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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第13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展煜单眉微挑,喝茶润喉,还是慢条斯理的。

  「这些天我过去探望静妹,她嘴上不说什麽,但眉宇轻锁,总这麽郁郁寡欢。人言可畏呵……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足不出户,我担心这样下去迟早要熬出病来。」他的话半虚半实,经过言语温和地叙述,更加强了关切和可信度。

  骆斌咬紧牙关,一阵心痛,回想起那日由大街回来,静眉隐忍不住对他哭诉的话语。

  若是谣言,她或者不会那麽心伤难受,正因是事实,让许许多多的人以口相传著、质疑著、讥笑著,如在伤口处撒盐,她才会如此疼痛难当吧!他兀自做出判断,却不知静眉那日贪求两人之间少有的温存,没将事情真相说明,教他设定了最糟的想像。

  「此事必须有个了结。」展煜拂了拂袖,调整更写意自在的坐姿,两眼舒缓地看住对座男子。

  「煜少爷意欲如何?」骆斌回视,目带评估。

  少顷,展煜绶笑,精锐的光辉在眸底一闪即逝,斯文而坚定地道:「让静妹成亲。」

  嗄!?

  如川剧变脸,骆斌面色瞬间苍白。

  两潭寂静的黑瞳深不可测,而血丝正以迅速无比的速度攀爬在眼球四周,他的轮廓整个刚硬起来,棱角突现,薄唇微微颤动,嘴角却抿得死紧。

  这样的效果让展煜极为满意,甚至有些自得意满,觉得自己才道出一句话,就能搅得对方天翻地覆,实是本事中的本事。

  「这决定是必须的。要人们遗忘一件事最好的方法,莫过於制造出另一件更大、更耸动、更新鲜的话题。何况,静妹已双十芳华,寻常女子到这年岁早已出嫁生子,选在这时候完成她的婚姻大事,一举两得,最好不过了。」他顿了一顿,静静询问:「骆总管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骆斌直勾勾瞪住他,喉咙紧涩难当,喉结上下蠕动著,他心中一团混乱,脑中如灌入泥浆,不知过去多久,才僵硬地挤出话来。

  「我觉得……尚有、尚有其他方法可行。」

  「喔?」展煜挑眉,「有什麽方法比这个更好?」

  骆斌一时间说不出来,所有的精明干练、修理分明在听到静眉要完婚时,全都成为灰烬,智力退化到连小宝也及不上,哪里还能编出一个好方法?

  他与她,从开始就注定矛盾,让他由纯粹的恨掉进暧昧不明的情仇,岁月过去,这长久的时间带著麻醉作用,他的痛苦恨怒在不觉中被一次次地撞掌冲刷,蓦然惊醒,竟发觉那个姑娘在他心底。

  见他神色不定,仿佛快要晕厥,展煜暗暗一笑,声音持平道:「我斟酌许久,认为找不出第二方法。咱们这场婚礼必定要办得轰轰闹闹的,不只西安城里,整个关中的名门望族皆列入邀请,我会发帖给陕甘总督和四川督办,江南和两湖几家大户都会收到华府喜帖,定要大手笔、重排场,我要华家大小姐出阁之事成为最轰动的话题。」

  「煜少爷可曾询问过小姐?她是当事人,得尊重她的意思。」骆斌静默下来,目中的光彩转淡。

  闻言,展煜薄唇微掀,竟呵呵笑出,斯文的笑法俊逸至极,他一掌搭在骆斌肩头,边笑边拍打著,倒像哥儿们一般。

  今夜捉弄得是够爽快了,该到挑明的时刻。

  「一开始我不就说了,今夜要谈你和静妹的事。我正是在询问当事人啊,要不,你以为这麽晚了,我特意在这儿等你回来所为何事?不就是为了先一步徵询你的同意。骆斌啊骆斌……呵呵呵,你以为静妹欲嫁的对象是谁?莫非你不愿意娶她?」

