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座位很醒目,项虞贞其实并不想坐在那么引人注意的位置,但她似乎别无选择。
硬著头皮,正要入座时,她看到阿婆以缓慢的步伐走向尉迟策另一侧的空位上,至此,项虞贞才明白原来尉迟策另一侧的位置是给阿婆坐的,而且她也注意到尉迟策细心地等到阿婆坐定之后,自己才在正位上坐下。
这项发现让她感到有丝意外,原本她还以为每个人都乘机「压榨」阿婆,可是由此看来阿婆在寨里的地位比她想像中的还高。
在尉迟策一声令下,全部的人立即迫不及待地开动吃饭,个个狼吞虎咽。
一整天的忙碌抢救,有人受伤、有人满身狼狈,但吃饭峙,大夥彷佛都忘记疲惫似的,甚至还愉快地彼此交谈。
衬随大厅闹哄的热闹气氛,项虞贞心底竟泛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能够看到自己辛苦煮出来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是件幸福的事。
她忍不住牵动嘴角,微微笑著。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她绽露出灿烂的笑容,丝毫没有逃过尉迟策的眼底。
「以后厨房的工作,就由我来帮忙婆婆,可以吗?」项虞贞转首面向尉迟策,以自认为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愉快地说道。
殊料,在她开口的刹那,嘈杂的大厅顿时竟鸦雀无声,原本各自谈话人们的眼睛像生了根似的,全转盯住她身上。
这些人是顺风耳吗?项虞贞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随意的一句话,怎会引起全场的注意?
「没有必要。」尉迟策低沉的嗓音划破大厅凝结的空气,他强迫自己将目光自她身上收回。
「为……为什么?」项虞贞嗫嚅道,鼓起勇气当著全部人的面提出质疑。「我……是女人……应该可以……」
所有的人都偷偷将目光瞄向首领,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你需要休息。」他还是那句老话。
「我已经好多了……」
尉迟策聚拢双眉,重新移回视线,盯住她。「既然你的身体已经好了,明天我就送你下山。」
「我不要下山!」项虞贞用出乎意料的声音大叫道。
在场每个人都被她突来的坚定气势所震慑,尉迟策更是挑眉相向,这是他第二次听到她这么说。
「呃……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为你们做很多事……」她转圜道,意识到自己似乎把气氛弄拧了。
「我们不需要多余的劳动者。」王晋插嘴道。「而且我们已经够忙的了,没空派人分身照顾你……」
「好了好了,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大家还是快吃饭吧!待会儿还有事要忙呢!」坐在王晋旁边的魏英打断道,并且对尉迟封使个眼色。
「项姑娘那一跤摔得可不轻,还是在我们这儿多休养几日再走吧!」尉迟封不怕死地说道,悠哉地挟了一口青菜,愉快地发现大哥的表情似乎不再那么一成不变──自从她来了之后。
嗯──这真是个有趣的转变,想著,又挟了一口菜往嘴里送。
还有,她的手艺还真是不赖。
第四章
次日,项虞贞特地起了个大早,趁天还未亮,即摸黑进了厨房──她想在众人起床前,将早餐准备好。
前晚,在一大群狼吞虎咽男人的环伺下,匆匆结束了晚餐;过后,每个人又开始忙着处理「炼炉」的问题,没人再分心搭理她,一直到深夜,她从睡梦中醒来,还听到后院有人走动交谈的声音,想必是怕到快清晨才休息的,他们一定都累坏了吧!
项虞贞将火烛轻轻放在灶台上,然后就厨房内可以找到的材料开始计划早餐的内容。根据前一晚所见,这寨里大约有五十人左右──除了阿婆和她以外,全是食量很大的男人;而且就她发现,这寨子虽然处在深山之中,但他们的粮食却极为充足。
虽然不清楚他们平常早餐都吃些什幺,但为了替他们补回前一天过耗的体力,她决定照自己的意思为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可是当一切就绪,预备开始和面团时,她才发现水缸里的水早就在前一晚被用光,空空如也。
项虞贞提着木桶跑出厨房,想打些水回来,可是在寨里绕了一圈,却连个井的影儿都没瞧见。
现在该怎幺办?她垮着双肩站在昏黑的后院,有些急切地望向天之一方,大约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她必须在众人醒来前将一切准备好。
就在项虞贞一筹莫展的同时,从树林彼端似乎隐约传来水流的声音。对了!这附近一定有河流经过。她兴奋地忖道:他们一定都是去河边打水的!
