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儿,你和煜儿怎麽样了?」
「什麽怎麽样了?我和煜哥很好呀。」
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隐在转角的骆斌脑中已浮现她说这话时,那神情肯定是秀眉微扬,菱唇抿著一抹静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爹和我很希望你和笑眉会有好归宿。煜儿文质彬彬,性子极好,很适合你,你们又彼此熟悉,是很好的人选。唉,你们这麽拖著,也不谈清楚……」
「娘……」她软软唤了声,略羞涩地喃著:「我会嫁人的,但不一定非煜哥不可呀,煜哥心里,说不定有喜欢的人儿……」
「是吗?那你怎麽办?再拖下去,年岁都老了。」华夫人显然有些错愕。
静眉笑了出来,「娘,我会出嫁的。」
「你找到对象?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
短暂的沉默,她似在思索,一会儿才柔声地道:「娘记得不?那马家还有一个男孩不知去向,这麽多年过去了,男孩也长成大人,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两家能化解怨仇、弥补憾事,若此生能寻到马家那个孩子,静儿自然要嫁给他的。」
这番话又轻又柔,却震傻了藏在角落的男子,神为之夺、魂为之夺,胸口胀痛难当,才知自己竟忘记呼吸。
※ ※ ※
静眉结束和娘亲的谈话,离开佛堂,她并未直接转回自己的院落厢房,也没去书房处理公务,而是走往厨房方向。
「大小姐,您怎麽来这儿了?」厨娘李妈双手搓著围裙,睁著圆眼。虽然已过晚膳,厨房这儿还会留著两、三个人待命,直过深夜。
「您需要什麽,吩咐丫鬟过来便好,怎倒自己来啦?这地上油污,您小心,别沾上裙子了。」
「不打紧的。」静眉可亲地笑了笑。「李妈,麻烦你下碗大卤面,面条要宽板的,加一颗卤蛋。」
「好好,没问题,小姐先回房吧,一会儿做好了,我让人送过去。」李妈边说著,手已灵活地取来食材和刀子。
静眉却道:「不是我要的,骆总管晚膳什麽也没吃,这会儿肯定肚子饿了,我在这儿等,然後帮他端过去。」这府中,自有她布下的眼线「监视」著骆斌的生活起居。
「是给骆总管的呀!」李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啦,他就爱吃宽板的面,爱吃卤蛋,小姐也知道,呵呵呵……我来煮大碗一些。唉唉,他今晚不知怎麽啦,还喝了不少酒,顺子帮他送了一回酒,狗子也帮他送了一回酒,这会儿——」她头随意一撇,忽地止住话语,两颗眼睛越过静眉,直直瞪住出现在厨房门口的黑影,愣愣地道:「骆总管,您、您肚饿?面马上好啦!」
闻声,静眉车转回身,见那男子目泛红丝,有些不修边幅,却未料及他尾随在她身後已有一段时候。
「你怎麽喝这麽多酒?」离他三步,酒气熏人。静眉不由得拧眉,觉得自己也快醉了。唉,他是怎麽了?由青岭回程路上就怪里怪气的。
骆斌深深瞧了她一眼,闪动著叛逆光辉,很快地隐逝於眼底。
二话不说,他迳自走到放置酒壶的架子,一手各取一壶,又旋身往外步去,根本没把厨房里的人和那碗下到一半的大卤面当一回事。
「骆斌——」静眉撩裙追出。
她步伐小,他脚步大,又故意不去理睬,结果直绕到九曲桥处,静眉才扯住他的衣袖,气喘吁吁。
「你、你你是怎麽了?你在生气吗?」
不是生气,是害怕,极度地不知所措,所以漠然成为保护的颜色。在他脑中,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没弄懂,每一道决定都这样困难。恨,该不该持续?又要如何持续?情,要不要扼杀?又怎能尽除?
蓦地,他仰头灌酒。
一双小手比他还固执,硬是将酒壶抢下,静眉毫不退缩地瞪了他一眼,把酒壶往九曲桥下掷落。
丢了一壶还有一壶,他仰首又饮,而那双小手还是来抢。这会儿静眉没抢到,但她也不让对方称心如意,用力一挥,酒壶由骆斌手心滑开,「咚」地一声落水,追随适才那个去了。
「你——」他似乎被激怒,猛地握住静眉的手腕。
「这样牛饮,最伤身子的。」
「你管太多了。」
静眉一怔,眸光在他阴郁的五官上穿梭。
「骆斌,你到底怎麽了?」以为自己懂他,结果还是得猜测他变化多端的心思,唉……今晚的他真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不要喊我骆斌,你我是主仆,不是朋友。」他语调很沉,见她微蹙蛾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道握痛了她,下一瞬,已很不争气地松开五指。
哪里像主仆了?有哪家的仆人敢对主子冷言冷语、动手动脚、让主子在後头追得上气接不了下气?哼,又说些言不及义的话。
静眉让他的冥顽不灵气得胄痛,自那一年对他下定心意,打小所习得的那些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已为他破例好多次,对他抛开姑娘家的矜待、藏住羞涩、主动亲近,一次又一次的,他还不领情!如今,连个名字也不让她唤了!?他就这麽恨华家吗?果真如此,他又为何迟迟不展开报复,还这麽做牛做马地操劳府里一切,成了强而有力的後盾?
