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眉离开华府好些天了。带著舞儿和小宝。」
「轰」地一声响雷,震破天际。
再度跨至门口的人又停顿下来,这次倒反应迅速,他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脸上有野蛮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问:「你是什麽意思!?」
「就是静妹不在棉田、不在厂子里、不在前厅也不在後院。她出了关,找笑眉去了……喂喂!骆斌!你去哪里?这份文件还没签名盖印啊!光我一个签不够,工地等著开工啊!喂——」
骆斌心急如焚,又如寒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如何能再听展煜说些什麽。在他脑中,已经自动组织出一连贯的事——
静眉将名下财产过继给他,用意很明显,是为了弥补上一代的过错。然後,她心里难过,对他失望,因为他根本是块呆木头,总不知该如何对待她,成婚那晚,她对他道尽心事,而他却连一句也没回应。
她肯定伤心难过,所以决心走了,再也不见他吗?
不、不!他怎能忍受?他什麽都不在乎了,只要她、只要她而已!
昏昏茫茫的,他策马急奔,跑过一个又一个乡镇,经过一处又一处的城门,马跑得脱力了,他再买一匹,没日没夜地赶路,他没有确切的方向,只知道要出关,他的妻子在那里。
胯下已是第四匹坐骑了,骆斌没法算计已经过多少时候?有多久不曾进食?他伏低身躯,让马匹尽力奔驰,前头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风好大,带来好多细沙,吹得他睁不开眼。
那匹马不知是绊到石子,抑或是精疲力尽,前脚忽地一软跪倒下去,他被抛了出去,在黄沙地上不住地翻滚、翻滚,全身痛得麻痹。
静眉……静眉……他要去关外……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来到他的身边,那人抚摸著他的脸颊嚷著什麽,骆斌一句也听不见,只捉住那人的手,喃喃地问:「我是不是出关了……是不是……你、你可曾见到我的静眉……」
※ ※ ※
「姊姊,总管姑爷什麽时候才会醒?」那憨憨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他怎麽睡好久?舞儿姊姊说,人太贪睡会遭天谴的。」顿了一顿,再补充,「天谴就是说会被老天爷打、被老天爷劈。」
那女子温柔地笑,复又垂首细心地为昏迷的男子上药。
「喔,臭呆宝,不要以为我没看见,你偷拔总管姑爷的胡髭!」
「呵呵呵呵……痛一痛就会醒来啦!」
「醒个头,我拔你头发,看你会不会醒?会不会变聪明一点?」
精力充沛的丫鬟作势要捉,吓得那个孩子似的少年抱头鼠窜,在屋中绕了两圈,又双双追出外头去了。里头,一下子变得安静。
女子清洗著他身上多处擦伤,伤势不严重,但臂膀上有块伤,面积很大,皮都快磨掉了,不住地泛出血水,一直到撒上大夫留下来的药粉,溢出血珠的情况才停止。
她叹了口气,不懂他怎会以那种足可摔断颈项的骑速追来?当她在黄沙道上瞧见那匹跪倒的马,然後眼睁睁目睹他被甩抛出去,那份恐惧她一辈子也不能忘怀。
捧著他的臂膀,凑下嘴,轻轻地对著伤处呵气,见自己的泪珠不知何时滚出来,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肤,她赶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瞧见他已醒来,正定定地看著她,眨也不眨。
「骆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吓死了,你骑这快做什麽?你干嘛用追的呀?」要来参加笑眉的婚礼,他可以慢慢来,毋需赶成那样。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让他的妻子离去。
霍地,他像头大熊弹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伤口流血、头晕目眩,双臂一张,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话。
「别走、别走,静眉,你不要走,你说过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让你走,我什麽都没有,没爹、没娘、武弟死了,他们都离开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别走,你真走,我会疯的,我会疯……我、我——」他现在就很像疯子了。
静眉好错愕,知道事情的某个环节出错了。她任他拥紧,温柔地回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来别乱动,我还没替你擦完药。」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没有要走。你是怎麽——骆斌!?」她话陡地止住,感觉他身躯轻轻颤抖,肩胛上,他脸庞紧贴著的地方正慢慢渗进湿热感。静眉心痛无以复加,这个向来冷静自持、严肃峻厉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费尽力气才挣开一丁点空隙,小手捧著他的脸,沾著一手湿,她的唇不住地亲吻他的颈、他的下颚和他的面颊,边喃著:「我说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记得了吗?我永远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会离开你?骆斌……不要害怕,我会爱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骆斌侧过脸,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这种醉人的实质保证下慢慢回复,在她柔声轻谙中平静下来,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来回地游移。
