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度过了神经质的三天,三天中我做错了任何一件事,每到下午,我就情不自禁的要打电话去找牧之,三天中有两天他都在,有一天不在,而那天我又敏感的闻到那股香水味,于是,我开始觉得,室内到处都染上了那股香味,甚至连厨房用具上都有,这股香味迫得我要发疯。第四天中午,我冲出了家门,一口气跑到牧之公司的门口,在公司对面的一个小食堂里坐下,蓄意要等牧之出来,要跟踪他到那个女人那里。可是,我白等了,他并没有离开公司。
我等了四天,终于把他等出来了。看到他瘦长的个子走出公司的玻璃大门,犹疑的站在太阳光下,我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了胸腔。他立定在那儿,左右看了看,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抛了十块钱在餐桌上,冲出食堂,立即跳上一辆流动车子,对车夫指指牧之的车子说:
“跟住那一辆,不要给他们发现!”
车夫对我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踩动了车子。我们两辆车一前一后的走着,由衡阳街到重庆南路,一直走向杭州南路的住宅区,最后,停在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前面。我目送牧之走进了那栋房子,才付了钱跨下车来。
这栋房子是标准的日式建筑,外面一道只有三尺高的围墙,可以从墙外一直看到里面,墙内有个小院子,堆着几块山子石,石边栽着几蓬棕榈树,从棕榈树阔大而稀疏的叶子的隙缝中看进去,就可一目了然的看到这房子的客厅,客厅临院子的大窗是完全敞开的。我倚墙而立,紧张的注视着里面,生平我没有做过这样奇怪的事,不安和激动使我浑身发软。我看到牧之走进客厅,一个下女装束的女人给他倒了杯茶,立即,有个女人从里面闪了出来,牧之迅速的回转身,和她面对面站着,他们隔得很远,两人都不移动,只默默凝视。我屏息而立,竭力想看清那个女人,但距离太远,我只能看到她披着长发,穿着一袭黑衣,这装束给我一个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见过她。他们相对凝视,我觉得他们已经凝视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我站得两腿发酸,而他们的凝视似手永无结束的时候。那女的一只手拿着一柄发刷,另一只手扶着纸门,像生根一般伫立在那儿。然后,我看到牧之突然跌坐在一张椅子里,俯下了头,用双手紧紧的蒙住了脸。我虽站在墙外,都可听到他的啜泣声,一种男人的啜泣,那么有力,那么沉痛,那么充满了窒息和挣扎。我为之骇然,因为我从没想到牧之会哭泣,这哭声使我颤栗痉挛。然后,我看到那女人的发刷落在地上,她对他跑过去,跪在他面前,一把揽住了他的头,他们两颗黑色的头颅相并相偎,却各自沉默着不发一语。我的呼吸变得那么局促,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我无法再看下去,转过身子,我像患了重病般把自己的身子挪出了巷口,叫了一辆车,勉强支持着回到家里。
家,这还是我的家么?我的丈夫正缱绻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我在床上平躺下去,用一条冷毛巾覆在额上,我周身发着热,头痛欲裂。我努力要禁止自己去思想,但各种思想仍然纷至沓来。看他们的情况,相恋如此之深,决非一日半日所能造成,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原是一对旧情侣,却突然重逢而旧情复炽。牧之的啜泣声荡漾在我耳边,敲击在我心上,一个男人的眼泪是珍贵的,除非他的心在流血,要不然他不会泪流,而他的流泪向另一个女人,不为我!我心中如刀绞般痛楚起来,我开始看清了自己既可悲又可怜的地位,守着一个名义上的“何太太”的头衔,占有了牧之一个空空的躯壳,如此而已,牧之,牧之,这名字原是那么亲切,现在对我已变得疏远而陌生了。
我一直躺到牧之回家的时候,他的气色很坏,我相信我的也一样。他身上的香水味使我头晕,我逃避的走进卧室里,他扬着声音问:“忆秋,咖啡呢?”“我忘了!”我生硬的说,语气里带着点反叛的味道,这是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情绪,我想到他在那个女人的屋里,她倒茶给他喝,他不是也照喝吗?回到家里就要认定喝咖啡了!
牧之走了进来,用他的眼睛搜寻着我的眼睛。
“忆秋,怎么回事?”他问。
“没什么,就是我忘了!”我在床沿上坐下来,徊避着他的视线,彷佛是我犯了什么过失而被他抓到似的。
“好吧!”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满,却明显的在压制着。“我自己来煮!”
