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
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盏。
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秦观.千秋岁
“格格!格格!熏尹格格,您在哪儿啊?”
定浚王府里,北安王府三格格熏尹的奶娘、丫鬟们在祈和园里惊慌失措地寻找年仅七岁的小格格。
“哎哟,找不着熏尹格格可怎么办?回去之后怎么向王爷福晋交差?”熏尹格格的奶娘福嬷嬷着急地说。
“不会的!福嬷嬷,咱们明明就看见格格往这方向来,绝对丢不了的!”丫鬟娟儿在一旁安抚地说着。
“是啊!咱们再回头找找,说不定就能找到了。”珍儿说道。
唉!都怪北安王爷福晋纵容宠溺三格格,就连定浚王爷的大寿都带着小格格前来,虽说两府是世交,同这么做不就明摆着将小格格许给定浚王府的二贝勒宣豫了吗?两个孩子都那么小,这万一二贝勒出了什么岔子,小格格将来可怎么是好?当一辈子寡妇吗?
呸呸!瞧她这老婆子在想什么啊!怎么可以无端诅咒自个儿的主子?还是赶紧找到小格格要紧。
正要掉头回去找时,娟儿却扯了一下福嬷嬷的衣袖,指着祈和园再过去些的院落,道:“福嬷嬷,刚刚没注意看,没想到那儿还有座别致的院落,而且还透着灯光,咱们过去瞧瞧,说不准咱们三格格就在那儿!”
娟儿才说完,福嬷嬷便斥责道:“笨丫头!你知道咱们王爷福晋与定浚王府是世交吧?你刚到北安王府当差,还不知道规矩,福嬷嬷告诉你,那儿是北苑,是定浚王府的禁地!”
“禁地?”娟儿狐疑的望向北苑的方向。“是定浚王爷的冷宫吗?”
“别胡说!那可是定浚王府大贝勒宣临所居之处。”
“嗄?”娟儿吃惊地瞪圆了眼,“堂堂大贝勒怎么会离群独居,住在偏远的北苑里?莫非这大贝勒性格古怪?”
“他不是性格古怪,而是带了煞气!”珍儿从小就被卖进北安王府,对于定浚王府绘声缯影的传闻也知之甚详。
“煞气?”
“宣临一出生便克死亲额娘定浚福晋,接着是太福晋,所以,定浚王爷才让大贝勒住在北苑,免得又克死了谁!所以说,他不是煞星是什么?”珍儿又接着道。
“珍儿!”福嬷嬷叱道:“你这妮子就爱乱嚼舌根,看我回府之后怎么整治你!现在,给我去找三格格!”
“喳!”
熏尹格格见福嬷嬷与两位丫鬟都走掉了,才敢从假山后面跑出来。她对着福嬷嬷一行人离开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哼!我宣临哥哥才不是煞星呢!”
宣豫跟她说过,宣临绝对不是带着煞气的煞星,要不,他每回趁着他阿玛不注意时去找宣临,怎么会没事?
宣豫说宣临是个好人,虽然阿玛把他关在北苑中,他也没有任何怨恨。
而且,宣临什么都懂!汉文、满文、蒙文无一不精,他甚至看过他马上羿射的功夫,宣豫说,与宣临哥哥年龄相仿的贝勒们,没有人比他更出色了!
熏尹当然见过宣临,她常常跟着宣豫到北苑来,不过,因为她怕生,所以每次都只敢躲在门外偷看。
她一直以为宣豫的长相可以称得上非常好看的了,就她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人不喜欢宣豫的。
可是,宣临却比宣豫更好看!尤其他那一双特殊的蓝眼睛──据说是宣临的额娘,也就是侧福晋是个异族人的缘故──会随着情绪起伏,而转变成时而深邃,时而清澈的蓝。
她没有告诉宣豫她要来看宣临的事情,因为如果有宣豫在场,她就不好意思对他说话了。
趁着守门人不注意,熏尹悄悄地从他们的身后溜进去;幸亏北苑没有太多仆人,所以要躲开几个来来往往的丫鬟不成问题。
溜进大厅,里面空无一人,熏尹有些失望地正想出去,却发现右边有个小书房,探进脑袋一看,宣临果然在里面。
宣临正坐在高高的木梯上找书,听见些微声响便立刻转过头来。
“啊!”熏尹被他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绽开可人的笑颜喊道:“宣临哥哥!”