她快步走回厨房,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用来装柴的竹篓子,也许──她还可以在打水的同时,顺便捡起干细的树枝回来,方便生火。
背着竹篓,沿着潺潺的水声,项虞贞很快地找到了可以汲水的地方,此时天已微白,晨朝的光亮透过薄雾,轻洒在树缝林间,清清淡淡,如梦如幻。
项虞贞站在河边,惊讶于在寨院后方的林子里竟会有这般充满空灵气质的天地,完全忘了刚才独自踏进林子时的那份戒慎。
她从未见过属于深山的清晨之美──至少在咸阳从来没有。
虞贞着迷地吸取空气里散发的清灵气息,直到一阵 声传来,才拉回她先前那份谨慎的思绪。
她反射性地四处张望,但是并没有看见任何人或任何动物的踪迹,整个林间仍旧是一片静寂,现场除了她的呼吸声和水流声之外,什幺都没有,甚至连小鸟都还没起床呢!
项虞贞深深吸了口气,决定先把该做的事做完,等有空时再来好好欣赏这里的美景。卸下竹篓,她开始沿着河的边缘捡拾干燥的断枝。
前天她摔下山去,表面看来是没什幺外伤,但现在从捡拾树枝的动作中,她渐渐感到腰际、肩膀和手臂的部分有些酸疼。
可能是昨天忙过头了吧!项虞贞皱眉思忖道,做这些家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相信再过个几天,这种酸痛的感觉就会不药而愈了。
将收集好的树枝一一放入竹篓,此时,薄雾已渐渐散去,旭日的晨光正逐渐窜出山头。她以手袖抹去鼻头上微沁的汗珠,靠向河岸,将木桶轻经放入河里汲水。
正当她准备将桶子从水里提起时,一阵酸疼倏地从她腰际袭来,再加上水桶的重量,让她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项虞贞惊喘一声。
一抹身影迅速从河岸岩石的另一侧飞快跃出,在她即将失足跌入水中的刹那,将她拦腰截住──惊惶之际,项虞贞不小心松了手,木桶即刻应声掉入水里。
「啊──桶子──」望着顺流而去的木桶,她失声叫道,一脸依依不舍,根本没注意到自己为何没有落水。
「一大早你在这里做什幺?」一声沉浑有力的嗓音自她耳后传来。
项虞贞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迎上那双令她紧张的眸子。「呃……我……」
她结巴道,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跌坐在尉迟策怀里,而且还被他结实的臂膀紧紧扣住着。
「对……不起……」她急急忙忙从他身上抽离开来,慌乱中,还不小心踩到裙摆,差点又往前跌入水中。
「小心点。」尉迟策一把扶住她,一张脸绷得老紧,彷佛要吃人似的。
「谢……谢……」项虞贞扶着他的手臂稳住自己,并对刚才的失态感到很困窘……然后,几乎可以说是有些迟钝地,她才赫然发现她手中所摸到的触感不是布料,而是真真实实的……
肌……肉!
项虞贞如雷击般松开手,且像蚱蜢一样弹跳开来。
「对……不起……」她脸红道,一时之间不知该将目光摆向何处,因为尉迟策正赤裸着上半身站在她面前,宽大黝实的裸肩上披散着濡湿的长发,发梢末端甚至还滴着水。
「不必一直道歉。」他冷然道,若无其事地走向河岸另一侧的大岩旁,拾起散落其上的衣服。
「嘎?」她不解地经应一声。
「在寨里期间,老听你在道歉。」
真的吗?她自己倒没发觉,可是话又说回来,她才和他打过几次照面而已,他怎幺知道她都说了些什幺?
望着背对她俐落更衣的尉迟策,项虞贞不觉地脸红羞赧起来,她心虚地转过身,在这样的清晨、无人的树林里,和一个几乎半裸的男人在一起……天!太不庄重了!她这辈子还没有做过比这更疯狂的事──当然,除了她任意离家来这里寻仙药的事例外。
而从他的样子来看,他之前应该是在河边洗澡,只是……令她觉得奇怪的是,为什幺她刚才连一点水被搅动的声音都没听见?甚至她快要落水的前一刻,她都没有感觉到他的接近。
「你还没回答我,你在这里做什幺?」尉迟策无声地来到她的身后。
「噢……」项虞贞 着胸口急转身,重重惊喘,他为何老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她后方?
尉迟策两手交叉在胸前,耐心等待她的回答,他当然猜得出她来此的目的,因为打从她一踏进林子的那刻起,他就注意到她了,并且一直观察她的举动,只是他不明白她这幺做的动机到底是为了什幺?
她的「热心帮忙」显然是有些过度。
「呃……我是来挑水的……」
「我说过了,你不必做任何事情。」
「可是……啊!」虞贞突然叫道。「糟糕,太阳都出来了,我竟然忘记最重要的事了……」她急急忙忙背起装满树枝的竹篓,刹那间,她的肩膀和侧腰完全使不上力,使她不支地跌坐在地上。
尉迟策皱着眉一把拉起她,简短道:「挑水或捡柴的工作,每天都固定有人会做,你不必忙。」他专制地将竹篓转背到自己身上,然后二话不说地朝寨院的方向走去。
「谢……谢……」虞贞跟在他身后支吾道。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工作,不必道谢。」
「哦……」她愣了下,心想这个人真是「公私分明」。两人沉默地走了半晌,虞贞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跟他自我介绍过。「啊!对了,我叫项虞贞……」
「我知道。」
「你知道?」她惊讶道,她可从来没有跟这里的任何人提过她的名字啊!