许久,他稍稍离开女子的未唇,颊边有泪,他喘著气,低低说著:「那一年,我十岁,武弟九岁,爹病死在床上,跟著娘亲她、她就疯了,整日喃喃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然後咒骂华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恶毒话语,不住地咒骂……她真的疯了。」他又碰了碰她的唇,额头抵著她,长声叹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好冷,醒来时,看见娘抱著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桥,我心里会怕,喊著她,可是她仍是唱歌,双臂抱得我好紧好紧,像要掐入肉里一般。她说,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会跟著来……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周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尽力气挣扎。」他一顿,抬起头近距离地看入她的眼瞳,里头柔软深邃,他认得那样的感情,因她总是那样的瞧著他,带著满腹怜情,团团将他包围。
「在挣扎时,你掉到河里,才让广陵庄的人救走?」静眉替他接起。
他点点头,眉目疲惫。「到洞庭广陵庄後,我开始另一个人生,用尽力气去学习,我不能输,也没本钱输……後来裴庄主夫妇很赏识我,收我为养子,经过好些年,我才得知娘亲在我被救离西安的那一年,带著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缢,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样对我,自然也能应付武弟的反抗……我该恨谁?自己的亲娘吗?我只能坚定的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定要踏上华宅家门,那时,心中只有复仇二字。然後在一个偶然机会下,得知华老爷上广陵庄求才,我自愿前来,以後的事……你都知道。」
这些事三言两句就说尽了,这麽轻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却有千斤万斤重。静眉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脸上发泄过的泪痕,而自己的眼眸却成泪泉。
「喔,静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经很久了。」
「很久还是会痛啊!你都哭了,我心里好难过……我心会痛啦……」
这话好似提点了骆斌,让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泪来的最初原因,没头没脑地嚷:「静眉,不要走。」
怎麽又提起这个问题?她泪眼朦胧地睨著他,声音带著鼻音,「我没有要走哇。」
「有!」他不让她讲,重重亲了她微嘟的红唇一下,吼道:「你干什麽把东西都丢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没用的土地棉厂做什麽?你以为我需要的是那些吗?你、你明明说要等我回来,我人到了两湖,可是心里头全在想你,正事一结束,我骑著马拚了命地赶回华家,我只想见你、只想把你抱在怀里,可是你、你走得一声不响,展煜告诉我你出关中,我就追来了,我追到你了,你马上跟我回去。」
静眉让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档时,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说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队人马入关中迎接华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随他们来了,还带著小宝和舞儿,煜哥说会转告你,要你得空也上兰州一趟,参加完笑眉的婚礼再接我回去,难道煜哥没跟你说吗?」话中完全不提财产过继的事,当作没听见唬弄过去。
闻言,骆斌如遭雷击,换他的表情变得一愣一愣地,情势瞬间大扭转,他脑中艰涩地重新整理,果真没暇追问过继之事。
静眉见他不吼人了,赶忙抢时间发言:「咱们再差一天的路程就进入兰州了,可是你由马背上摔下来,跌得七荤八素、一身是伤,我唤也唤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来,忙著安排客栈,还请来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对你说?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会错了意。骆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呵。」她的脸晕红晕红的,忽地轻喊:「哎呀,你臂上的伤又流血了。」
骆斌在她碰他之前已快一步锁她入怀,重新整理有了结论,原来是自己摆乌龙、闹笑话,没听展煜详说,就发疯似地冲出华府,往关外赶来。
她从未离弃他,不论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诺延续到水恒的未来。