宣临理也不理的转回头去,取了想要的书之后,便下了梯子转身走回寝居。
“宣临哥哥,你在看什么书?”熏尹虽然学了一些满文,但是汉文却是大字不识得一袋。
宣临没说话,他可没兴致陪一个奶娃儿玩,他没有把她轰出去已经算不错了。
“宣临哥哥,今天是你阿玛的大寿,为什么你不去祝寿?”
熏尹无心的问话却惹得宣临回过头来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熏尹吓得立刻垂下头,不敢再多问。
而宣临却突然对她说话了,只不过,口气是阴森冷冽的。
“你不知道我是个煞星,会克死人的吗?我这一出席,说不定寿诞会变成冥诞。你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快点滚回你阿玛、额娘的身边!”
熏尹听完,用力的摇摇头。
“没那回事的!你不是煞星。”
宣临不想听她说话,径自往前走去。熏尹怕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好小跑步地追在后头。
“我相信你不是!我和宣豫都相信你不是!你是个好人,宣豫还说你是个厉害的‘萨哈达’!”
萨哈达是满文中“猎人的首领”的意思。因为宣豫不只一次向她提起宣临的骑射功夫,所以,他们便偷偷给他取了一个“萨哈达”的绰号。
其实,宣临的绰号还不只这些,因为宣临博学聪明,所以宣豫又给了他一个“淑勒”的别名;淑勒是满语“聪明、睿智”的意思;也因为宣豫有问题常常会请教宣临,所以,宣豫又称宣临“昆都伦”,而昆都伦是蒙古语“英明”之意。
由这些别称可以知道,宣临在宣豫的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他几乎可说是崇拜、爱戴着自己的哥哥。
萨哈达?宣临扬了扬唇角。宣豫什么时候见过他骑射了?居然就这么大言不惭的替自己的兄长冠上这个别名。
见到宣临笑了,熏尹心情也轻松多了。她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羊皮水袋,献宝似的递给宣临。
“这是什么?”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气沁人心脾,凊淡却萦绕不去,就像熏尹给他的感觉。
“你喝喝看,这是熏衣草茶。”
宣临将水袋扔还她。“不必。”
“为什么?这个很好喝耶!”她还特地从家里带来请他,连宣豫都还没喝过,而他竟然不领情!“你喝一口嘛!”
“我不想喝。”他懒得理她。
熏尹颇感挫折的看着宣临愈走愈远的背影,语出惊人地道:“你如果把这个喝完,我就唱歌跳舞给你看!”
宣临停下脚步。
唱歌跳舞?一个奶娃儿能唱出什么歌?跳出什么舞?
不过,宣临却走了回来,接过她的水袋。
“好,我喝。你要唱什么?”
熏尹甜甜一笑。“我要唱‘宜尔哈姑娘’。”
宜尔哈是“花”的意思,译为汉文就是“百花姑娘”。
宣临一笑,道:“宜尔哈姑娘?这可是从蒙古科尔沁草原传过来的歌呢!好,我就听你唱唱看。”
熏尹先是笑着曲膝为礼,随后以稚嫩的歌声边唱边跳起舞来。
青绿色的科尔沁草原上,
百灵鸟儿欢欣歌唱,
好久好久以前,
这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宜尔哈姑娘。
她在百花丛中放牧牛羊,
在呼伦贝尔湖旁歌唱,在彩霞满天的草原上,
连夜莺也齐声引吭。
美丽的宜尔哈姑娘,
她的眼睛如星,
她的乌丝如瀑,
粉嫩的小脸上,
有着最甜美的笑容,
只要看她一眼,
草原上的少年都会追逐在她身旁。
啊!宜尔哈姑娘,请做我的新娘!
