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岩……」云纱吃惊了,她愣愣地握住那柄匕首,感觉它的冰冷,那截然不同於心窝处沸腾的滚烫,每个感觉都活了起来,也痛了起来。
她注视著眼前的男子,他的神情带著她无法理解的绝望。为何会走到这等田地?他怎能用这样的手段圈住她?难道他还下明白,她永不可能伤害他,只盼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他……他怎可轻贱自己的生命? 永世不见,於她,又谈何容易。可是她也懂得贪心和自私了,不要他心中藏著别的女子,想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若不勇敢地挥剑斩情丝,有一天,她怕他们的相恋会沦成相怨。而现在结束,虽然心如刀割,却最凄美难忘。
可是他,连让她保留一份情爱都不肯呵,还横下心步步相逼。
蓦地,所有的委屈和伤心,凄楚和难舍,漫天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兜上了心头。
云纱跺著脚,狠狠地将匕首掷开,心中首次生了怒气,委屈的眼泪流了下来,哭得悲悲切切又肝肠寸断。她抬起手揉著双眼,也不管腕上的伤疼不疼了,像小孩儿似的,边掉著泪边喃喃地说:「你欺负我……你总是欺负我……」
她这一哭,哭得向漠岩脸色大变。他心疼地捉下她的小手,想抬起她的脸蛋,她却固执地将头一偏,躲避伸来的大掌,决心要任性地哭个够。
「不要哭,云纱……你打我、骂我吧,就是别再落泪了,你哭得我心慌意乱。」
上一刻的阴鸷早飞向九重天外,现下是深深的懊恼。他不想惹她哭,却常常做出这种混帐事来,他恨死自己了。
「你手有伤不方便,我替你打,帮你出气,你别哭呀。」
他揍起自己来竟毫不留情,如同和仇家拚命,先赏了脸颊两记清脆的耳光,接著抡起拳头重重地往心口击下,发出砰砰的声响。
「不要呀!」云纱睁著泪眼,伤心的痛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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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漠岩恍若未闻,下手却一下重过一下。
「我说不要打了!」这次,换云纱捉住他的手,星眸汪汪地看著他。
有短暂的静默,他们俩俩相视,目光中交缠著绵密的情感,只有情人才懂。
「我犯了太多错,该打的。」向漠岩发出一声低叹,反手握住云纱的柔荑,轻声细语地说:「你的伤好些没有?你这样趁著我不在的时候离开,用这种方法惩罚我,我会担心死的……你生我的气,可以打我、杀我,就是不要突然的不见了,躲著不愿见我,这种折磨,我挨不住的……」
一个男人,她钟情心爱的男人,就要为她掉泪了。
「漠岩,你不能哭,不能落泪的!你是堂堂男子汉,是啸虎堡堡主,怎么可以随便掉眼泪!」云纱心中慌慌地受了震撼,满腔的苦涩正被一股感动融化消除,慢慢转成似水柔情。
挣开他的掌握,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著他脸庞的湿润。
「你都要离开我了,我为什么不能哭?」见佳人态度转变,温柔以待,这招「哀兵苦肉计」似乎也使得,於是向漠岩的脸更苦、更萧瑟了。
云纱幽幽地又叹了口气,她拭著他的泪,自己却满腮泪痕。「待在你身边,我会很痛苦很痛苦。你心裹惦著我、牵挂著我,我知道,可惜你无法全心全意只属于云纱一个人。我不要你瞧著我,与我谈天说地,共度每个晨曦黄昏,与我执手偕老时,心里头仍念著别人,我大方不了,我会心痛而死的……」
猛然间,云纱被拥入男性宽广的怀抱中;向漠岩下巴抵著她的头顶,健臂牢牢圈住她的娇小。
终於,又让他抱住了她。她别想逃了,如果再次任她离去,会心痛而死的,肯定是他向漠岩。
云纱清楚,这处怀抱非她的栖所,但感情背叛了理智,忍不住眷恋了起来。
「漠岩……你听我的劝,让我走吧。我们--」
「绝不!」他沉稳又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忽然,他仿佛思及什么似的,将云纱推开小小距离,两眼直直地盯著她。「我知道你要去南方,拿著人家送你的玉佩去找那个……那个……」他「那个」了半天说不出来,心中却受伤得很,咆哮低喊,「不准去!不准你见他!」
「不准见谁?」云纱让他搞胡涂了。她一心只想走得远远的,对将来尚未静心想过。况且,她能去见谁呢?这世上她已是孤苦伶仃的一人了。