他的妻呵……
「静眉……」他柔声低唤,心情大转。
「你的伤口啦,唉……你这人……」她莫可奈何,只好噘著唇在口子上吹气。
「我不痛,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痛了。」这话一语双关,他的眼尽展柔情。「静眉,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静眉漫不经心轻应著,注意力都在他的伤上。
「我不恨华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为他造就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说要待我好,不让谁欺负我,然後我就知道了,这一辈子,我已不能无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声音更轻更哑,「静眉,我怎能不爱你?怎能?」
是的,他们注定彼此相爱,为对方,也为自己活著。
静眉喜极而泣,她看见了,他终於朝她走来,带著满身光彩。
而未来,幸福可期。
※ ※ ※
多年後——
黄昏,夕阳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红的霞光中。
骆斌由棉田和厂子转回,刚进门口,就被告知今天兰州来了贵客。
他快步走向後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声已传入耳中。
心一阵柔软,嘴角忍不住往上牵动,他终於步进拱门,看见大榕下,他亲手为孩子架构的两具秋千正前前後後畅快地飞荡,两名孩子比赛著,欢呼和笑声兴奋地响起。而树下草地,由兰州来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说到什麽有趣的事,妻子秀气地掩著唇,美眸愉悦地弯起。
这时,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缓下速度,随後停止,那女孩儿看见伫立静望著的骆斌,双脚一蹬跳下秋千,像只小鸟般轻轻灵灵地跑来,扑进骆斌怀里。
「爹!霍希克带小姨和阿卓来看乐眉,还送乐眉一头小红马!」
骆斌弯身抱起她,亲了亲女孩嫩颊。
「爹!乐眉可不可学骑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听到允诺,女孩儿好高兴,两臂把他圈得更紧,香颊爱娇地蹭著他的。
「爹,阿卓说他从没玩过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回我们若上兰州吃瓜,爹帮阿卓做一个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著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这边,见妻子已朝他走来,唇边噙著温柔似水的笑,容颜如此美丽。
好似……记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觉——
那一年,少年踏入这後院,望住这棵大榕,当时的他,想些什麽?
骆斌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只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绣花鞋。
《全书完》
写在后头儿
雷恩娜
午後,我由睡梦中醒来,全身懒洋洋的,思绪动得极慢,拥著被子靠墙而坐,静静地望著窗外。微温的光线洒了进来,在这慵懒的时刻,我不太明白为什麽会想到那一件事?那个女孩儿的脸毫无预警窜进脑海中。
我的记忆回到国小五年级那一年的母亲节。
为了庆祝这个节日,学校发给每个学生一朵康乃馨,那不是真花,而是用塑胶做成的,勾上别针,一整日,每个学生都会将这朵红色的塑胶康乃馨别在白色制服上。
当时放学回家,为确保学生路上安全,我们得依序排好队伍,让高年级的学长姊领队,按顺序离开学校。母亲节这一天,在篮球场上排队等待放学的孩子们吵吵嚷嚷,我胸襟上别著一朵红花,手中还持著一小束纸做的康乃馨,那是我美劳课的作品,要带回家给妈妈。我忘记和谁说话,只记得自己说得兴高采烈,有些得意志形,忽然同队的学生扯了扯我的衣服,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神朝後头瞄了瞄,我回头一瞧,看见那个小我两届的学妹,她一个人躲在队伍的最後面,两眼都是泪,怔怔地对住手中的那朵塑胶康乃馨。
我们都知道她为什麽哭泣,为什麽不将红花别上胸襟。
因为在这一年母亲节前夕,她的妈妈受不住婆婆的虐待和丈夫外遇,选择在家中的屋梁上吊自杀,留下她和妹妹两个孩子。这件惨事,传得村庄人尽皆知。
我一直记得那女孩儿的模样,可能对於那一日的印象太过深刻,害怕、惊愕、怜悯等情绪综合一起,不知这样的惨事对她会有如何的影响?而静眉与骆斌的故事写到中段,我不知不觉又想起她,或许在故事一开头写那女子在大榕下自缢时,已隐隐约的想到那一年的母亲节了。唉唉……
好严肃,咱们谈些别的吧,这阵子发生不少有趣的事。
首先是咱们的阿欣小姐,嗯……请容娜子稍作说明,这位「阿欣」跟《猛虎与玫瑰》里序文中出现的「阿蔚」是同一个人,因为某一天,她跑去找老师算命卜卦,那位老师告诉她,要教旁人喊她「阿欣」,不可以喊「阿蔚」。
为什麽?好问题,娜子也这样问她。
老师说,「欣」,心也。而「蔚」,胃也。既然有「心」,为什麽非要「胄」不可?明明可以喊「心」,却要喊「胄」,这就从「心」跌到了「胄」,所以若喊「胃」的话,这个人会常常跌倒。
哇咧!这是什麽怪理,可是好死不死,娜子这个死党真的三不五时摔跤,上回还从楼梯滚下去,後脑肿了个包,还有脑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