她该怎麽做?还能怎麽办?永远的付出,然後,别去期待回应吗?
只纯粹要弥补华家所欠他的,将这一切视作单纯的还债吗?
永远、永远地,别去牵涉到感情吗?可能吗?可能吗?
静眉,你做不到。
她忽地想起方才在佛堂同娘亲说的话,与马家那男孩共结秦晋之好,娘亲骂她傻,说那个孩子也不知身在何方,说不准早已死去,根本不及长大成人,娘亲以为她故意说些不相干的事来敷衍自己的婚事,可有谁清楚地心底是如何的认真?藏著怎样的情意?
骆斌气息陡地粗重,因为眼前那张微扬的小脸上,缓缓地垂下两行泪珠,静静地,悄悄地,这麽无声无息。
他瞠目结舌,知道是自己莫名的行为惹她哭泣,不由自主地朝她跨出一步却又止住,他手臂握得生疼,关节发出「格格」声响,他想抱住她,想安慰她,想痛揍自己为她出气。
他怕这个姑娘的泪呵……
「还不是朋友吗?」她泪中带笑,仍勇敢地看著他,叹了一声。「那……我们从现在起开始做朋友,好不?」
骆斌不发一语,心中已将自己大卸八块,酒真的醒了,九曲桥上的夜风带著水气,让他的脑子清楚起来,双目红丝,郁郁地映入梨花带雨的面容。
沉静在相视的两人之间漫转,月娘春顾,将洒在水面的银光迤逦到他们身上。
然後,静眉敛下眼睫,小手在颊上胡乱擦拭,柔声道:「我很失态……对不起。」她深保吸了口气,重新抬头,双眸晶灿如星。
「喝酒伤身,你晚膳什麽也没吃,又灌了好多酒,这样很不好……李妈帮你下了面,我请她多加了一颗卤蛋,你快去吃,我——」她忽地止住话,觉得自己又犯毛病了。
「对不起……我又一相情愿了。」她微微福身,接著瞧也不瞧他一眼,轻撩著裙摆跑下九曲桥,很快地消失在黑暗里。
而桥上孤独的男子由那抹窈窕身影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静寂中,拳头「砰」地一声,猛地捶在石造桥栏上,狠狠地骂了一句——
「该死!」
第六章
冬季走到尽头。
对华府来说,这个冬,实在没什麽特别。
唯一值得说起的,就是府里的大小姐不知怎地,忽然对大总管的称呼改了口,以往总连名带姓地喊,现下倒客客气气的。
而这位大总管也奇怪极了,人家对他愈是客气,他脸色愈是难看,弄得府里的人一头雾水,猜不出这两个人是闹别扭呢?冷战呢?还是怎麽著?
反正呀!大小姐和大总管的「私人恩怨」,他们底下的人说归说、念归念、传归传,可没谁敢去询问。
而後春来了,对华家上上下下而言,是个极度忙碌的季节。
选取棉种、开土种植、采购制染材料,对内增调人手、安排事务,对外与老主顾和新客户斗智周旋等等,忙得人不可开交。
唉,春日呵,本来就是个繁忙的时节。
然後,不知不觉地,夏天到了。
今年的夏很不一样,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兼之桃花大开。
第一件大事,是西安城另一大棉商童氏家族与华家斗上,那童老爷与西北地方一支专抢往来河西走廊商旅的外族人马勾结,他为他们提供最佳的销赃管道,而他们则帮他出头,窃取华家总仓中大批成棉和棉布。
这个局面因一名异族男子的出现完全改观,他是银毛虎霍希克,在河西走廊以及绵延千至的高原大漠上,流传著他的传奇,这样的一个人物入了关中,竟对爽朗豪气的华二姑娘一见锺情、不能抑制,为夺佳人芳心,与骆斌和展煜合谋,一举瓦解了童家在关中的势力,转危为安。
第二件大事,正是咱们家笑眉儿身边开了一朵大桃花。夏天还没结束,她已打包行李,骑著琥珀大马,跟著银毛虎霍希克出关游玩啦!这一去,少说也得好几个月才会回来,到得那时,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了。
忽然,夏天就这麽结束,家里少了爱笑爱闹的笑眉,真的冷清许多。
静眉由昏沉的意境中睁开眼,恍恍惚惚地,胸口有些闷热。
她下了床,无情无绪地推开房门,黄昏馀晖带著淡淡霞红洒在身上,小院静谧谧的,金风柔软却是沁凉。
忽地,一声惊呼打破静寂,小丫鬟咚咚咚地跑来,边嚷著:「小姐、小姐,您不能出来的,快回房躺著,外头起风了,您烧还没退,吹了风会更严重啦!」
「舞儿,我还有好多事没处理,煜哥这些天忙著重整总仓的货,和童家这次的冲突,咱们货量全乱了,若不能如期交货,会坏了华家信誉的……唉,煜哥根本没法再分神管棉田和纺织厂的事了,我、我想去看看。」她昏睡了两日,双目仍觉酸涩,试著眨掉那抹不适,她对著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微笑安抚。
