雪融接回自己的高跟鞋,哦不,现在已经变成「平底鞋」了,他竟然把另一只鞋的鞋跟也弄断了。
「我发现那则广告是骗人的。」他没来由地迸出一句。
「什么?」
「曼陀珠的广告。」他指明道。「这个鞋跟难弄得很,根本不像广告里拍的,一掰就断。」
「……」祝雪融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没想过有人会如此去论断一则电视广告。
「这样吧,我跟你介绍一下。」蓝仲达突然转移话题道:「这位是我的助手阿义,不过他倒是比较喜欢『金田义』这个封号。」他按着转向一旁还在哀悼相片的阿义,继续说道:「阿义,这位是祝雪融。」
「ㄗㄨ小ㄗㄟ(祝小姐),你好。」阿义转过头来,礼貌性地和她打招呼,脸上的表情依然哀凄无比。「除了金田义租(之)外,偶还喜欢『狐呕哞苏』。」他放弃以前开计程车的行业,从屏东北上,为的就是想成为一名成功的侦探。
「湖藕磨酥?」祝雪融疑惑道:「那是一道菜的名字吗?」她父亲的朋友散布大陆各省籍,她从小就被训练出辨别各种外省口音的非凡能力,但——像阿义这种怪异的台湾口音,她还真听不来。
「他说的是『福尔摩斯』,英国的那个名侦探,记得吗?」蓝仲达差点笑岔了气。老天爷,这两个人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辛苦拍到的相片被客户撕掉也就算了,竟然还有人听不懂他的话,这下阿义感觉更难过了。
蓝仲达拍拍阿义的肩膀,要他别难过,反正这种情况也不只一次两次了;他看了眼手表,帮忙拾起一地的散乱,并随口问道:「基本资料有带吗?」
「哦,有!」被这一提醒,祝雪融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连忙从牛皮纸袋里抽出陈逢志的资料。
「嗯,很好,穿上你的鞋子,我们去吃饭吧!」
「什么?」祝雪融楞住,拿资料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不谈了吗?
「走吧,肚子饿是不能谈事情的。」蓝仲达一派悠闲地拿起钥匙,两手插在裤袋里,拖着那双后脚跟早被踩得扁扁的帆布鞋,走向门口。「阿义,你要不要一起来?」
「偶现在没心情。」阿义悲伤,仍宝贝似地捧着相片。
祝雪融看看手表,也好,反正她也忙了一个早上,顺便吃个中餐再回去吧!
待祝雪融跟着蓝仲达走出门,正要下楼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的助手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我们这样丢下他,真的没关系吗?」
「安啦,他的个性就像他的体型一样——坚强得很。」蓝仲达咧嘴笑道,好象没他的事。
好奇怪的两个人!祝雪融不知道自己该再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跟在他的后头走出公寓。
一出大门,祝雪融注意到先前那位打过照面的老妇人还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而那位老妇人也毫不回避地直盯着他们瞧——这让她很不自在,感觉好象当场被逮到偷做坏事似的。
「嘿,你还在忙啊!」当他们经过垃圾堆旁时,蓝仲达熟稔地和老妇人寒暄:「今天有没有找到什么好料啊?」
老妇人斜腕了他们一眼,没有搭理。
蓝仲达摸摸下巴,笑着说道:「看样子,她今天心情不好,一定是没什么收获。」他笑了笑,黑白分明的双眸眯了起来。「你想不想吃牛肉面?」他突然转移话题。
「不要太辣的话,倒是无所谓。」祝雪融点点头,不知不觉已跟着他绕出错综复杂的小巷,来到大马路口一家牛肉刀削面店。
他们来的时间已过午餐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
「你不点餐吗?」祝雪融看着老板离去的背影,奇怪道。
「老板知道我要吃什么。」他笑道。突然话锋一转,指着她不离手的资料,问道:「你觉得这个词写得如何?」
「嗯?」祝雪融愣了下,一时之间不习惯他转话的模式;顺着他所指,她看见报纸上那则「专门跟踪,跟踪专门,丢人、人丢,免钱!」的征信社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