  ※  ※  ※

  骆斌有些恍恍然、昏昏然,有些理不清虚实,宛如身坠梦境。

  梦境中,一场极具奢华的婚礼。

  他身穿锦袍,脚踏黑锻软靴,头顶戴住新郎倌帽,很多人簇拥著他,一张又一张的脸面,有些在商场上有过几面之缘,尚留印象,有些则见也未曾见过,但不管识得不识,他们动作相同,全拱手对住他,恭喜之声不绝於耳。

  梦境继续著,他好似不愿醒来,见著华夫人雍容华贵地端坐在大厅正位,笑吟吟地望住四周的喧闹杂攘,而後可亲的视线与他接触了,笑意加深。

  他不能自主地回给华夫人一个笑,但他心底知道,自己的嘴角牵扯得十分僵硬,正微微紧张著。

  忽地,鞭炮声响彻云霄,锣鼓齐鸣,他想,他知道紧张的原因了。

  那个姑娘凤冠霞岐,一张美颜隐在珍珠串成的帘後,让许多丫鬟扶持著,盈盈来到他的身边。接著,不知是谁将喜彩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接过,目光仍难以由那花嫁娘身上移开。

  这个梦好真实,又好虚幻,如在云端,而踩踏的每一脚却又坚固实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他随著旁人的簇拥,以喜彩牵引著身边的女子,往一个方向去,头抬起,瞥见那名立在众客中的男子,对方朝他扬扬眉,别具深意地笑。

  你以为静妹欲嫁的对象是谁?莫非你不愿意娶她?

  不点头、不摇头,你到底什麽意思?你以为还能瞒著多久?这麽多年过去,你看她的眼光啊……完全是男子看著自己心仪的姑娘家时才有的模样,你敢否认吗?

  你对她的关心已远远超出主仆之义,别再说些欺人的话,你心中有数……

  呵呵,你欺人就算了,为何连自己也欺?骆斌,这太可悲了……

  为了静妹开心、为阻断那些伤人的流言,这场婚事势在必行。

  你若不愿娶她,我也无话可说。你不娶,我娶,我要静妹做我展某人的妻子,我会爱她、敬她,但那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以一个兄长的情义待她。

  这一辈子,我和她的婚姻只会有名无实,绝无异性情爱。

  你心里喜欢她,却不敢迎娶她吗?

  骆斌,看著她成为别人的新娘,你心里一点感受也没有?这真的是你希望的吗?别再自欺欺人!

  原来,非在梦境。

  那一夜一场缺话,攻击得他毫无招架之力,深沉的渴望赤裸裸地横在眼前,他终於顺遂自己,带著深沉的秘密,与那名女子结为连理。

  ※  ※  ※

  豪门大户的婚礼最是注重传统礼俗,讲究每环细节,更何况「华冠关中」的静眉小姐出阁,所嫁之人又是华府大总管,也算是双喜临门。

  这场婚事未演先轰动,到了成亲这一日,整个西安城里,达官政要、富豪望族云集,还听说华家要包下整条朱雀大街,从冲头到街尾摆上长长的流水席,宴请所有西安城百姓。

  美丽雅致的华大小姐配给了那名严峻冷漠的骆大总管,这样的结果真是大爆冷门,不仅是外头那些不相干的人,连府中长年相处的家丁奴婢知道此消息都要倒退三百步,跌碎无数个下巴。

  而更教人不敢置信的还在後头。

  整件婚事的主导和事程安排正是华家的煜少爷,那名呼声最高、行情最好的翩翩佳公子。而今,众人又开始揣测,华家双黛的二姑娘尚未出嫁,瞧这状况,原来展煜的目标是在华二姑娘身上了。

  熬过冗长繁杂的婚礼习俗,夜终於来了,月娘露出脸来,含笑地瞧著朱雀大街上的杯盘狼藉、瞧著开怀醉倒的西安城百姓,瞧啊瞧著,淡淡地望往华家宅第里,那株古老的、沉静的、看尽人间生死的大榕。

