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如当头棒喝,仿佛人站立在瀑布底下,清冽由脑门直接灌进。
笑眉擦掉眼泪,静静地道:「煜哥,谢谢你……」
温和的眼眉再度闪过莫名的忧郁,是微乎其微的,他笑了笑,「回家的事你考虑一下,若能,跟霍希克谈谈吧,这麽僵著也不是办法。」
「嗯。」她颔首。
「进去吧,天晚了。」道完,他转身朝来时路走回,消失在另一端。
笑眉又站了好些时候,草丛里、瓜田下,一些不知名的虫儿鸣叫著,她下意识侧耳倾听,心绪飘荡,捉不稳自己在想些什麽。
慢慢地走过四合院前的空地,她步进内房,这儿原是男人的房间,却沾染了女儿家的气息,一些单调的摆设显得活泼许多。
将油灯点燃,扇熄火摺子,室内瞬间亮起。
忽地,她愣住了,双眸直勾勾瞪著桌面,一块巴掌见方的软布巾,上头安然躺著一物,小小巧巧的,光泽流转,瞧来被保存著极好,那是她的珠花。
初遇时,他强行取走,好几回她向他索讨,怎麽也要不回来,不是教他三言两语唬弄了去,就是让他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主题,久而久之,她都要忘了,此时此际却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什麽意思?他究竟要如何?他把珠花送来,不动声色地放在这里,却不出面说明,他怎能这麽恶劣?
隐隐约约猜到他的用意,她不敢多想,心魂痛不可当,方寸跳得又快又急,她抓著珠花冲了出来,想他定还在这周遭,只是躲起来不见人。
「霍希克!你出来!你到底想怎样?」她扬声喊著,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不听话地流了满腮。
「霍希克——」擦掉泪,她再喊。
漆黑而空荡荡的院落,什麽人也没有,只有她和影子两个,矮墙旁的树让风拂得沙沙作响,低低地回应箸她。
沮丧如潮涌来,心中又气又苦,她脚一跺,将手中的珠花狠狠掼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狠狠把它踢开。接著,一屁股坐在檐前的小阶,她咬著唇将头理在双膝里,刚开始还能忍著,双肩随著啜泣微微起伏,後来再难忍耐,她哇地放声大哭,整个院落,清清楚楚回荡著她的哭声,仿佛承受了万般委屈,无谁可以诉说。
不知过去多久,她哭得累了、倦了,加上喝了不少酒,後劲可观,整个人昏昏沉沉,竟坐在小阶、倚著木柱子睡著了。
月光把姑娘的影儿斜印在地上,孤孤单单的,然後一个黑影移了过来,静静与她重叠,那男子来到她的身边。
脚步轻缓得无一声响,淡发在月华下泛出柔软的银光,他俯视她,眉眼忧郁,不由得深深叹息。见她上身就要歪倒下来,赶忙伸出双臂顺势接住她,然後将她娇小的身子横抱了起来,往内房走去。
「你混蛋,霍希克……你混蛋、混蛋……」她眼眸合著,小嘴却在骂人,接著嘤咛了声,脸蛋转向男子的胸膛蹭了蹭,睡得更沉。
男子听著,涩然一笑,莫可奈何。
第十章
一半因伤心哭泣,一半因藉酒浇愁,笑眉醒来时已近午时,头疼舌燥,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著,发出难过的呻吟。
翻身时,颊边压到某物,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瞧见昨晚教自己又踩又踏、不知踢向何处的珠花竟放在枕边,乾乾净净的,只是上头的珠蕊装饰有些歪斜,无法修复为原来模样。
怔怔地,她将它握在手中,整个人陷入沉思,已理不清心绪。
「你醒啦。唉,昨儿个看你猛灌酒,就该阻止你,怎麽,尝到苦头了?瞧你以後还敢不敢?」苦大娘打著一盆水跨进房中,拧净帕子来到床边,为笑眉抹脸,接著,又端来一杯水凑在她嘴边,笑眉如获甘霖,咕噜咕噜喝得涓滴不剩。
「苦大娘,谢谢……」她下了床,头仍晕,眉心不由得轻拧。
「来,吃些东西。」
「我吃不下。」眉锁得更深,「想吐……」
「醉酒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迅是喝些热汤?」苦大娘在桌上摆了碗筷,替她舀了汤,也替自己舀了一碗。
热汤的香气飘散开来,笑眉起身踏出两步,脸色陡地惨白,立即住外冲去,倚著木柱子大吐特吐,整个胄几要翻空。
「笑眉?」苦大娘跟著出来,拍抚著她的背脊。
「苦大娘,我没事……」她仰著头虚弱地笑,「这些天都是这样的,只是今天特别难过,吐一吐就舒服了,没事的。」
「这些天都这样?一大早起来就想吐?」这还说没事?