「你说了这许多,现在该换我说了,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告诉你。」他喘息著,对云纱的疑问恍若未闻,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眼睛深处。「你说我心里头有著别人,这个「别人」指的便是朝颜吧。我承认,我曾经深深对朝颜心动,可是事已曾经……谁教我遇上了你!在百花渊初遇,注定我必须要承受另一次轮回。」
朝颜,朝颜……这个名字再也不是魔咒,再也不是孙悟空的金箍儿了。自体认出对云纱的似海深情,他的一颗心便满满映著她的身影。有多久没想起「朝颜」这两个字了?他自己也没留意,因为云纱被劫、受伤,接著又留书出走,这一连串的事情绞得他心魂欲裂、心疼至极,再也没空隙容下别人了。
为她抚开颊边的发丝,他粗糙的手指就留恋起嫩芽儿柔软的皮肤,痴痴地不肯放下。他与她贴身立著,额头抵住她秀致的额,云纱撐不住那一团急遽涌入身体百骸的熟悉气息,不自觉的合起双眸,身子轻轻地打著哆嗦,为了自己的心意不坚,更因为他的表白。
他好想好想圈紧双臂,把她抱个满怀,将她小小的头颅压向自己的胸膛,扫去她一身颤抖。可是有些话他必须说明白,他要面对面的表达给她。怎么陷得这样深他自己都不知道,若留不住她,他……他……
向漠岩咬住牙,重得牙根生痛,对那後果,他想都不敢想。
「你瘦多了。我一不在,你又照料不好自己了。」他的心头一痛。贴著他的是纸糊躯体,弱不禁风得让人心惊。
云纱依旧合著眼睛,不说一句话,却掩饰不了心海澎湃如涛,因为那两排浓密的睫毛抖动著,正勾引出一滴又一滴的晶莹。
「我很糟,又迟钝又愚蠢。你将一生情托付於我,对我用情真切,我都知道,是我不知福,明明心里头向著你、恋著你,还分不出轻重。」 一波痛楚泛上方寸之间,这感觉他并不陌生,是最近常有的症状--他在害怕,怕云纱真要离去,怕自己把握不住心中所爱。於是,他再度开口,连声音都杂著担忧,杂著乞求,杂著疼。「我不敢求你谅解,只要一次机会。你……别离开我……可好?我不敢想像没了你的日子。你留书要我去结缔另一段良缘,说这样对你我都好,你……你那些字语好狠,杀人不见血。」
顿了顿,他的声音暗哑低沉,缓缓又叙:「我承诺要保护你,却让你吃苦;要爱惜你一生一世,竞时刻惹你伤心。我是最坏最坏的人,辜负了你。」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对你是真情真意的,心里头爱著你……是的,我爱上你了,一思及你的柔弱,心便拧疼了;你软软地朝我一笑,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那天,朝颜负伤回来,带回你被劫的消息,我,我懊悔死了……如果那时你回不来,还是我晚去了一步……失去了你,我必定疯狂--不,不对,我不会疯狂,我会心痛至死。你走了,我还能独活吗?他们将你伤成这样,我要遍布大江南北的冠彩坊铺子全不得生计!」
忽而,沾著珠润的两把小扇子动了动,一对盈盈如秋水的美眸睁了开来。
「你……说的是真的?」云纱小小声的问,脸颊泛红,眸子清清亮亮。
望进她美丽生辉的眼里,向漠岩有半晌的失神。「当然。我不会放过冠彩坊的。」
「我不要听这个。」她抿著嘴,润泽了的红唇,招引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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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听什么?」
「你说……你爱我,会为我心痛而死……是真的吗?」
云纱轻声柔软,几近耳语,两眼清亮,水气浸得那两颗眼珠格外明亮生动,如镜儿似的,向漠岩在里头看见了两个自己。
「我爱你,你只能是我的。」他呢喃,情深意重。深吸了一口气,他再也忍不住,将唇压向她的星眸,继而一把抱住了她。「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会放手的。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嫁我为妻。婚盟既定,你不能反悔。」
靠著他的胸膛,云纱笑靥如花,心中涨著柔情,又酸又疼,又怜又爱。她还是掉著泪,一滴一滴皆是喜极的泪珠儿。
上天定是怜她一片冰心,她深深爱著的人,终於懂得她一番心意。她笑著,感动万千,珠泪却淌得他胸襟一片湿。
向漠岩胸口一紧,「你真怨我、恨我?唉,我到底不值得你用情,又惹你哭泣了。但……我会坚持的,会再次让你爱上我。」
「不可能。」云纱抬起头,小脸正经而严肃。
「你……你再说一次。」他语气不稳。
「我不可能再爱上你的。」
向漠岩脸色陡然刷白,身躯微微震动,胸口热血翻腾,紧得他无法呼吸。