  榕树下立著今日大婚的新郎倌,一身的锦袍尚未换下,而那顶冠帽已随意弃在草地上,他抬起单边臂膀,掌心稳稳地抵住榕树身干,粗糙而温热,仿佛感觉到它的生命。

  身後传来脚步声,他缩回手,身躯猛地旋过,直勾勾盯住来人。

  「我沐浴好了,出来没见到你,想你肯定在这儿。」那姑娘长发披垂,眼瞳如星,唇边的笑静谧可人。

  骆斌心中一动,那姑娘啊,如今是他的妻子。

  「我出来走走,酒喝多了,怕要熏坏了你。」

  静眉咯咯轻笑,今夜的她有些不太一样,扫除前些日子郁郁寡欢的阴霾,一张秀气小脸上只有欢愉,单纯而强烈的欢愉。

  她弯身拾起那顶冠帽,轻轻朝他走近,一手主动地拉住他的大掌,诺气轻松,「你还要我喊你骆总管吗?」

  没料及会有如此一问,骆斌唔地低喃,掌心里的小手好软好腻,有一股电流悄悄传递,他下意识收缩手劲,目光瞬也不瞬地睨著她可人的容颜。

  静眉在他的注视下羞红双颊,她清楚这个男子为何答应娶她为妻,煜哥把一切都说明了。这麽多年过去了,煜哥瞧在眼里,心中业已明朗,而他仍旧默不作声,不懂回应她的情意。

  这算是当局者述吗?抑或是他还记挂一个远久的仇恨?

  见他将自己瞧痴了,她唇瓣轻努了努,柔声地唤著:「骆斌……」

  她还能为他做些什麽?

  这场婚姻正是赌局,她孤注一掷,输与赢、仇与情、幸与不幸,端看这一把。他对她呵……迟早要坦然以对的,只是事实真相一旦揭开,他失去惯有的保护色,两人间的关系又成了什麽?她心中,始终有了他。

  「骆斌,我——」男性的指忽地压住她的唇,截断话语。

  「为什麽你会答应?」他问,声音低低哑哑,眼底闪烁著探知的渴望。

  静眉眨眨明眸,不太了解他欲得知什麽。

  「我。」他进一步说明,「为什麽是我?为什麽你会答应这桩婚事?我以为……以为你想嫁的该是少爷,他很适合你……」最後一句酸意颇浓,有些落寞地让指腹离开她的唇。

  他在吃醋吗?喔——他真的是在吃醋。静眉陶醉地微笑。

  「煜哥他……」歪了歪头,她在思索最简单易懂的解释。「我和煜哥是单纯的兄妹情义,他很好,可是他心中应有喜爱的姑娘了,而我……我心底,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来了一个人,我只能喜爱他,不能再爱谁了。」

  唉……静眉早已体会,若要得到他的回应,自己就必须先「抛砖引玉」,反正矜持在他身上起不了作用,主动、大胆、勇敢向前,才是策略。

  骆斌屏息以待,全身肌肉僵硬得如同岩石,喉结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蠕动,与胸口中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心跳相和相应。

  「骆斌,你说我该怎庭办?这麽久的岁月里,他总是不理我,没将我放在心里,对他而言,我只是一个主子、是他的小姐,若没了这层关系,他根本不来和我多说一句。骆斌……我怎麽办?我只能喜欢他、只能爱他,谁教我心里偏偏有了他的影儿,我该怎麽办?」这完,她双眸轻轻合上,原想对他指引出自己心上人的真实而目,没想到当问出那句「我该怎麽办」时,她的心顿时又酸又涩、又甜又苦,热潮直冲上眼眶,就要哭泣。

  她不想哭,今天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努力克制著,深深呼吸,她缓缓睁开眼,却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眉心锁住,目中跳动著火焰,那样的感情似是怜惜,正悸动著、荡漾著……她咬住唇,泪还是滑下了。

