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心眉捧着一碗莲子汤,来到康秉谦的卧室门口,犹疑心颤,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敲了敲房门。
咏晴打开房门,怀疑的看着她。
“我……我……我来,”心眉碍口的、羞惭的、求恕的说:“给……老爷送碗莲子汤……”
咏晴让到一边去,走到窗边,冷眼看康秉谦做何决定。
心眉颤巍巍,捧着莲子汤来到康秉谦床前。
“老爷!我……我……”她哀恳的看着康秉谦,眼里全是泪:“给您……熬了莲子汤……您趁热喝……”
康秉谦注视着心眉,接触到的,是心眉愧悔而求恕的眸子,那么哀苦,那么害怕。泪,从她眼角滑下,她双手捧着碗,不敢稍动,也不敢拭泪。康秉谦的心动了动,这个女人,毕竟和他同衾共枕,也曾有过儿子的女人哪!他吸口气,伸出手去,想接过碗来。但是,刹那间,他眼前又浮起假山后面的一幕,心眉伏在康勤肩上哭诉:“康勤,你得救我……我这人早就死了,是你让我活过来的……”他接碗的手一颤,变成用力一挥。汤碗“哐啷”一声砸得粉碎,滚热的汤汤水水,溅了心眉一手一身,烫碎了她最后的希望。“你这个下贱的女人,给我滚!滚到我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心眉夺门而逃。奔出了康秉谦的卧室,奔入回廊,奔过花园,穿过水榭,奔到后门,打开后门,奔入小树林,奔过旷野,奔过岩石区……望夫崖正耸立在黑夜里。
“眉姨!”心眉奔走的身影,惊动了凭窗而立的夏磊。“眉姨,你去那里?”他跳起来,打开房门,拔脚就追。“眉姨!回来……眉姨……”心眉爬上了望夫崖,站在那儿,像一具幽灵似的。
夏磊狂奔而来,抬头一者,魂飞魄散。
“眉姨!”他大喊着,疯狂般的喊着。“不可以!不可以!你等等我!我有话跟你说……康勤交代了一些话要告诉你……’夏磊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的爬望夫崖。
心眉飘忽的,凄然的一笑。对着崖下,纵身一跃。
夏磊已爬上了岩,骇然的伸手一抓,狂喊着:
“眉姨……”他抓住了心眉裙裾一角,衣服撕开了,心眉的身子,像个断线的纸鸢般向下面飘坠而去。他手中只握住一片撕碎的衣角。“眉姨!”夏磊惨烈的颤声大喊,倒在岩石边上,往下看。“眉……姨……”心眉坠落于地,四肢瘫着,像个破碎的玩偶。
心眉死了。心眉的死,震碎了夏磊的神志。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怎样的,也无力去把自己那破碎的感觉,再拼凑整理起来。他觉得彻底的失败了,输了!从五四以来,那燃烧着他整个人生的新思潮,到此作为一个总结。死亡,把所有的爱恨情仇,全体带走了。夏磊这一生,面对过两次死亡,一次是父亲夏牧云,一次是眉姨。奇怪的是,这两人都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都结束得如此惨烈。中国人是怎样的民族?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壮烈成仁”,有人“以死明志,有人“一死了之”。人,不是因有生命才有一切吗?放弃的时候,竟也如此这般的容易!生命本身,原来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的。
夏磊不能深思,不能分析,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了。
心眉死后第三天,就草草的下葬了。秉谦卧病在床,已无力再来承担心眉的死。梦华在一夜间就成熟了,他挺身而出,坚决果断的料理了后事,所有亲戚朋友,一概没有通知,连亲如天白天蓝,都不曾来过。心眉虽然也葬进了康家墓园,却远在祖坟外围,一块荒僻的角落里。夏磊目睹那口薄棺,在凄风苦雨中,凄凄凉凉的入了土。他想,眉姨不会在意了,她连生命都不要了,怎会在意葬在何处?入土的,不过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可是,人的灵魂与精神力量,是不是也跟着生命一起消失,还是徘回在这虚空之中呢?