笑眉「嗯」地一声,缓缓站起身子,「我拿扫帚把吐出来的脏东西清一清。」她转身要走,苦大娘一把按住她,眼光奇异而兴奋,上上下下地打量。
「苦大娘,您……」笑眉不明就里。
「唉,你给我好好坐下,哪儿都别去,什麽都别动。」她拉笑眉进门,让她好好坐在椅上,东瞧西瞧,一会儿还把手放在她肚腹,笑嘻嘻地问:「笑眉,你月信是不是迟了?」
「闻言,笑眉脸蛋红潮泛滥,「大娘问这个做什麽?」
苦大娘呵呵笑著,「对外伤我还能撑得场面,对把脉就真的不行了,要不,我早该诊断出来,你是有了身孕啦。」
「嗄!?」笑眉杏眸圆瞪,被这个突来的消息震得无法反应。
「原来你们两个已经这样要好了。呵呵,很好很好,那小子也该成家,娶个姑娘,生几个孩子,你们这样很好。」她自顾地道,神情喜悦,「他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自己要当父亲,肯定欢喜得冲上了天。」
笑眉怔怔地听著,心中又喜又苦,细细一想这些天自个儿身体的状况,月信是迟了,她没思虑太多,因为心神都在那个男子身上兜转,没料及竟有了身孕。
孩子。她轻轻把手搁在腹上,这感觉好奇特,近乎神圣。会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眼珠也带著金揭光芒吗?还有孩子的发,是不是淡淡的,像月牙颜色?
「笑眉,怎麽了……别哭啊!心里不欢畅吗?还是身子不舒服?你别哭啊!」苦大娘好生错愕,手怜惜地拍著她的背脊。
有人安慰著,压在心底的委屈一古脑地冒了出来,笑眉止不住泪,反倒扑进苦大娘怀中,抽抽噎噎地哭泣,像个小女孩儿。
「好了、好了,那小子欺负你我知道,你们这一闹,有眼睛的都瞧出来啦。」她边说边抚著,「其实那小于真是喜爱你的,一大早就跑来对我千拜托、万拜托,说你昨晚喝了那麽多酒,今早定要闹头疼,唉唉,是他托我来瞧你的,那紧张担忧的神色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她笑叹了口气,「他是真喜爱你呵……」
先是煜哥,再来是苦大娘,他们都说,他是真心喜爱她。笑眉听著,心中并无怀疑,是的,那男子待她真心,只是那晚的事搁在心坎里,她想原谅他,也得他自个儿来跟她祈求,而非躲得远远的,让她心绪起伏难平、胡乱猜想。
「他、他躲我,不见我……他欺负我……不见我……」笑眉哽咽,或许因怀有身孕,原本潇洒坦率的性子隐藏起来,变得动不动就流泪,这几日流的眼泪此过去十多年还多。
「好好,好姑娘,快别哭了,他欺负你,我帮你。」
笑眉深深吸气,好不容易才停住不哭,只是脸上泪痕交纵,大眼睛里还噙箸不及掉下的泪珠,她胡乱抹去,见苦大娘的衣衫给治了大片湿,脸蛋通红地道:「对不起,苦大娘……我不知道我怎麽了,我很少哭的……」
苦大娘摸摸她的头正欲说些什麽,此时,四合院外一阵骚动,笑眉和苦大娘双双立起,见熊大和凤二等人疾步而入,神色凝重。
「头儿呢?他在不在这儿?」他们亦知这几日头儿不住自个儿的四合院,但能找的地方都去过了,最後才寻回这里。
「今早同我说完话,我瞧他独自骑马离开,不知去了何处?」苦大娘道:「发生啥事了?」
「糟!」熊大喊了一声,拳头击在自己的掌心上,「弟兄回报,在河西一带查探到几名蒙族汉子朝此地而来,消息传递时延误了,到得今日才知,算算时候,那群人早已进入兰州,头儿这会儿不见人影,落了单,极容易被狙击。」
笑眉轻呼,脸色陡地苍白,她知道那些蒙族的勇士,见识过他们的狠劲,而霍希克武艺虽好,以一敌众,亦难保能安然而退。
「咱们找了好些地方,都寻不到人,姑娘,你知不知道头儿去哪儿了?」
她不知道,她心好乱,她好想见他。忽地,脑中灵光一闪,心振奋起来。
「我去找他,我会找到他的!」抛下话,她往外急冲,噘嘴长哨,一匹栗色骏马好快地来到院子外头。
「笑眉!」想到她的身子,苦大娘匆匆跟著跑出。
「姑娘,你去哪儿?」大汉子们也冲了出来。
笑眉已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驾」地一声,骑著大马奔驰而去。
「快,还怔著做什麽?快跟上去!」苦大娘急得大喊:「她有了身孕啦,是霍希克的孩子,若出了差他,後果不堪设想啊!」
身孕?孩子?头儿的?
几个大汉子脸色一阵红一阵青,最後惨白似鬼,想起姑娘适才那些大大咧咧的动作,昨儿个跟他们拚酒,今儿个翻身骑马狂奔。
这、这、这还像话吗?