  「我、我……小姐……静、静眉……」他能说什麽?再说亦是多馀。

  他叹了一声,再也无法忍住,垂下头吻住了她。

  那张唇比想像中还要柔软,微凉,如蜜,他舌跟著探入,在檀口中寻找她的香舌,交缠、追逐、缱绻柔情,两人的气息都乱了,尝到彼此炽烈的回应。

  许久、许久,月娘羞涩含情,半隐在云端身後,新郎倌帽又「咚」地轻响落在地上了。

  静眉双臂环在他腰後,螓首紧贴在他胸口,身子受过狂潮冲刷,仍轻轻颤抖。

  他待她毕竟有情,只是藏得很深。唉……幽幽地,一声叹息。

  两人都珍惜著这刻,夜风意冷,他收缩臂膀紧紧抱住她。

  「骆斌……」静眉轻唤,鼻尖嗅到他混著酒的气味,「我有两件事想告诉你。」

  虽说春育一刻值千金,但两人都在熟悉彼此的体温、适应著新婚夫妻的身分,对骆斌来说,能抱住她、亲吻她,是以往想也不敢多想的梦,他与她之间的阻隔太宽太大,一半是自己矛盾的心理,在情仇里游走,一半是彼此个性的差距,像她这样的姑娘需要呵疼蜜爱,他连怎麽安慰人都不懂,如何养一朵让众人供奉在掌心的清莲?!

  但,阴错阳差地,他们却结为夫妻,一种人世间最奇妙的关系。

  「骆斌,你听到我说话吗?」怀里的姑娘又问。

  「你要告诉我什麽?」在这大榕下,他的心绪很平静。

  「我说了……你发誓不生气?」

  片刻,骆斌才回答,略带笑意。「我不生气。」

  得到保证,静眉跟著笑出来,她赶忙把脸蛋压进他胸怀,声音模糊地逸出。

  「你说什麽?我听不清楚。」

  「我说……」她微微拾起头,两只兔儿似的眼往上瞄,盯住他的下颚。「第一件事是,我想跟你谈谈那回被劫持的事。」

  骆斌一怔,心绞痛的感觉再度升起,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颊,低哑地道:「把它忘记,我不要你记得……我知道你心里会怕,我们、我们先熟悉彼此,等你适应了一切再说,好不——嗯,你说什麽?」

  捂住脸蛋的小手略略移开,朝他无辜地眨了眨,把话再重复一次。

  「我没事。只是吓著了,後来小宝救了我。」

  骆斌挑了挑眉,两眼微眯。「你是说,那天……你故意耍人?」

  「我说的是实话,那个童老爷他、他舔我这儿——」她指指脸颊和颈项,「我真的很害怕,我想踢他、打他,可是手脚都被绑著,你又不来,煜哥也不来,我、我我没有说谎——」

  骆斌又是长叹,低头以唇堵住她,衔住那点醉人的柔软,将她脑中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毁得一乾二净。

  「骆斌……你答应不生气的。」她的脸蛋迅速酩红,在月光下更觉可爱。

  「我没有生气。」

  她没有受到那严酷而残忍的伤害,他怎可能生气,反倒要感谢天地神灵。这样的月夜、这般的情怀,她将心迹表明,一切的美好教他沉醉,即便想生气,也找不到理由。

  「谢谢你。」静眉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她轻轻推开他,让彼此能清楚地瞧见对方。

  今晚,是个好时机吗?她也不太确定。

  但她不想两人在成为夫妻後,还有秘密横在之间。

  今晚,或许是个好时机。毕竟月娘这麽美,温柔了他与她的心房。

  「静眉?」他疑惑地唤著,仿佛察觉到她的犹豫。

  她对他露出笑容,静静的、谧谧的,有安抚心灵的力量,柔声道:「骆斌,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告诉你的那件事?关於这棵大榕树下曾发生过的惨事,还有爹爹临终前对我说过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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