梦凡悄悄的在心眉房中,立了一个灵位,燃上两支素烛。她手持香束,站在心眉灵位前,焚香祷告:
“眉姨,你安息吧!在你活着的岁月里,你没有享受到快乐幸福,终于你选择了死亡!或者,也只有死亡这个归宿,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和宁静吧!眉姨,你的一生,欲追求自由,而自由不可得!欲追求尊严,而尊严不可得!欲追求爱情,而爱情也不可得!然而今天,你用无价的生命,换得了一切!或者,这也是你的智慧吧!因为你知道,唯有一死,你的魂魄才得以解开拘束,挣脱牢笼!也或者,此时此刻,你的魂魄正超越于尘土之上,遨游于太虚之中,笑看着世人的庸俗和愚昧呢!”夏磊站在门边,听着梦凡那诚挚低回的声音,梦凡,她是这么冰雪聪明,这么灵巧智慧,才能说出这样一篇话!他看着心眉的灵位,看着那缭绕的青烟,再看梦凡那超凡绝俗的美丽……他心中猛的抽紧,脑海里竟跳出红楼梦葬花词中的两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他被这种思想震骇了。梦凡,梦凡!今天是谁杀了眉姨?这只杀眉姨的手,会不会再来杀你?“夏磊!”梦凡拿着一束香,走过来递给他,“你也给眉姨上一束香吧!”他一把推开了梦凡的手。
“眉姨,她什么都不要了,她还要我们的香吗?烧香,是超度死者呢?还是生者自求心安呢?我不烧!烧香也烧不掉我的自责,和我的犯罪感,如果没有我鼓吹什么自由人权,眉姨,说不定仍然活得好好的!”
“夏磊,你不能这样!”梦凡急切的说:“眉姨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现在,死者已矣,你不要把自己再陷进这悲剧里去!你不能自责,不能有犯罪感!你一定要超脱出来!”
“我超脱不出来了!我太后悔了!我彻底的绝望了,幻灭了!”夏磊推开梦凡,急奔而去。
夏磊径直奔到天白家门口,见着天白,他就一把抓住了天白胸前的衣襟。“天白,”他急促的说:“你要郑重回答我一个问题;从今以后,梦凡是你的事了!是不是?”
“梦凡?”天白怔了怔,眉头一皱,吸口气说:“她一直就是我的事,不是吗?”“说得好!”夏磊放开了他,重重的一甩头。“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你的事!她如果变云、变烟、变石头,也是你的云、你的烟、你的石头!你记住了!你记牢了!你给我负责她的安危,保障她一生风平浪静!千万不要让她成为眉姨第二!”夏磊说先,掉头就走。天白震撼的往前一跨,心中已有所觉,他喊了一句:“夏磊!”“珍重!”夏磊答了两个字,人,已经飞快的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了。夏磊就此失踪,再也没有回过康家。在他的书桌上,他留下了四句话:“生死苦匆匆,无物比情浓,天涯从此去,万念已成空!”
梦凡冲进了小树林,冲进旷野,爬上望夫崖,她对着四周的山峦,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喊:
“夏磊!你——回——来!”
她的声音,凄厉的扩散出去,山谷响应,带来绵绵不绝的回音:“夏——磊——你——回——来——回——来——回——来……”但是,她的呼唤,也没有用了。她再也唤不回夏磊,他就这样去了。把所有的情与爱,一起割舍,义无反顾的去了。
第十四章
一年以后。远在云南的边陲,有个小小的城市名叫“大理”。大理在久远以前,自成国度,因地处高原,四季如春,有“妙香古国”之称。而今,大理聚居的民族,喜欢白色,穿白衣服,建筑都用白色,自称为“白子”,汉人称他们为“勒墨”人——
也就是白族人。在那个时代,白族人是非常单纯、原始,而迷信的民族。这是一个黄昏。在大理市一幢很典型的白族建筑里,天井中围满了人。勒墨族的族长和他的妻子,正在为他们那十岁大的儿子刀娃“喊魂魄”。“喊魂魄”是白族最普遍的治病方法,主治的不是医生,而是“赛波”。“赛波”是白族话,翻为汉语,应该是“巫师”或“法师”。这时,刀娃昏迷不醒的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刀娃那十八岁的姐姐塞薇站在床边,族长夫妇和众亲友全围着刀娃。赛波手里高举着一只红色的公鸡,身边跟随了两排白族人,手里也都抱着红公鸡。站在一面大白墙前面,这面白墙称为“照壁”。赛波开始作法,举起大红公鸡,面向东方,他大声喊:“东方神在不在?”众白族人也高举公鸡,面向东方,大声应着:
“在哦!在哦!在哦!”
赛波急忙拍打手中的公鸡,鸡声“咯咯”,如在应答。跟随的白族人也忙着拍打公鸡,鸡啼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赛波再把公鸡举向西方,大声喊:
“西方神在不在?”“在哦!在哦!在哦!”众白族人应着。
赛波又忙着拍打公鸡,跟随的人也如法炮制。然后,开始找南方神,找完南方神,就轮到北方神。等到东南西北都喊遍了。赛波走到床边,一看,刀娃昏迷如旧,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他又奔回“大照壁”前面,重复再喊第二遍,声音更加雄厚。跟随的白族人大声呼应,声势非常壮观。
不管赛波多么卖力的在喊,刀娃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呻吟,脸色苍白而痛苦。塞薇站在床边,眼看弟弟的病势不轻,对赛波的法术,实在有些怀疑,忍不住对父母说:
“爹、娘!说是第七天可以把刀娃的魂魄喊回来,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再喊不回来,怎么办呢?”