「去哪儿?现在都黄昏了,小姐还要出去?不行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说不行就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啦!舞儿在厨房煎药呢,小姐不喝药怎成?哪能现在出去呀?」她扶住静眉想住房中走,可是病人不合作,急得她直跺脚。
「小姐不要担心啦,骆总管一大早把府里的事处理过後,已到棉田和厂子里去了,那里的工作他会照看著,不会出问题的啦。方才顺子送完晚饭回来,还说瞧见骆总管也卷起了衣袖,帮著染布师傅们赶工,今晚说不定就待在那儿过夜了。小姐,您回床上躺著好不好?舞儿帮您端些吃的,吃完了,咱们再喝药。」
闻言,静眉方寸紧绷。
说过,要待那个男子很好很好,却发现事实有些颠倒了,反而是他默默地承担责任,默默地摊去她肩上的重量。若说他是无情之人,心中仅怀仇恨,她绝计是不信的。
「他们忙著赶工,我身为主子,更应该过去瞧瞧。而且……而且,我很担心骆总管,他要忙这头,也要忙那头,他、他——」
「小姐担心他?」舞儿眨眨眼,小脑袋瓜不知转些什麽。
静眉脸发烫,赶紧道:「我也担心煜哥呀。」
「哎呀,小姐,您不要担心来担心去的,帮帮忙,您乖一点好不好?」一著急,舞儿压根儿忘了主仆界限。
最後,静眉还是让丫鬟扶入房里,却不安躺在床」,而是自行换上一双外出的厚底小靴,边系著带子边说:「舞儿,帮我吩咐下去,让马厩备马,我身子好多了,你别担心。」
「噢——小姐——」
呜呜呜……不担心?才怪!骆总管肯定要扒掉她舞儿一层皮。
※ ※ ※
还好,小姐愿意让她跟来。
还好,这样才能强迫小姐跟她这个小丫鬟一块搭马车,而不是让马厩备马,任小姐以不太精湛的骑术策马奔驰。
第一层皮保不住了,第二层总得誓死护卫。唉唉……
「舞儿,怎麽愁眉苦脸?」驰行的马车中,静眉询问与自己面对面坐著的小丫鬟,後者怀里还死命抱住一个瓷盅,马车内尽是药味。
「小姐,这车里摇摇晃晃的,待会到了厂子,您得先喝药,不可以再赖皮啦。」小丫头嘟著嘴,怎麽也得把自己辛苦熬出的心血喂到主子肚腹里。
「我喝就是。唉……你怎麽跟笑眉儿一样,每回我病了,你们就来盯人。」
「那小姐就该乖一些,把身子养壮一些,健健康康的,舞儿就不来罗嗦啦,骆总管也不会来罗嗦。」
「骆总管?」静眉不明就里。
「可不是吗?」她精灵的眼珠子溜了一圈,「小姐本就柔弱了些,再加上工作又多,忙这儿忙那儿,管这儿管那儿的,入了秋,身子状况一直不好,骆总管就开始插手管起小姐的饮食,听说是请城里有名的大夫开出来的养生药膳,要李妈天天变化口味,还把舞儿找去,千交代万交代,要人家盯准您的用膳时间,当然啦,不用骆总管多说,舞儿本来就得好好照顾小姐的。可是小姐,您、您您真是不乖,求您多吃一点也不肯,求您早点上床歇息也不肯,身子只有一个哩,都被您搞坏了。再道麽下去,舞儿直接一状告到骆总管那儿去,让他亲自来收您。」小丫鬟的心声得以畅快披露。
那个被自家小丫头念了一顿的主子瞠目结舌,心头随著她指出的事实涌起一股热流,漫入四肢百骸,略带病色的沉静面容上缓缓浮笑。
他这麽关心她吗?
去年的冬,九曲桥上,他的话犹在耳际:他们是主仆,不是朋友。
这样的说词深深扯痛地的感情,该进?该退?她茫然无措,所以选择在原地停留,唯一的筹码是自己引以为傲的耐性和毅力。等待著、怀抱期盼,然後,时机总会降临,总有这麽一天,他要朝她走来。
「小姐,您不舒服?又发烧吗?脸怎麽突然红了?」舞儿大声嚷著,护著一盅药,还想伸手探探静眉的额,真恨不得多长几只臂膀。
静眉想到很久以後的将来了,有一群可爱的孩子围著地,她会很爱很爱他们,会待孩子的爹很好很好,被舞儿忽地唤回神智,脸不禁红透,赶忙捂住双颊,模糊地道:「呃……我没事,别、别紧张。」
马车终於停下,因天色已沉,棉田里工作的大叔大婶们全回家歇息了。
静眉带著舞儿绕进厂子里,她没去染布场,而是直接来到平时办公的房间,开始审视桌上一宗宗文件,偶尔拿起算盘弹打,核对上头的数量和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