啊!谢谢你,少年郎,
我只愿嫁给最英勇的猎人,
因为他聪明又强壮,
我要嫁给最英勇的猎人,
做一个“萨哈达”的新娘!
虽然没有马头琴的助兴,没有琵琶与箫的伴奏,但是,宣临仿佛真的听见“宜尔哈姑娘”的旋律应和着她的歌声与她的舞。
熏尹穿着一件熏衣草色的丝缎衣裳,脚下蹬着一双精致的小绣鞋,小帽儿上垂着串串璎珞,簪着漂亮的孔雀翎,长长的秀发编成乌溜溜的辫子,银白色的月光,照得她泛着红豆的小脸如同花瓣一般柔嫩无瑕。
宣临一直没有注意到原本眼中的小奶娃儿,竟然像个玉雕娃娃般精致美丽,灵活的大眼如秋水,如寒星滴溜醉人,粉红色轻扬的唇瓣是那么可人,虽然她的年纪是那么小,可是却出奇的美丽,出奇的动人。
熏尹突然想起歌词的最后一句──我要嫁给最英勇的猎人,做一个萨哈达的新娘,蓦地想起宣豫替宣临取的绰号,忍不住涨红了脸,害羞地跑开了。
宣临啜了一口香甜的熏衣草茶,不由自主地浮起微笑。
“赫尔那拉.熏尹……我会记得你的。”
第一章 深沉
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
神魂迷乱,常记那回。
小曲阑干西畔,鬓云送,罗幭划。
丁香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
云雨未协,早被东风吹散。
瘦杀人,天不管。
──秦观.何传
定浚王府北苑
每回巴颜总管要踏进北苑大门时,总要三思再三思,就怕看到北苑的主子──宣临贝勒,正与妖娆动人的姑娘们上演活色生香的春宫戏码。
撇开他贝勒的身分不谈,宣临贝勒是个集俊美与邪气于一身的男人,即使不知道他尊贵的身分,凡是见过他的女人,没有人不被他所蛊惑。
尤其是那双承自于异国血统的侧福晋的蓝色眼眸,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被这双妖异的眼曈凝视之后,便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但是,宣临贝勒带笑的眼眸,却从没对一个女子有过真正的柔情。
身为长子的宣临,像是得到来自恶魔的祝福般俊得瑧于完美,也因此,他的气质总带着些许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寒。
在宣临的出生之日,宣临的母亲便去世了,一个月后的弥月酒宴上,太福晋无故猝死。
宣临的诞生使得两名亲人魂归九泉,迷信的定浚王爷从此将宣临隔绝在王府北苑,使宣临出生至今的二十四个年头,过的都是离群索居的生活,即使王府中有任何庆典活动,也鲜少邀请宣临参与。
宣临对于定浚王爷的忽视,常只是冷冷一笑,但是,小宣临二岁的嫡出次子宣豫却十分敬重兄长。
尽管王爷再怎么三令五申、谆谆告诚宣豫少与宣临来往,以免惹祸上身,但宣豫却将其斥为无稽之谈,依然故我的时常上北苑找宣临。
就像最近,宣豫即将与北安王府的熏尹成亲一事,本应该是件喜气洋洋的好事,宣豫却因为执意邀请宣临出席而与定浚王爷吵翻了天。
当然,任谁也猜得到接下来的结局会是什么──认输的准是宠爱宣豫贝勒的定浚王爷。
就在宣豫贝勒一句“大阿哥不出席,一个月之后定不娶妻”的最后通牒下,巴颜这连日来饱受两位主子战火波及的可怜总管,只得赶忙替宣临贝勒送帖子来。
站在北苑大门前许久,巴颜终于鼓足了勇气,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后,踏进北苑。
才走到大厅,巴颜就听见女人娇嗲酥软的呻吟声。
遇个正着,完了!