塞薇的母亲吓坏了,哭丧着脸说:
“只有继续喊呀!刀娃这回病得严重,我想,附在他身上的鬼一定是个阴谋鬼!”“你不要急!”族长很有信心的说:“赛波很灵的,他一定可以救回刀娃!”“可是,喊来喊去都是这样呀!”塞薇着急的说:“刀娃好像一天比一天严重了!我们除了喊魂魄,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来治他呢……或者,我们求求别的神好不好呢?”
“嘘!”一片嘘声,阻止塞薇的胡言乱语,以免得罪了神灵。赛波高举公鸡,喊得更加卖力。塞薇无可奈何,心里一急,不禁双手合十,走到大门口,面对落日的方向,虔诚祷告:“无所不在的本主神啊,您显显灵,发发慈悲,赶紧救救刀娃吧!千万不要让刀娃死去啊!我们好爱他,不能失去他!神通广大的本主神啊!求求您快快显灵啊……”
塞薇忽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前方,前面,是一条巷道,正对着西方。又圆又大的落日,在西天的苍山间缓缓沉落。巷道的尽头,此时,正有个陌生的高大的男子,骑着一匹骏马,踢厶咣走近。在落日的衬托下,这个人像是从太阳中走了出来,浑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塞薇眼睛一亮,定定的看着这人骑马而至。这人,正是流浪了整整一年的夏磊。去过东北老家,去过大江南北,去过黄土高原,终于来到云南的大理。夏磊仆仆风尘,已经走遍整个中国,还没有找到他可以“停驻”的地方。
夏磊策马徐行,忽然被这一片呼喊之声吸引住了。他停下马,看了看,忍不住跳下马来,在门外的树上,系住了马。他走过来,正好看到赛波拿着公鸡,按在刀娃的胸口,大声的问着:“刀娃的魂魄回来了没有?”
众白族人齐声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夏磊定睛看着刀娃,不禁吃了一惊,这孩子嘴唇发黑,四肢肿胀,看来是中了什么东西的毒,可能小命不保。这群人居然拿着红公鸡,在给孩子喊魂!使命感和愤怒同时在他胸中迸发,他一冲上前,气势逼人的大喊了一句:
“可以了!不要再喊了!太荒谬了!你们再喊下去,耽误了医治,只怕这孩子就没命了!”
赛波呆住了。众白族人也呆住了。族长夫妇抬头看着夏磊,不知道来的是何方神圣,一时间,大家都静悄悄,被夏磊的气势震慑住了。夏磊顾不得大家惊怔的眼光,他急急忙忙上前,弯腰去检查刀娃。一年以来,他已经充分发挥了自己对医学的常识,常常为路人开方治病。自己的行囊中,随身都带着药材药草。他把刀娃翻来覆去,仔细察看,忽然间,大发现般的抬起头来:“在这里!在脚踝上!你们看,有个小圆点,这就是伤口!看来,是毒蝎子螫到了!难道你们都没发现吗?这脚踝都肿了!幸好是蝎子,如果是百步蛇,早就没命了!”
族长夫妇目瞪口呆。赛波清醒过来,不禁大怒。
“你是谁?不要管我们的事!”
“赛波!”塞薇忍不住喊:“让他看看也没关系呀!真的,刀娃是被咬到了!”“不是咬,是螫的!”夏磊扶住刀娃的脚踝,强而有力的命令着。“快!给我找一盏油灯,一把小刀来!我的行李里面有松胶!快!谁去把我的行李拿来!在马背上面!快!我们要分秒必争!”“是!”塞薇清脆的应着,转身就奔去拿行李。
夏磊七手八脚,从行李中翻出了药材。
“病到这个地步,只怕松胶薰不出体内的余毒,这里是金银花和甘草,赶快去煎来给他内服!快!”
族长的妻子,像接圣旨般,迅速的接过了药材。族长赶快去找油灯和刀子。赛波抱着红公鸡发愣,众白族人也拎着公鸡,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人人都感应到了夏磊身上那不平凡的“力量”,大家震慑着,期待着。夏磊一把抱起了刀娃。
“我们去房间里治病,在这天井里,风吹日晒,岂不是没病也弄出病来?”那一夜,夏磊守着刀娃,又灌药,又薰伤口,整整弄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夏磊看伤口肿胀未消,只得用灯火烧烤了小刀,在伤口上重重一划,用嘴迅速吸去污血。刀娃这样一痛,整个人都弹了起来,大叫着说:
“痛死我了!哎哟,痛死我了!”
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接着,就喜悦的彼此拍打,又吼又叫又笑又跳的嚷:“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会说话了!”