他走出屋子,我心中惨痛,失去他的悲切中还混杂了更多被欺骗的愤怒。他爱那个女人,我知道,他从没有像凝视那个女人那样凝视过我,从没有!这使我感到无法忍耐的愤恨和嫉妒,我坐在床沿上,咬着嘴唇和自己的痛楚挣扎,牧之又折了回来,不耐的说:
“忆秋,你没有做晚餐吗?”
“我忘了。”我有气无力说。
牧之凝视着我,他的眼睛里满布猜疑。
“你病了吗?”他问。“没有。”“有什么不对?”我直视着他,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今天下午你没有上班,你到那里去了?”我问。
“上班?”他皱眉。“哦,你打过电话去?”
“是的。”“最近你好像对打电话发生兴趣了!”他冷冷的说。
“只是对你的行踪发生兴趣!”我大声说,被他的态度所刺伤了。“我的行踪?”他一怔,立即说:“哈,忆秋,你什么时候害上疑心病的?”“你别想唬我,”我生气的说:“你自己的行动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的行动?我的什么行动?”他板着脸问,但不安却明写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你有一个女人,”我干脆拆穿了说:“我要知道那是谁?”“一个女人!”他喊,喘了口气。“忆秋,你别瞎疑心!”
“我不是瞎疑心!”我叫:“我要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那个不要脸的霸占别人丈夫的女人!那个风骚而无耻的女人!她是谁?是舞女?妓女?还是交际花?……”
牧之对我冲过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辨明他的来意前,他反手给了我狠狠的一耳光,他抽得我头发昏,耳鸣心跳,眼前发黑,我踉跄的抓住床柱,以免跌下去,吸了一大口气,我抬起头来,牧之却一转身向室外走,我听到他走出大门,和门砰然碰上的声音,我知道他走了!走出了我的生活和生命。我仆倒在床上,头埋进枕头里,用牙齿咬紧枕头,以阻住我绝望的喊声。牧之深夜时分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带着跄踉的醉步,和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仆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我没有理他。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钟,他去上班了,桌上有他留的一张纸条:
“忆秋,请原谅我。十点钟我打电话和你谈。”
我没有等他的电话,在经过半小时左右的思索和伤心之后,我决心要采取一项行动。是的,我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今,我必须独自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必须训练自己成长,训练自己面对现实!梳洗之后,我换了一件干净的“孕妇装”,镜子里反映出我浮肿而无神的眼睛,脸色是苍白的,神情却是使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落寞。我在镜子前面站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暗中计划见到那个女人之后要说些什么?责备她?骂她霸占别人的丈夫?还是乞求她?乞求她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头一项我可能行不通,因为我从不善于吵架,第二项就更行不通,因为我天性倔强,不轻易向人低头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先见见她再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叫了一辆三轮车,我来到了那栋坐落在杭州南路的小巷中的日式房子面前。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按了门铃,是昨天那个下女开的门,她打量着我问:
“你找谁?”我愣住了,只得说:“小姐在不在?”“小姐还没起来。”我看看表,已经是十点钟,真会睡呀!我一脚跨进院子,不知是从那儿跑出来的一股冲劲和怒气,我直向室内走,一面昂着头说:“告诉你们小姐,有人要见她!”
我不待她回答,就脱掉鞋子,走上了榻榻米,又一直走进了客厅。客厅中的陈设雅致洁净,一套紫红色的沙发,一个玻璃门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一盆早菊。墙上挂着几张印刷精美的艺术画片,有一张裸妇显然是雷诺的,看样子这并不像一个欢场女人的房子。我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下女狐疑的望望我,就走进了里间。我靠在椅子中,虽然有一股盛气,却感到忐忑不安。直觉中也自认为我的行动有些鲁莽,我到底凭什么来责问别人?如果她一口否认,我又怎么办呢?