巴颜真想捶心肝骂自己笨!他早该想到宣临贝勒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会将侍卫丫鬟撤走,那就是寻欢作乐的时候!而他这个在王府中当差了将近一甲子时日的老总管,居然会忘了宣临贝勒的规矩。
怎么办?
他心中忐忑的拿不定主意,左思右想后,决定只好等主子办完事之后再说。
巴颜正想悄悄的退出北苑,却听到一个低沉冷然的嗓音命令道:“进来!”
哎呀!被发现了!
巴颜心中暗叫一声苦,没奈何,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见宣临贝勒了。
“喳!”他响应一声,快步走进大厅时,巴颜惶恐得连头抬也不敢抬一下“贝勒爷吉祥!”
宣临缓缓放开怀中几近全裸的女郎,从檀木镶贝的雕花大椅中坐正。那女郎识态的移身至云母屏风后。
“巴颜。”他悦耳的音调缓慢而不带丝毫火气的慢慢扬起。
“喳!”
一个主子有没有威严,不需要知道这个主子易不易怒,会不会摆谱儿,光是听声音就知道。
宣临的声音依然悦耳动听,但是任谁也忽略不了他语气中的不悦,一个明眼的下人光是察觉这一点,就知道大祸临头了。
此时,巴颜匍匐在地上,感觉自己冷汗直流;他就算得罪了王爷也不会让他觉得这么恐怖,宣临暗藏冷冽的怒火,比起王爷暴躁的破口大骂更具威吓作用。
“你在王府当差将近六十年了吧?”
“回贝勒爷,是的,将近六十年了。”他战战兢兢的回答。
“当差了近六十年,还没规没矩的,我看你是愈活愈回去了。”
巴颜顿时脸色惨白,慌乱告罪道:“巴颜该死,请贝勒爷息怒!求贝勒爷饶命!”
宣临俊美的唇角扯出一抹笑意,道:“下次再犯定不轻饶,记住了。起喀吧!”
“喳!多谢贝勒爷饶命,巴颜记住了!”
巴颜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几乎是感激涕零的爬了起来。
他哪敢忘记?又不是不要脑袋了。
“贝勒爷,巴颜奉了宣豫贝勒之命,给您送帖子来。”他将手上的红色喜帖恭恭敬敬的递了上去。
“帖子?”
宣临随意扫了两眼,紧接着,便瞇起厉眸盯住喜帖中的一个人名。
“宣豫贝勒特别交代小的务必要请您赏光出席。”
巴颜边说,边小心地砚察宣临的神情,希望宣临能给予善意的响应,免得回主屋去面对二贝勒时难以交差。
宣临将帖子随手一扔,正好落在茶几上。
“不去。”
宣临事不关己的吐出两字,巴颜却被这两个字给惊呆了。
“贝勒爷──”
这好歹也是同胞手足的大喜之日啊!宣豫贝勒在自己大喜的前夕,仍不忘邀请大阿哥,但宣临贝勒却冷淡的不当一回事。
“定浚王府的事与我无关。”
“可是,贝勒爷──”
巴颜还尽责的想要说服宣临,宣临却懒得听他废话,手一挥──
“你可以跪安了。”他冷冷地道。
主子在下逐客令了,他还能不识趣的退下吗?
“喳!巴颜告退。”他苦着脸退出北苑。
没能请动宣临贝勒,他现在可得担心自个儿的小命了。
呜……他怎么会这么命苦?
※ ※ ※
“贝勒爷……”销魂媚人的嗓音从屏风后传来。
绮尔真披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半透明薄纱,移动着修长匀构的雪白双腿,优雅地从云母屏风后走出。
宣临没有回头,他盯着摊在茶几上的喜帖,俊美的脸孔有些阴沉。
绮尔真优雅如猫的侧坐在他的腿上,雪白皓腕圈住他的颈项,仰起美艳的容颜痴迷的凝视他的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