众家弟兄终於口过神来,策马狂追。
※ ※ ※
凭藉敏锐的嗅觉和动物本能,琥珀带著地越过瓜田、穿过一片黄沙地,当那名男子骑乘大马、静静伫立的身影落入眼底时,笑眉整颗心狂跳起来,接著,一切仿佛放慢了动作,在她眼前上演。
在她朝他飞奔的同时,空气中传来「飕飕」厉响,就见四支利箭分从四方破空追风而来,直直指向霍希克。
「霍希克——」她狂喊,马速快加闪电,灰马背上的男子惊愕转身,正巧接住她扑来的身子,双双跌落马背,躲过射来的箭。
「笑眉!」他单臂抱住她,翻身跃起时,弯刀已抽将出来,紧握在手。他气急败坏地吼:「你跑来这儿做什麽?」
「有人要杀你!」她吼回去,回手拔出系在马背上的长剑。
「我知道!」所以才不动声色地引他们来此,想借地形之利将之击溃。
「你、你不要大声对我吼,我听得见。」她心中好担心,他却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好似她的出现带来极大的困扰。
对霍希克而言,这的确是天大的困扰。状况万分凶险,他怎舍得她涉险。
深深地瞧著姑娘,不知该说些什麽好,石龙在此时仰天长鸣,将他心智拉回,四面八方又来飞箭,这会见一口气射出八支,霍希克挺身出去,弯刀划出一个个银圈,兵器碰撞声「铛襁」一阵,八支箭纷纷教他挡落。
「快走!」他将笑眉猛地丢上马背,琥珀脚力极佳,放纵飞驰,定能脱困。
又来七、八支箭,这些蒙族汉子骑射一流,每支箭力这强劲,他流星飞舞地格开击落,连续承受震力,持著弯刀的虎口微微泛麻。
「你也走!」笑眉奋力地控制琥珀,伏低身躯喊著。
「银毛虎只战不走。」
这个该死固执的男人!
「你不走,我也不走!」看谁固执?她跳下马,背对背与他站著,长剑替他护住身後。
「笑眉!」霍希克发誓,待得脱险,他定要将她按在腿上狠狠教训一顿。
围攻的人终於现身,十来名左右,他们迅速地缩小圈子,部分的人仍弓箭连发,霍希克与四名扑来的汉子厮杀,一面格开飞箭,那些人的刀法犹不及他,交手几个回合便受伤挂彩,但似乎瞧出某些端倪,其中一人用蒙语大喊,众人会意,下一刻,所有的箭和刀全指向霍希克身後的姑娘,终於找到银毛虎的命门。
霍希克狂声怒吼,弯刀在笑眉周遭劈纵划横,想将攻击引回自己身上,但保护一个人比护住自己更难,一支箭由防守的空隙中飞至,笑眉侧首後仰,堪堪避过,却在右颊拖出一条细长血痕。
手劲已无法节制,他狂喝一声,连砍两人,脚下勾带,又扳倒两人。
对方明了近身搏斗占不到便宜,猛地飞箭如雨。
琥珀凄厉嘶鸣,肚腹已中一箭,前脚登时发软跪倒下来。
「琥珀!」笑眉惊喊,这匹马跟在身畔许多年,感情极深。她下意识朝它扑去,却未注意自己已暴露在危险当中——
箭,又至一波,她跳出他弯刀的守护,成为明显的攻击标的。
霍希克狂吼,身躯跟著飞扑过去,将她扑倒於地。笑眉在他身下,不及开口,却听见「噗噗」几声,他闷哼,双目紧闭,躯干猛地痉挛僵硬。
「妈巴羔子,老子来也!」千钧一刻,熊大领著弟兄终於赶至。他们的坐骑没琥珀快,落了一大段路,还险些寻错方向。
顿时,马蹄杂沓,叫骂声和打斗声不绝於耳,距离太近,那些蒙族汉子不及拉弓射箭,纷纷回身与熊大和凤二等人斗了起来,已没空暇攻击伏在地上的男女。
「霍希克!」笑眉躺在他身下,双手捧住他的脸,紧声一唤。
那对浓眉拧住又放开,金揭眼睛怔怔地瞧住她,唇上缓缓露笑,「没事,我没事。」他又吸了口气,微微喘息,「你没事……就好。」
不对劲!
笑眉心一惊,急急爬起,见到的景象教她几要晕厥。
他急於护她,以自身做为屏障,背脊上中了四支羽箭,左大腿亦插入一箭,适才「噗噗」响音正是箭头没入血肉之声。
「霍希克——」这样还说没事?笑眉咬唇要自己别哭,双手牢牢抱住他,全身不自觉地颤抖,慌得不知所措。
「姑娘,我没事……」他咬牙挺著,仍是笑,勉强地撑起身躯。他一手握住弯刀,一手则抬了起来碰著地颊上的擦伤,「苦大娘有生肌药膏,擦一擦就瞧不到脸上的伤痕,不要担心……」
她捉住他的手,心痛无以复加。「你受伤了,不要动。」
他好似没听见,眼神望向已控制局面的弟兄,又缓缓移回她的脸上,柔声道:「别怕,没事了。」
「不要动来动去,霍希克……你不要动,好不好?」她真的好怕,人生至此,从未体会过这般恐惧的程度,见他背上血不断渗出,那些箭拔不得,一拔,血就会狂喷出来。她想安抚他,可是他不听,提著刀硬要爬起,结果血流得更多更快,整个背都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