「你真这么恨我……也对,也对……是自己犯的过失,怨不得谁……」
见他魂不守舍,黯淡失意的模样,云纱心儿便软了。她手探著他脸庞轮廓,感觉到一阵冰凉。唉,他也瘦了,又清癯又憔悴。
缓缓地,云纱吐气如兰地道:「我不可能再爱上你的,因为……早在好久好久以前,在百花渊初遇之时,我就爱著你。我心里头从没怨你、恨你,用了情便执著放不开。这一份情……从未间断呵!只盼君能怜惜妾意,一世珍藏……」
向漠岩真的不能呼吸了,他屏息片刻,目光不信任地凝视著她,下意识的,嘴边不停喃著她的名儿:「云纱,云纱……云纱……」他睁大了眼,唇越咧越大,两团炽热的火在瞳孔中燃烧。
忽然,他的脸贴向她的,去占有云纱梨花带泪的娇颜,吻住一朵只为他绽放的爱情花,如此美丽,如此幸福,如此两情相悦……
他心中虔诚而感动;佳人如玉,冰心一片,他誓言一辈子珍惜呵护。
蓝天白云,大地寂寂无声,阳光暖呼呼的洒下,风来一阵,扬起恋恋的有情歌调,愿那天底下情深切切的人儿,终成眷属。
终曲
一年后,流袖织的招牌匾额重立於华阳,招回了旧属、老师傅、老工人,还有打杂的小伙子们。
冠彩坊曾吞并了华扬镇上不少的染织户,但因向漠岩的手段,使得北方凡属裘元霸控制的地盘,无论是冠彩坊的染织厂房或是布铺子,全然不得生计。因此,华阳镇著实萧条了许久。
现在,流袖织重振再起,虽然乎老爹已逝,依旧是老字号金字招牌。染织场子更宽更大,铺子也更新更门庭若市了,这些,全是云纱的心血。
风声传得极快,要不然,便是皇帝老爷念念不忘流袖织废墟里,与虎相依的佳人。铺子开张不久,朝廷已派人前来封赏名号。
对著那块题了「御用选丝」和天子落款的金匾额,云纱只是笑了笑,要小笛子和阿宝帮忙挂了起来。但向漠岩却已怒气翻滚得食不下咽,阴寒著一张睑,盈满全身的怨怼无处发泄,只想找人痛痛快快干上一架,以消心头之恨。
「我走了。」他语气不悦,嘴角任性地紧紧抿著。
一早,店铺刚开,就瞧见向漠岩像傻瓜似的杵在门口,大奔则来来回回地轻缓踱步;还好邻近的人早被吓饱,只是仓皇走避,再也不惊声尖叫了。
见他的披风让朝露湿透大半,云纱心疼地轻斥,他却对著她痴痴地笑。进了铺子,为他端来热茶,才转眼间的事,他脸色便沉了下来,竟说走就走了。
「你去哪里呀?」云纱放下茶,不知他怎么生气了。
「去透透气。」向漠岩头也不回地抛下话,跃上马匹,真的走远了。
「漠岩……」云纱原想追著去的,可是古伯拿著一对促狭的眼瞧著她,她睑便红了起来,无奈心裹又牵挂著他。
这时,被主子遗弃的大奔朝云纱呜吼一声,眨著无辜的铜铃大眼,接著对高挂墙上那块御赐匾额龇牙咧嘴。
云纱随著它的视线瞧了瞧,心中有些明白了。
「马厩里头的马白养著吗?该用的时候就得用。」古伯垂著头扫地,话说得可响了。
云纱还是笑了出来,虽然脸红红的,虽然漠岩像小孩儿似地生气,她心中却酿著蜜,偷偷窃喜。
「大奔,带我找他去。」说著,她脚步轻飘飘,往马厩方向去了。
***
四月里的百花渊,栖壁草随处盛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殷殷地铺满整片。气温微凉,花香绕鼻,该是心旷神怡,立在水畔的人却闷闷地生著气。
他静默地望著水面,心思不知荡向何方,连云纱悄悄地走近,竟也浑然不觉。忽然间,他的眼让人由後头覆了住,是一双滑腻的小手儿。
「漠岩,什么事不痛快了?」小手的主人轻声问著。
向漠岩一把握紧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嘴角和利眼全透著风暴。他才要开口,目光便被吸引住了,直勾勾地瞧著云纱发髻上的玉簪。
自第一支簪摔碎後,前前後後他不知送了多少支簪子给她,可是再也没见她簪在发上过。他不问原因,总觉得当初是自己辜负了她。再者,守孝结束后,原本马上要成亲的,可是她却迟迟不点头,说流袖织百废待举。
或者,云纱心里头依旧有气。可是,她今天……终于……
「你别上了……你别上了簪子。」他瞧得入神,喃喃低语。
「好看吗?」她仰著头,甜甜地笑望著。
「嗯。」向漠岩用力地点头。
「那我就天天簪著给你瞧,好不?」
喔喔喔--这等甜言蜜语,他要醉了。
然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清清喉咙,拉回理智,闷声问:「为什么我的簪子这么久才戴上?人家送来了匾额,还沾不到地上,就高挂在墙了?」
他肯定是个爱吃醋的丈夫。可是她竟爱瞧他这副模样,一扫平时的温文稳重,在他的心悄悄地开了一个口,让她瞧见了自己在他心中的重量。
「簪子摔碎了我会心疼,很贵重的。而匾额是好人送来的,当然得挂起来。」
「他是好人?他是图谋不轨!」看著那张白嫩的芙蓉面,纯洁地朝自己笑,他真想吃了她,又想摇醒她,整个喉头全泛著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