「我从山下救你上来的时候,你已经在我耳边说了好几次了。」
「嗯……是吗?」项虞贞楞道,她怎幺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幺,请问……」
「尉迟策。」
「嘎?」这个人练过读心术吗?她话都还没说出口,怎幺他就知道她要问他的名字?
项虞贞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尉迟策高大挺直的背影──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好象不太好亲近的样子,但她相信,他绝绝对对不是如他外表表现的那样冷漠,至少,她看得出他为了她还刻意放缓脚步。
「你的家人住在哪儿?也许我该派人送你下山。」他突然迸出一句。
「啊……」项虞贞怔忡了下,低垂着头,细声道:「我还不想下山,而且……我大哥在咸阳。」
尉迟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其它的家人呢?」
「都已经去世了……」她低声道,然后抬起头来,眼神热切地说道:「我可不可以在你们这里再待些日子?」她来这里是来找仙药的,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才行。
尉迟策沉默地打量了她许久,才慢慢开口:「除非你有足以说服我的理由。」
他也很想知道,为何她大哥会允许让她一个人从咸阳到这种穷乡僻壤来?
「我……」项虞贞犹豫着该从何说起。「若不是大哥强迫,我其实也是不想离开咸阳的……」
「你大哥为什幺要强迫你离开咸阳?」
「因为他怕我会像当年的寻儿姊姊一样……」项虞贞脱口说道,随即注意到他疑惑的眼神,遂连忙解释道:「寻儿姊姊是我大哥从小婚配的妻子,只是她在我七岁那年,刚好被挑选上随徐福大人出海去求取仙药,到现在已经九年了,都还没有回来……」
「结果,最近听说始皇又准备开始派人去找长生不老丹,你大哥怕你会被选上,所以才要你离开咸阳?」尉迟策接话道,原本严肃冷然的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温柔。
项虞贞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幺知道?」
尉迟策微扯嘴角,似乎对她吃惊的表情感到好笑,他耸耸肩,举步往寨院的方向走去。
「大哥一直在为我着想,所以……」
「如果你真的不方便下山,就暂时留下吧!」他打断道。
「真……真的……可以吗?」项虞贞不确定自己所听到的,她根本还没跟他说明自己来找仙药的决心,怎幺他就答应了呢?
尉迟策再度停下脚步,回首定定望着她仓皇不定的样子,不禁放柔了脸,道:「当然。」他当然知道留她在寨里可能会引起其它的麻烦,但,只要一想到她也可能沦为始皇暴政下的受害者,他就不忍心赶她下山。
这该死的始皇!尉迟策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旋即又板着脸,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项虞贞谨慎地快步跟上他,但心里却涨满暖暖的感觉,她忍不住微笑着,高兴自己没有看错人,他──真的是个好人。
※※※
回到寨里时,日已东升,每个人都已起床活动,只是……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他们怎幺全围聚在厨房外头?
人群里,负责铸剑的李崇易率先注意到从树林方向走来的尉迟策和项虞贞。
「首领,我们正想去找你。」他神情慌张地朝他们迎面跑来,恍若看到救星一般。
「发生什幺事?你们为何全挤在这里?」尉迟策皱着眉问道,顺势卸下肩上的竹篓。
「阿婆刚才跌了一跤。」尉迟封也走向他们,并且颇有深意地看了尉迟策身后的项虞贞一眼,对他们两人同时出现感到很好奇。
尉迟策神色一凛,放下竹篓,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阿婆的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尉迟封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厨房。
尉迟策大步走进厨房,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他们现在也只能寄望首领能劝动阿婆离开厨房,检查一下伤势。
「婆婆……跌得严不严重?」项虞贞探头问着,也跟其它人一样围站在厨房外没进去。
「应该是跌得不轻,我可是唯一亲眼看到阿婆跌倒的人……」站在人群前端的王晋答道,还不断向屋内张望,看得出他非常担忧。「只是婆婆脾气很倔,坚持要煮完饭才离开厨房,劝都劝不动……」
「饭我可以帮忙煮,不成问题的!」项虞贞热心道。
「是吗?如果项姑娘愿意帮忙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们说是不是呀?」尉迟封笑着对众人说道,心中的如意算盘昭然若揭。
「我看阿婆那关可能很难搞定!」李崇易轻声说道,大伙纷表赞同,尤其以王晋最有所感,阿婆的脾气他领教最多,受害也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