一阵熟悉的香味绕鼻而来,我迅速的抬起头,顿时眼前一亮,我面前亭亭的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长发垂肩,苗条袅娜,正用一对晶莹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一时之间神志恍惚,努力在我记忆中搜索,我可以肯定自己见过这个女人,但想不出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对我轻盈的笑了笑,笑容中含有一抹说不出来的忧郁,然后她说:
“何太太,你的来意我明白,让您跑一趟,我实在很抱歉。”
何太太!她居然知道我是谁!我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何太太,”她在我对面坐下来,又凄然的一笑,颇为寥落的说:“我们见过一次。你忘了?那天夜里,有一个找错门的女人!”我大大的一震,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找错门的女人,看样子,那天是有意的安排,而不是真的找错了门!果然,她自己承认了:
“那天,我是有意去看看你的。何太太,你比我想像里更年轻,更纯洁,更宁静。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很温柔很可爱的妻子。”我愕然。一开始,我好像就处在被动的地位了。她的神情语气控制了我。尤其,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一种儒雅的风味,我立即明白了,我不可能和她竞争,因为她比我强得太多!她一定会胜利的,我已经完了!我知道,知道得太清楚,我将永无希望把牧之从她的手里抢回来,永不可能!认清了这一点之后,我心中就泛起一股酸楚,酸楚得使我全身发冷,使我额上冷汗涔涔,而眼中泪光模糊了。我想说话,说几句大大方方的话,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愿意表现得这么怯弱。可是,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眼泪沿着我的面颊滚滚落下去,我无措的交叠着双手,像个被老师责骂了的小学生。她迅速的走到我面前,像昨天我看到她安慰牧之时那样在我面前的榻榻米上跪下来,用双手环抱住了我,急迫而恳切的说:“何太太,请不要!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真的,我不是有意……只是,这个时代……这个……”
突然间,她哭了起来,哭得比我更伤心,她跪在我面前,用手掩住了脸,哭得肝肠寸断。这哭声带着那么深的一层惨痛,使我决不可能怀疑到她在演戏。她这一哭倒把我哭得愣住了,我惶惑的说:“你……你……你怎么……”
她扬起了脸来,脸上一片泪痕,带泪的眼睛里却狂热的燃烧着一抹怨恨。她激烈的说:“你到这儿来,我知道,你要责备我抢了你的丈夫,责备我和有妇之夫恋爱!但是,我要责备谁呢?我能责备谁呢?你看得到你身上的创伤,谁看得到我身上的创伤呢?如果是我对不起你,那么谁对不起我呢?谁呢?谁该负责?这世界上的许许多多悲剧谁该负责?你说!你说!你怪我,我怪谁?”我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她跳了起来,冲进内室,我听到她开壁橱在翻东西的声音。一会儿,她拿了一个小镜框出来,走到我面前,把那个镜框递在我手上。我错愕的接了过来。拿起来一看,我就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冰窖里,浑身肌肉全收缩了起来。这是张陈旧的照片,虽然陈旧,却依旧清晰。照片里是一个披着婚纱的少女,捧着新娘的花束,脸上有个梦般的微笑,不用细看,我也知道这就是她!这个正坐在我对面的女人!而这照片里的新郎,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新郎,那宽宽的额和嫌大的嘴,那挺直的鼻梁……给他换上任何装束,我都决不会认错——那是何牧之!我的丈夫!照片下角有一行:
“一九四九年春于上海”
照片从我手里滑落到地下,我呆呆的望着她,所有的思想意识都从我躯壳里飞去,我是完全被这件事实所惊呆了!她从地下拾起了那张照片,轻轻的抚摸着镜框上的玻璃,她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浮起了那个凄恻而无奈的微笑。她没有注视我,只望着那镜框,像述说一件漠不相关的事情那样说:
“我们结婚的时候,上海已经很乱了,就因为太乱,我们才决定早早结婚。婚后只在一起住了一个月,他就要我先离开上海,回到他的家乡湖南,那时都有一种苟且心理,认为往乡下跑就安全。他留在上海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到长沙来和我团聚。可是,我刚离开上海,上海沦陷了,我到了湖南,等不到他的消息,而湖南岌岌可危,我只有再往南面跑,这样,我就到了香港,和他完全失去了联络。”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在香港一住五年,总以为他如果逃出来,一定先到香港,我登过寻人启事,却毫无消息。后来我到了台湾,也登过寻人启事,大概我找寻他的时候,他正好去了法国,反正阴错阳差,我们就没碰到面。直到一星期以前,我在衡阳街闲逛,看到他从公司里出来,到书摊去买一本杂志……”不用她再说下去,我知道以后的事了,那就是牧之醉酒回家,又哭又唱的那天。我注视着她,她依然凄恻的微笑着望着我。我心内一片混乱,这个女人!她才是牧之的妻子!人生的事多可笑,多滑稽!我责备这个女人抢了我的丈夫,殊不知是我抢了她的丈夫!哦,这种夫妻离散的故事,我听过太多了,在这个动乱的大时代里,悲欢离合简直不当一回事。但是,我何曾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